張新祥(傣族)
夾皮溝,地處山脈斷層峽谷里。南北相距幾千米,東西延綿十余千米,稀稀疏疏,散落著十幾個村莊。各村各寨、各家各戶的茶地、蕎麥地、核桃地、烤煙地等山民賴以生存的土地,地界清楚,大片小塊,掛在山坡上。其中,夾皮溝村人丁最盛,是峽谷的行政中心。外邊人,統稱這個峽谷為夾皮溝。
夾皮溝西山頭,有一片古茶園,叫西山頭古茶園。坐西朝東,吮吸著一槽子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吞吐云霧。茶園里,盡是盆口粗的古茶樹,枝繁葉茂、高矮不一、造型各異。它們像一個個仙風道骨的圣者,坐在西山頭,翹首靜觀東方日出。又像一群群絕艷仙子,滿身芬芳,香溢四季。古老、彎曲的枝干上,布滿了以灰白色為基調,均顧紅、黃、藍、綠等色彩和諧融入,繪制出山野林木神秘、古樸、自然而超凡的世界。
一
天亮了,夾皮溝,鳥兒叫得歡。村里村外,群雞出行,狗兒狂奔,到處嬉戲打鬧。偶爾見幾個老叟,在遠處坡地上照看莊稼。老芋頭就是其中一個。查看了烤煙地,還來不及逛西山頭古茶園,他就累得一屁股癱坐在地邊。任由腦海里,陳年往事狂生猛長,在心頭翻騰作祟。
坐在烤煙地邊,老芋頭的心卻掛在西山頭那片古茶園里。想到古茶園,想到一棵棵比他祖宗還年長的古茶樹,老芋頭就要想起翠花,想起過往歲月。他幻化出,曾經夾皮溝大地上,天蒼蒼野茫茫,林海漫天,虎狼橫行,濮人穿梭其中……霧氣彌漫的古茶園里,茶花芳香吐艷。翠花,爬在最大那棵古茶樹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想到翠花,老芋頭嚴重走神了。他費了好大勁,才把走遠跑偏了的思緒,硬生生扯回來,專注眼前的烤煙地。該施肥了,該除草了。還有,葉面生長素,也該噴灑了。
山風,從古茶園里醒過來。它們看到老芋頭,坐在烤煙地邊發呆。便攪動著,睡在古茶樹頭上的一團團霧氣,直奔他來。它們,想念老芋頭。四十年前,老芋頭在茶廠里,帶著一班人馬,操持著他改裝過的水輪揉捻機。那個一人多高、鐵皮和木塊參半、設計精巧的大物件,是十里八鄉唯一一臺機械揉茶機。圓形的木質揉捻槽里,老芋頭把一顆顆油汪汪的頂蓋螺絲擰緊,山溪帶動葉輪旋轉。灰黑、苦澀、青甜、濃香的茶汁,在揉捻機下灑出來。茶青的氣味,是嫩草被揉碎后散發出的香甜味兒,純正的山野氣息。夾皮溝一帶大葉種原生茶葉,有一股純正剛猛的茶味。西山頭的風,最喜歡這種味道,這是大自然賞賜給它們的盛宴。鮮葉采摘、適度攤涼、手工殺青、水輪機揉捻、人工定條、陽光晾曬、分級撿黃片、包裝入庫等普洱生茶制作,哪一項工藝,老芋頭會不精通?
水輪揉茶機揉茶,茶葉容易從揉捻槽里漏下去,卡在底部的座機槽里,幾天要卡死一次。每次卡死,老芋頭揮動鐵鉗,扭開底座螺絲帽,把形貌丑陋、干硬、散都散不開的茶條打掃干凈。少則兩三斤,多則六七斤。這些茶條,揉捻輕重不一,長時間悶在機槽底下,不得見光。樣子丑,氣息也不正,純粹是邊角廢料。這樣的茶,歸不了外賣的等級茶,丟掉又怪可惜。老芋頭把這些廢茶單獨晾曬一邊。曬干后,用白棉紙包扎好,帶回家,留在床腳大木柜里。十幾年下來,他收集了兩大柜子老茶頭。
清涼的氣流中,山風呼呼嗤嗤,源源不斷奔到老芋頭身邊。它們任意梳理、撫摸著他油膩膩汗津津的華發、臉蛋,四下拽了拽他身上寬大松弛的衣褲,表示友好、懷念。老芋頭熟悉這種接觸方式,懷念這種山野氣息。嘴里卻發出另一種言詞“去、去、去,煩著呢!”風兒們在故人面前吃了癟,一個勁兒數落著,當年他與翠花那點花花事兒。羞得老芋頭紅了臉,把頭埋在舞動的煙葉下。想當年,翠花的美,絕非一般的美。在夾皮溝,翠花排第二美,哪家女子敢排第一美!
當年,大集體勞作。翠花和老芋頭分在制茶組,專門負責古茶園的茶葉采摘制作,管控村集體茶廠。那個時候,老芋頭勤奮好學又鬼精靈,一個人把控著各項技術活,是廠里的靈魂人物。春秋兩季,翠花吃住在茶廠里。她甩著大辮子斜挎著篾籮,翹著蘭花指眨著美眸,散發著淡淡體香味。爬在古茶樹上,嗅著茶香味兒,采摘著古樹枝頭,鮮嫩肥碩的茶莖……
老芋頭那一代,翠花,是他們活著的理由、追求的對象。
山風抓住老芋頭思念翠花最細微、最真摯、最疼痛的神經元,一下就把他扯回到若干年前,西山頭古茶園里。那個霧氣剛剛散盡的早晨,翠花與往常一樣,爬在古茶園里最大那棵古茶樹上,唱著采茶調,采著枝頭的芽尖。老芋頭從廠里覓著歌聲,嗅著翠花身上特有香氣,神不知鬼不覺,站在古茶樹下,傻傻看著翠花采茶,出了神。等翠花唱完一曲又一曲采茶調,采滿一篾籮茶葉,準備下樹時,猛不提防,看到樹下傻傻愣著的老芋頭。一時間,又急又氣又羞,腳下一滑,就從茶樹上滑落下來。老芋頭看到女神滑落下來,伸出雙手去摟抱。恰好,結結實實摟住翠花小蠻腰,把翠花面對面、嘴對嘴抱在懷里,呆在樹下不肯松手。翠花試著掙扎了幾下。沒用的,握慣鐵鉗的手,豈肯放松。微風拂過,枝頭上,一滴露珠滑落下來,滴落在一朵怒放的茶花上。古茶園里,迸發出龐大生命力,老芋頭就成了二蛋他爹。二蛋,就從翠花的肚皮里,滾落下來。
翠花的身影,化作老芋頭內心深處最光明的一道影子。而今,翠花早已不在人世!只有山風還記得,他們既爛漫,又樸實無華的燃情歲月。老芋頭內心那個苦啊,只有活過的人,才會曉得!“唉!”老芋頭說:“人真是越老越去背藤篾,越活得久越遭劫”。山風聽到了,在烤煙地上亂竄一氣,回到西山頭古茶園里,曬太陽去了。
報應來了。癱坐在烤煙地邊,老芋頭又犯病了。他想得越多,痛苦越多。痛苦多了頭會疼。治愈頭疼的辦法,喝老茶頭是浪費了,只用喝上幾口便宜的老燒,麻醉一下腦神經即可。這是翠花去世后,老芋頭常出現的無名痛狀與經常用來解決痛狀的辦法。
“回去吧!可憐的老人,家里再窮,酒還是有的!”一個莫名的聲音,在老芋頭大腦里響起。他搖搖晃晃,一手捂著頭,一手托著鋤頭,往家的方向趕。
薄霧里,晨光鋪滿夾皮溝。村口幾只公狗為爭奪交配權,相互撕咬,陣陣嚎叫聲,撕碎山村寧靜。村中的小學,孩子們斷斷續續讀著書。幾家老叟憋不住茶癮,在火塘邊煨雷響茶喝。其余老男人,忙抱著枕頭做夢。
夾皮溝就是日怪。窮人一條龍,睡到日頭紅。富人一條狗,天亮起來就走。
善發天還沒亮就起床,駕著瑪莎拉蒂往邊城趕,說是去給某個大局領導家送茶。順便打點,他家在邊城經營著的如意飯店和茶莊。善發婆娘煥娣,一大早起來,就在洗手間,擦脂抹粉涂口紅修眉毛,打扮著她頗有幾分姿色的臉蛋。兩個孩子,上學去了。
豆芽稈,大腳拇指受傷,整個腳掌腫得像個皮球,痛得他哼哼唧唧睡不著。天快亮時,兒子大狗,鬼鬼祟祟摸回家,他曉得。天亮了,他強忍疼痛,從火炕頭上摸出些草藥,清洗后用石臼搗碎,黏糊在傷口上,纏上紗布。痛得他“嗷、嗷、嗷”鬼嚎。一陣陣鉆心疼痛后,他額頭上,掛著幾滴酸臭的汗珠。舒了口氣,他又皺起眉頭,做好心理準備。自個兒把,大半斤老燒,慢慢往包扎處倒下去。
“嗷、嗷……”
酒精沒輕沒重,吞噬著豆芽稈那塊爛肉,痛得他虛汗直冒,整張臉干癟了下去。
“又沒死,一大清早你在外面學鬼叫,嚇死人了。這覺還叫人睡不?”
一句帶著蔑視、憤怒和不耐煩的話語,聲音含含糊糊、混混沌沌,從屋內傳出來。是豆芽稈的疼痛聲,把屋里大狗的好夢給攪了。他憋住氣,用疼痛的目光,打量著自家小屋子。心里的痛,與屋子一樣沉悶。希望不在犬子身上,不在田野里,或是古茶園里,抑或核桃地上。而是在后山那片雜木叢生,亂石成堆的墳地里。他早就心灰意冷,有向死之念,只是無奈陽壽未盡,閻王不肯收。每每遭遇不幸,鄉村生活的苦楚和窘迫,就變得具體起來。豆芽稈忍不住要喝酒。他提起敷藥剩下的老燒,往嘴里猛灌,有氣吞山河,慷慨赴死之勢。
“留著點,不要那樣糟蹋酒!豆芽稈……”
一道甕聲甕氣的聲音,突然在豆芽稈耳邊響起。剎那間,他把往肚里倒的老燒,硬生生吐回瓶里大半口。幾滴跑錯方向的酒精,誤入氣管里,嗆得他上氣不接下氣,翻著白眼,冒著渾濁的淚花,轉過身來,死死盯著身后來者。
“我是大清早撞見鬼了,”豆芽稈說:“是閻王就一次性把老子收了,不要讓老子再在陽間遭受大活罪了!”
老芋頭站在豆芽稈身后,渾身汗津津,盯著豆芽稈的大半口酒。條件反射,嘴里已經含滿了口水。頭痛酒癮發作,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伸手,從豆芽稈手里奪過酒瓶。一仰頭,把老燒倒進肚里。爾后,咂了幾下嘴巴,舔了幾下嘴角,又把空瓶子遞還給豆芽稈。
“老子是上輩子欠你債?小時候跟老子搶奶吃。”豆芽稈說:“要進土洞了,又來跟老子搶酒吃。一大早你不在家煮老茶頭吃,拖著把鋤頭,挖坑埋尸啊,你!”
“淡酒會醉人,淡茶也會醉人。”老芋頭說:“各有各的好處,好酒,好酒!”
豆芽稈,不顧昔日情分,破口大罵老芋頭。把剛才吃了兒子的氣,全部發在老芋頭身上。老芋頭沒生氣,他滿臉堆笑,表示歉意。他知道,從小就和豆芽稈爭奶吃,欠了一屁股人情債。現在,黃土都埋到脖子了,注定還不了,豆芽稈這份人情債。兒子二蛋,指望不了幫他還債,繼續欠下去吧!反正,夾皮溝喜歡欠債的,他排不上第一。
“你們兩個老不死的,不是搶奶吃就是爭酒吃。老芋頭你手里不是拿著鋤頭嗎?領著我爹去后山刨我奶墳去,要吃奶找我奶。一大早把老子的夢都給攪了,可惡!”
大狗拉著哈欠,提著褲頭,從屋里罵罵咧咧走出來,背著二老,跨進院場,拿出家私,對著路邊土坎開始拉尿。尿騷氣息隨之騰起。二老見怪不怪,他們年輕時,也這樣干過。
大狗打著哈欠,手杵腰桿拉著尿。老芋頭和豆芽稈,垂頭喪氣坐在墻角,迎來夾皮溝金燦燦的晨光。一個聲音,闖進了小院里。
“喲,這不是大狗兄弟嗎?好大的家私嘛,和你爹的一樣。什么時候回來?回來了也不過來坐坐。”
“這一大早就是日怪。”大狗說:“麻主任是走錯方向了吧?”
“哪里哪里,這不是過來看望叔叔他們嘛……”
是麻耗子,夾皮溝村主任,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生著一雙小眼珠。他夾著一個公文包,朝著大狗他們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恭恭敬敬發給大伙。隨之,與站在路邊拉尿的大狗套近乎。快換屆了,麻耗子能否繼續擔任麻主任,靠的就是老芋頭他們這些人民大眾。今年,準備和麻耗子競選的對手是善發,他壓力很大。
“麻主任,我家干嗎總是吃不上低保?”大狗懶懶地說:“你家三親六七都能吃上了,輪也該輪到我家和二蛋家了吧?”
“兄弟快別這樣說,村上也有村上的難處。”麻耗子笑著答應:“我們得按照政策辦事,再說做事也得有個先后嘛。”
“唉,也難為你們了。”大狗說:“你一個村主任還當得真不容易。”
“那是那是,大狗兄弟知道就好。”麻耗子說:“一村子能像你這樣體諒我的人,沒第二個了。”
“聽說那個善發也想當主任,人家是首富窮親戚少,他當了主任,親戚就不用吃低保了,我家怕是有希望吃上嘍。”
“嗨!兄弟,話哪能這樣說,誰不知他善發干過的那些勾當,那種人能靠得住嗎?再說老哥我要是再當上了村主任,哥吃干的會讓你喝稀的?”
麻耗子的承諾,老芋頭和豆芽稈聽習慣了。他們默然。只有大狗,還在和麻耗子閑扯著。沒多時,麻耗子臉上,紅一陣綠一陣,走了。
二
老芋頭和豆芽稈,年過六旬,下有小,都是奔四的大齡光棍。上沒了老,老的沒他們這等能耐,耗不起光陰,早埋地三尺,做了肥料。老芋頭原名吳錢,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因饑餓,母親營養不足,一對干癟癟的乳房像兩塊面筋,掛在肚皮上,擠不出幾點乳汁。老芋頭饑餓,整天干嚎。鄰居豆芽稈的娘,聽到干嚎聲,心里戳疼。撇下比他大半歲的豆芽稈,把熱乎乎的奶頭,塞進他嘴里,才堵住了夾皮溝,早似貓叫晚似鬼嚎的哭聲。兩個人,為了爭奶喝,從小形影不離。在拳頭廝打、牙齒撕咬中,建立起真正友誼。他們年方十二,同在生產隊,領了放豬的活。臨時出工,豆芽稈總要撲在娘親懷里,猛咂幾口奶,舔干殘留的奶香味,才肯離去。豆芽稈咂奶時,老芋頭躲在一旁,窺視著。等豆芽稈一離開,他如小狗般乖巧,圍著豆芽稈娘親轉。豆芽稈娘親,看他廋得像長不出尾巴的耗子。心一酸,把他摟在懷里,忍痛讓他咂干,最后幾滴奶水……
下弦月。過了子時,干癟癟掛在東山頭,將軟綿綿的光,灑落一地。砂石路上,老芋頭兩眼昏花,一片灰蒙蒙。樹上打盹的風,懶得搭理他。
“老芋頭,走路大腳拇指朝后,走一步退三步,半夜三更爬不通閻王坡。”
“豆芽稈,又是你!”老芋頭皺著眉頭說:“人到倒霉,不怕遇著精怪,就怕遇著賴皮鬼。叫你等老子一下。你日嫖日嫖呢,看見那個小媳婦來撈腌菜,贏走了幾十塊錢,就跟在人家屁股后邊,忙去咂人家奶。給是小時候,咂你娘癟奶還咂不夠?老子三百塊糧食直補錢,全部輸光。你滿意了!”
“豬頭不要說老鴰黑,刮刮洗洗一樣白。要不是你老是盯著人家胸脯看,連發錯幾把牌,那小媳婦發得鱉了都不撿錢,咋會輸?我媽白白給你咂了十多年的癟奶,一點志氣都不長。”
“不要講了,今晚手氣是臭到家了!”老芋頭嘆著氣說:“整了半夜倒貼黃瓜二兩。你倒是舒服了,又得睡覺又得酒醉。”
“唉!哪有那種不下本的事。老子短褲底藏著那幾張百元大鈔,還不是被那小媳婦摸走了。跟她磨了半夜嘴皮,才還給兩塊打酒錢,虧大了。”
“那還用說,短褲都被人家扯丟了,辦事哪有不給錢的道理。”老芋頭說:“人家男人在外打工,女人在家也不閑著。老子輸了三百塊錢吃了一晚上冷風,骨髓都凍干了,哪有你舒服。”
“那倒是……”
月色朦朧,這些盡是骯臟、污穢、下流的言語,是賭鬼、酒鬼和無賴的對話。他們善良、謙遜和樸實的品質,早投胎轉世去了。這對老哥們、老搭檔,相互攙扶著,走在砂石路上,講著一晚上的戰果。趕走了一股股焐熱的山風;又迎來一股股生硬的冷風。轉了幾個彎,夾皮溝靜靜躺在,兩座山凹間。幾百間新舊不一,高矮不等的農舍,被月光漂洗得,如一塊抹布,皺皺褶褶,掛在山凹坡地上。
老芋頭扶著醉醺醺的豆芽稈,埋頭質疑這個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父輩們。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兒孫們的地方,咋會就叫夾皮溝?他質疑自己越來越背的運氣,肯定是被風給刮走了。老人說過,夾皮溝生風不生水,大風一過,寒氣就會鉆進人的骨頭里。上了年紀,好運就像骨質疏松,留不住。此時此刻,老芋頭最想做的事,是回家打開臥室里的大木柜,取一小坨長金花的老茶頭,好好沖泡一茶缸溫潤潤、甜絲絲、香噴噴的老茶頭喝。安安神,好睡覺。入夢后,能與翠花敘舊一番。他們相互攙扶著,和著夜色,跨進了村子。
今晚,豆芽稈是贏家。他用所剩不多的鹽米錢,拼死抓住青春的尾巴,讓自己就要枯朽、萎縮的心房,又青春了一回。迷迷糊糊中,他摟著老芋頭,趁著酒興,沉浸在與村婦交歡的快感余味中。兩只腳,任由老芋頭拖著,做機械運動。卻不知,左腳大腳拇指已經從爛皮鞋中,鉆了出來。和著腳下,被攪動的牛糞馬尿氣息,狠狠撞向砂石路中間,突起的一個尖石塊上。
“哎喲!狗日呢……”
村邊,幾戶人家的狗,被這聲空蕩蕩的慘叫聲驚醒了,狂吠起來。頓時,一村子的狗,也幫著壯聲勢,犬吠四起。隨后,雞也跟著打鳴了。夾皮溝最團結的是狗和雞。越是至暗時刻,它們越是聞聲而動,同仇敵愾,抵御時光對山村的侵蝕。
村頭,一間石棉瓦房里,燈還亮著。屋內煙霧彌漫,煙頭散落一地。客廳里擺放著一張麻將桌。四個男子忙著搓麻將,各自頭發上附著一層油垢,頭發只能乖乖貼著頭皮。散發出,濃濃的老男人味。他們從頭天早上,到第二天凌晨,已鏖戰二十幾個小時。煙霧中,個個瞪著血絲清晰可辨的紅眼珠,死死盯著麻將子。勢如西班牙,斗瘋了的牛。
這是老芋頭家。做東的是二蛋。其余三個年紀相仿。一個是大狗,另兩個是鄰村來閑逛、聚賭的大齡青年。這幾天,糧食直補、低保剛領到手,大家可以放手一搏。二蛋手氣比他老子臭,領到手的兩千多元補助金,所剩無幾。陣陣狗吠聲,令他心煩。
“哪家狗日的背失兒子!”二蛋說:“半夜三更逗狗咬,八成是偷情被抓了!”
“還偷情!你們夾皮溝,”鄰村的一個老光棍說:“不但姑娘出去打工,就連婆娘都沒剩下幾個。”
“就是,一寨子除了男人多外就是狗多。”鄰村的另一個老光棍說:“不會是哪個想婆娘想瘋了的醉漢,非禮母狗……”
“哈、哈、哈、哈……”
二蛋輸得起錢,輸不起氣,拍桌子叫罵起來。
“你,狗日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敢來夾皮溝撒野。人家頭上爬著一只虼蚤,你會看見。你頭上爬著一頭牛,你咋看不見?你們寨子那幾個蕩婦淫棍,天天亂作一團、烏煙瘴氣,到處傳播梅毒,你咋不說……”
二蛋越罵越來勁,甚至擼起袖子,有揮拳之意。搞得整個屋子,溫度一下子飆升,劍拔弩張。只笑不答的大狗看著有些不對頭,怕影響他贏錢勢運。
“你們不要吵了,我還要扳本呢。”大狗說:“二蛋你也是,這是在你家,人家只是開玩笑嘛。看你樣子,好像外星人侵犯地球一樣。趕快扳本!沒錢,明天咋過跟我進城。”
大狗在省城讀過書,見多識廣,現又在邊城做著事,有些手段。口袋里,時不時裝著一些錢,多次把城里女人領進夾皮溝。一村子老光棍,對他甚是羨慕。二蛋最佩服大狗。大狗發話,二蛋不敢不聽。況且,大狗還答應,帶他到邊城闖一番。
氣氛沉悶下來。麻將子砸在桌面上,發出“啪、啪”生痛聲。過了許久,他們聊起了村里首富——善發的事。
“知道不?”大狗說:“昨天善發那小子和縣長在一起。”
“在哪里?”
“廁所。”
“做什么?”
“拉屎。”
“嘁!”
“你們知道善發和縣長說了什么嗎?”
“說什么?”
“縣長,你屙的屎和我屙的一樣臭。”
“廢話!”
“好好想想,這家伙想說什么?”
屋里靜下來了。“哦!”三個老光棍,脫口驚嘆,卻各有所思。二蛋心里一團火,他恨善發。恨善發提來幾斤老燒,從他爹手里購走了許多長金花的老茶頭。恨他不長見識的爹,在西山頭古茶園里,做了多年的古樹茶,留著的老茶頭長了金花都不知道。那是從茶葉里,長出來的金條啊!再細細想想,長了金花的茶葉,有什么稀奇處?他也不知道。他喝過那些長著金花的老茶頭,把茶湯沖泡得像火炭一樣黑,也沒多少苦澀味,一點也不帶勁。當年,那些老茶頭還沒長金花,父親只拿它泡腳,沒什么稀奇的。十幾年前,長了金花,二蛋照樣拿它泡腳。后來,這些長金花的老茶頭,善發在省城賣出了天價。老芋頭才買了一把大鐵鎖,把住了大木柜的門。
“咣當”一聲響,生銹的鐵門被人從外面,連踢帶推打開了。一個黑乎乎的人頭,伸了進來。四個打麻將的老光棍,驚憟地向門口看去。眾人都捏緊錢包,準備四下逃散而去。
“是老芋頭!”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二蛋一看,是他爹。再看那副模樣,算定和他一樣,手氣背,輸光了錢。還回來,嚇得大家半死,以為是警察抓賭。
“老雜種,半夜三更裝鬼嚇人!”二蛋氣呼呼地說“看你那個尿泡面相,就認得是輸光了錢。輸了錢,在豬圈里睡一夜就行了嘛,進家干什么!”
老芋頭沒有回敬的話。二蛋自小沒把他這個爹放在眼里。他狠狠教訓過多次,讓二蛋吃夠了拳腳。可這小子,越吃拳頭越不長記性,越是和他對著干。如今,父子兩見面,一臉的煞氣和晦氣。現在,二蛋牛高馬大。有幾次,他責罵二蛋,差點被揍了。老了,在兒子面前,最好還是保持沉默。十五年前,翠花患痢疾,得不到及時救治,拉稀拉脫水,見了閻王。翠花的死,是老芋頭心頭永遠的痛,由此埋下了無限自責的根。從此,他一蹶不振。二蛋的兩個妹妹長大后相繼嫁到外省去了,出嫁時,留下一大筆彩禮錢,被他父子二人賭得精光。
這個家走到今天,所有的因和果,都是祖墳葬錯了地方,老芋頭認為。現在,他唯一能做的,是照顧好自己。他準備走進臥室,沖泡一缸老茶頭喝,讓溫潤的茶汁慰藉遭報應的心靈。然后,鉆進被窩里,屏蔽雜念,在夢中與翠花相會,嗅一嗅翠花身上淡淡的乳香味。再乘著風,游蕩西山頭的古茶園……等一覺醒來,睜開眼,就見到了太陽。如果,睜不開眼了,就見了閻王。
正想著傷心往事的老芋頭,定眼一看,發現大狗也在場,便想到了豆芽稈,與他一樣命運蹉跎的人。豆芽稈的妻子也是個短命鬼。養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女兒長大了,相繼被外省人高價聘禮,一半賣一半嫁地領走后,杳無音訊。大狗讀過十幾年書,算是夾皮溝比較有文化的人。近兩年,大狗在邊城,不知做著什么勾當。錢倒是有了些,但派出所來找豆芽稈,談了好幾次話,豆芽稈欲哭無淚,想管也管不了。大狗鬼主意多,這次回來與二蛋聚在一起,不知會整出什么幺蛾子來。
老芋頭想起,回來的路上,豆芽稈大腳拇指踢到石頭,指甲開裂,流血不止,腳趾骨受傷不輕的事。
“大狗,你爹腳受傷了。”老芋頭說:“我剛把他送回家,快回去看看。”
“嗯,”大狗答應:“知道了。”
大狗埋著頭,繼續打麻將。老芋頭,呆呆地看著一群年輕人,心里由吃驚,轉為憤怒。
“狗日呢,還在玩著。”老芋頭罵道:“你們不辛苦電燈辛苦。留下一點買燈泡錢。”
老芋頭話音才落,電燈突然熄了。屋內一片漆黑。麻將桌上發生短暫混亂。
“什么情況?”
“狗日呢老芋頭,烏鴉嘴!”
“我的錢壓在麻將墊布底下,哪個狗日呢多腳手摸走了?”
“拿你家長花那個老茶頭出來抵債!”
屋里陣陣怒吼聲,從破損的石棉瓦縫隙間,迅速向四周擴散。與狗吠聲、群雞打鳴聲,連成一片,一波蓋過一波。漸漸融入,山凹槽暗淡的月色中。黎明即將到來之際,山村又歸于平靜。
三
日當中午,夾皮溝一片沉悶。田野里,幾只狗在煙地上撒歡。二蛋和大狗,在村里轉悠。二人來到村北一幢洋樓前,見一艷麗女子坐在庭院里發呆。
“思春嗎,亥妹?”二蛋說:“沒事,哥幫你把把脈看看相。”
“二蛋,你比狗屎還臭!”
二蛋沒氣可生。被村里僅剩的一個俏女子辱罵,是一件幸事。二人繼續悠逛。
“這妞,三年前還是個青蘋果,”二蛋說:“干癟著胸脯出去了幾年,帶回來的錢和身材一樣豐滿。”
“人靠的是資本,我們男人的資本‘資’是一個貝字底,‘貝’在古代是貨幣的象征,說明我們男人要用金錢來征服世界。”大狗教訓二蛋:“女人也有姿本,只不過‘姿’是個女子底,這個姿不得了,可以征服男人。”
“哦,怪不得我們出去打工,工錢還不夠過夜生活,而她們白天掙錢,晚上掙得更厲害。”二蛋懵懵懂懂地回答:“亥妹才出去幾年就掙回幾十萬,蓋起了洋樓。只是可惜了她那張小臉蛋,過去是我們夾皮溝最漂亮的一個。現在也是,但臉上至少抹著一兩斤重的化妝品。”
“二蛋,”大狗問:“我在城里聽說亥妹做了善發的小三,有這回事嗎?”
“正常,這騷貨在城里做慣了那事,”二蛋輕描淡寫地回答:“回來也沒閑著。善發有錢嘛,回來他們就勾搭上了,煥娣來亥妹家殺豬一樣嚎叫著,把善發抓回去過多次,全村人人曉得。我看善發在外面女人多,小三她可能是排不上。”
“善發這個暴發戶,真是有艷福。”大狗恨恨地說:“他老婆那個大奶牛胸脯也有幾分姿色嘛,男人就是一把茶壺,能倒十杯茶水哩。”
“善發那個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燈。”二蛋說:“善發在外面包養小三、小四,她在家里也沒閑著,村里長得標致一點的老光棍,都跟她有一腿。這婆娘就是一個茶杯,什么茶壺里倒來的茶水都敢接著。現在都快成夾皮溝老男人們習慣性乘坐的‘公共汽車’了。”
“那你也上了一趟……”
“哈、哈、哈、哈……”
大狗和二蛋走在馬路中間。一輛瑪莎拉蒂,飛馳到他倆身旁,狂按喇叭。二人各閃一邊,看了一眼身后的小車,相互對視一眼后,笑開了懷。是善發。善發最受不了村里人用這種目光和笑聲迎接他。
“咋了,你倆?”善發問:“天上掉下元寶砸到腳了?瞎開心什么?”
“善發,”大狗反問:“你是趕著去投胎,還是回家抓奸?”
兩句沒有答案的對話后,善發綠著臉,猛踩油門,往村頭自家洋樓駛去。片刻后,村頭傳來嘶罵聲,還有圍墻上磚塊滑落聲。那是善發家。嘶罵聲,持續了一小段時間,沒有引起村里人關注。近年來,善發家經常傳出這種聲音。不知道這次從后墻溜走的人,受傷沒有?會不會和以往一樣,光明正大去善發家,討要醫藥費?
十多年前,善發從老芋頭那里購得一些長金花老茶頭,跑了幾趟省城。省城茶葉專家對他講,陳年普洱生茶長出金花,可遇不可求,價值不菲。這種金花是一種有益菌,學名叫“冠突散囊菌”。一般生長在茯磚茶、冬蟲夏草、中藥片等基物上。能夠催化茶葉中蛋白質、多酚類化合物氧物,將淀粉轉化為單糖,促進人體新陳代謝,提高人體免疫力,具有緩解糖尿病、腸道疾病等功效。省城幾家茶葉公司天價收購了善發帶去的老茶頭,與他簽訂了古樹普洱茶收購合同。善發傾盡所有,把西山頭那片,近千畝的古茶園,從村委會集體資產名下,承包出來。一包就是三十年。
承包之初,整個夾皮溝,除了狗和雞,沒跳出來說善發腦子有問題外,是個人都說,他放著好日子不過,鉆西山頭找閻王。西山頭的古茶園,自大集體散場后,茶廠也就倒閉了。集體把古茶園化成若干份,分給農戶。絕大多數農戶怕上稅,統一歸還給集體。古茶園掛在西山頭上,一晾就是二十多年。晾得滿園是荊棘藤蔓,連鳥兒都懶得飛進去拉屎,與后山的墳場,沒多大區別。
剛開始制茶那幾年,每到春天古茶樹發芽時,善發扛著一口大鐵鍋,領著哭哭啼啼的煥娣,鉆進古茶園駐扎著做茶。頭幾年,在善發游說下,老芋頭去當善發的制茶師傅。村里人都說,老芋頭是死了翠花,想婆娘發瘋了,才去古茶園做茶。后來,因為女兒外嫁了,老芋頭就沒去幫善發制茶了。靠著西山頭的古茶園,善發堅持做了十余年的古樹茶,發達了。在古茶園里,建起了普洱生茶加工廠;在邊城,開了茶莊和如意飯店;在村里,建起了獨棟大別墅。
裊裊炊煙下,夾皮溝迎來熱氣退盡的黃昏。西山頭,晚霞余暉映照,亮晶晶、金燦燦,頗為瑰麗。誰也無法判定,明天它們將會為山村,賜下多少洪福。唯有夾皮溝的狗,它們三五成群,或在村邊,或在田野里。某只體格雄壯的公狗,戰勝對手爭得交配權,完成傳宗接代任務。故模仿先祖們,向蒼天咆哮。隨后,帶領群狗,昂首闊步歸去。母狗們則因受孕,頓感孕育下一代責任重大,穩步緊隨狗群而歸。
一個來自異國,名叫婉妹的女子,在邊城最豪華的夜總會——天水閣,墜樓身亡。
這個女子,死得有些蹊蹺。因為她是異國人士,上邊要求徹查,嚴懲罪犯,給異國一個客觀公正的交待。
這個女子,死得有些不雅。因為受害者,從天水閣三樓包間里,一絲不掛,赤裸裸地摔下來砸死了。
天水閣不是一般人開辦的夜總會。據說那晚在天水閣三樓包間,消費的人也不一般。案發后,天水閣老板穆云天連夜駕車外出不知去向,天水閣停業了。幾個辦案負責人,頂著壓力,不敢輕易結案,爭吵激烈。
數日后,案件很快就結了,相關部門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告如下:“異國女子婉妹,長期住在天水閣三樓包間對門的客房里,當夜凌晨一點,因飲酒過量意識不清,裸身上衛生間。誤從房間跑出來,闖入對門包間,引起包間內消費者恐慌。婉妹意識到不雅,慌忙奪門而走,把敞開的窗戶誤認為是房門,一步跨出去引發慘案。事件的發生純屬意外,與包間內娛樂的數名消費者無關聯。”圓滿結案,上級部門沒有收到對此案不滿的匿名舉報信件。
后來,涉案工作人員沒有管好嘴巴。說婉妹體內殘留著一些不同的傳宗接代液體。臀部和胸部,有許多傷痕。絕大多數市民沒有理會,這些與他們口糧和安危無關的事件。只是相關部門,再次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告如下:“婉妹體內殘留的液體,據有關部門調查取證,天水閣的監控表明,婉妹有從事賣淫活動和性自虐心理嫌疑。事發前,婉妹酒后在房間內,與多名男子進行了性交易,并在交易中自虐,導致臀部和胸部留下少部分傷痕。關于婉妹賣淫事件,警方正在調查和取證中。一經查實,警方將嚴懲轄區內賣淫嫖娼活動,絕不姑息。”新聞再次發布后,絕大多數市民見怪不怪。
風波過后,穆云天回來了。天水閣重新開業。開業當天,請了一群法師做了一場法事。鞭炮燃放得震天響,邊城幾位重要領導參加了開業儀式。晚上,天水閣歌舞升平。天水閣重新開業,有兩個人心情波瀾壯闊。一個是穆云天,另一個是二蛋。
大狗帶二蛋到天水閣做事。二蛋來過幾次邊城,聽過天水閣的故事,但像那天一樣,作為一名天水閣新保安,在現場見到的氣派場面,乃是生平第一次。氣宇軒昂的穆云天,更是讓二蛋感到,好比泥鰍遇上了龍王。對大狗能在穆云天手下干事,也佩服得五體投地。見了世面,二蛋只恨自己人窮志短,大字不識幾個,耗在夾皮溝,白吃了快四十年的飯,白活了半輩子。
幾天前,二蛋還為離開夾皮溝猶豫過。老芋頭不同意二蛋跟大狗到城里闖。豆芽稈也不同意大狗領二蛋到城里闖。二老都說,學壞一代就夠了,低保可以吃,救濟糧可以吃,國家大好政策可以享受,但監獄里的“皇糧”,就不一定搶著去吃了。進去十幾年出來,夾皮溝又要多一個五保戶。二蛋說,就算死也不回夾皮溝當五保戶。二老說不服二蛋,搬出老天來詛咒。說人在做天在看,做傷天害理的事,早晚要遭雷劈。說來也日怪,那天夾皮溝陰沉沉的,悶雷一個接一個響起。搞得二蛋神經兮兮,看哪朵云彩都藏著一把殺人的閃電利劍。每個悶雷,都要劈中他似的。
善發太忙了!白天,他忙著打理茶廠、茶莊和如意飯店。茶莊和飯店里,從茶藝師、廚師、服務員到收銀員,幾十號人,個個他都要管。
若是遇上某個領導來品茶用餐,善發又是倒茶水又是遞煙,點頭哈腰跟在人家后面。還不時要露上兩手,做鹵肝湯、油炸吹豬肝等,幾道夾皮溝,特有的地道風味菜。飯后,還得悄悄給人家提包里,塞上幾塊上好古樹茶餅。
四
夜里,善發忙著聯絡與他相好的一群女人。他經常左手牽著伊人手,右手拎著人家提包,逛完這家商場,進那家歌廳。午夜時分,他更是忙,跑完這家賓館,跑那家酒店,不斷與伊人加深感情。后半夜,善發強打著精神,駕著瑪莎拉蒂,往五十里外的夾皮溝趕。
“最近,”善發問:“家里有什么動靜?”
“敢有什么動靜嘛!你辛辛苦苦操里操外的,大半夜還要從城里趕著回來,家里風吹草動都在你掌控之中。”煥娣說:“動靜最大的就是你這熊樣的,被提名為夾皮溝村主任候選人了,票數高得叫人眼紅。”
“你這婆娘,頭發長見識短,我說的就是這個。麻耗子他急嗎?”
“他咋不急?整天賊眉鼠眼鉆完這村串那寨,不是承諾給人家低保吃,就是說要兌現被克扣的補助,還說要修一條柏油路。忙著哩,他。”
“我家在村里放的那些信貸,你收得咋樣了?”
“寬裕的人家到期的已經還上了,沒到期的來交利息,村頭那幾家困難戶沒還上,我叫他們拿糧食來抵,沒糧食的來做幾天工。”
“這幾天你就不要忙著去收債了,人家主動來還的免掉一半利息,還不上的也不要加利息,讓人家慢慢還,來借的統統免利息。”
“你這是腦子進水了?善發。”
“你才進水,本事只長在臉上,長不到腦子里去。”
“哦!善發,人家都說你猴精,我還不信。看來你真是不簡單!”
“都像你一樣,我們一家喝西北風去。村頭到村腳那些老光棍你也算熟悉,幫忙打一個招呼。”
“什么意思?你!”
“時代在變,伙子愛上少婦,長本事了,有市場啊!你。他麻耗子跑斷腿,我只要你動動嘴……”
翻云覆雨后,善發安撫好煥娣,東邊已放著魚肚皮的白光。天亮了,煥娣心情大好。送走上學的娃,哼著小曲,在廚房里做早餐,等著鼾聲如雷的善發用餐。
夾皮溝村委會,換屆選舉工作有條不紊推進。麻耗子急成熱鍋里的螞蟻,天天忙著走村串戶。
二蛋進了天水閣,換上一身保安制服,算是有模有樣了。經過大狗一番調教,更有了精氣神。豆芽稈有傷在身,不分黑天白夜,賴在床上。老芋頭滿心裝著二蛋,裝著坡地上的煙苗,一半魂兒,掛在西山頭古茶園里,一半系在兒子身上。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幾個夜晚沒有睡意,衰老了一大截。
夾皮溝的晨光,被群狗狂奔的腳印、撕咬聲,攪成一片碎影,散落一地。善發一臉困意,連連打著哈欠,又得進城了。他駕著瑪莎拉蒂,緩緩駛出夾皮溝。剛到村口,路中間站著一個老頭,花白的頭發貼著黑臉。卷著高低不一的褲管,一手拖著鋤頭,一手吃力向他揮舞。誰啊,大清早撞見鬼了!善發邊想邊讓車靠近老頭。定眼一看,原來是老芋頭。
“叔,你這是玩魔術啊,”善發驚訝地說:“幾日不見就變成一個老頭了。”
“侄子真會開玩笑,”老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幾日不見二蛋,心里想得慌,想問問你見著我家二蛋沒有?”
“叔,你別老惦記著他,二蛋又不是小孩。他在天水閣做著事,吃香的喝辣的,混得好著哩!不要擔心。”
“侄子見笑了,他那哪是吃香喝辣,他是包湯吃火。”
“叔,你還是來我茶廠上班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唉,再等等,再等等。”
“叔……”
瑪莎拉蒂駛出了村,老芋頭待在路邊,看著被車揚起的灰塵,先是漫天飛舞,最終塵埃落定。善發駕著車,心神不寧。一會兒是城里的店鋪,一會兒是今年古樹茶壓的餅,一會兒又是村主任、城里的女人、婆娘……最后回過神來,想到老芋頭。他自言自語:“這人,都是肩膀扛著腦袋的怪物,怎么差別就那樣大!唉,人窮不怕,就怕老了還窮。”
天水閣地處邊城東面郊區,占地幾十畝,是臨近幾個小城市中檔次最高的一家娛樂會所,是穆云天,通過省城身居要職的表舅,層層疏通,以地方招商引資項目,銀行借貸建起的娛樂會所。
白天,天水閣一片死靜。二蛋就圍著天水閣前院、后院、宿舍、洗手間、食堂……一圈又一圈轉著。生怕院外的蒼蠅,多飛進來了一只。也怕院內的虱子翻墻爬丟了一只。夜幕降臨,熱氣退盡,天水閣霓虹燈亮起,二蛋與眾多濃妝艷抹的服務員,整整齊齊站在營業廳門口,一口一個“歡迎光臨”迎接夜幕下,魚貫而入的紅男綠女。夜越深,天水閣越是把歌聲、交杯聲、歡笑聲、呻吟聲……摻和在一起,演繹成紙醉金迷的交響曲。凌晨后,薄霧升起,鋪滿整個邊城。
有一個晚上,天水閣三樓大包間里來了一群男女。穆云天親自作陪。陪酒女郎,換了一批又一批。啤酒、白酒、紅酒,喝了一打又一打。后來,個個醉得一塌糊涂。服務生和陪酒女郎,跑得快的被挨罵,跑得慢的被挨打。大家怕了,就讓二蛋進去送酒水、打掃衛生。二蛋進了包間,一群男女,群魔亂舞。他放下酒水打掃衛生,被一個醉醺醺的大毛胡子揪住衣臉,語無倫次盤問。
“我要俄羅斯美女,你們有嗎?”
“對不起,”二蛋說:“先生,沒有。”
“你叫什么名字?敢這樣跟我說話!叫我老大!”
“二蛋,老大。”
“敢叫我二蛋老大,老子給你完蛋。”
話還未落音,二蛋的屁股,被人重重踹了一腳。他失去平衡,一個趔趄前沖,撲在包間正中的地毯上。未等他起來,幾杯酒水潑在他身上。包間內歡呼雀躍。正當他遭受眾人欺辱時,包間內的洗手間門“砰、砰”響,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
“給老娘進來打掃衛生!”
聽到聲音,包間里靜了下來。有人叫打掃衛生,二蛋爬起來,拿起拖把推門進了洗手間。一個理著短發,身體矮胖的女人四仰八叉斜靠在馬桶上,不停嘔吐著,下身的護臀裙和褲衩,滑落在馬桶邊。看架勢,這位大姐是醉酒,喪失了行動能力。大姐迷迷糊糊,看見走進來一個后生,怯生生站在一邊,不敢動。
“喂,愣——愣在那里干什么,老,老娘涼快夠了。”大姐說:“還,還——不快過來,把老,老娘褲子穿好,別,別,忘了把老娘屁眼擦干凈。”
二蛋幾下,就把大姐交辦的事辦得妥妥帖帖。大姐打量他一番,又開始“查戶口”了。
“喂,你是男的。”
“是,大姐”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二蛋,大姐。”
二蛋吸取了剛才的教訓,注意語氣節奏,小心對答。他把大姐,攙扶到洗手間門口,認真打掃洗手間內的臟物。大姐斜靠在門口,盯著二蛋。
“喂,”大姐說:“我,我說,你,你這個什么鳥,鳥蛋的,過,過來把老娘扶到包間去。”
二蛋立刻放下拖把,把大姐攙扶到包間沙發上,坐好。眾人看著二蛋,個個都管住了嘴巴,與方才二蛋進來時,截然不同。
“今——今晚,”大姐說“這個什么——什么蛋,是我的。大——大家給我繼續開心。喂,你——你是什么蛋啊?”
“二蛋……”
大姐發話了,包間里又開始群魔亂舞。二蛋變成一只狗仔,夾著尾巴,乖乖蜷縮在大姐身邊。
瘋狂了大半夜,這群男女才散去。二蛋被那個大姐拽著,上了一輛豪華轎車,飛奔而去。第二天,二蛋回來了。貌似回到人類童年,找到大狗,撲在大狗肩上哭了小半天。
二蛋陪神秘大姐走了一個晚上,在天水閣,一石激起千層浪。天水閣的女服務生陪男客人外出過夜,是常事。男服務生,陪女客人外出過夜,還是來自夾皮溝的老男人,這在天水閣是第一次。為這事,天水閣好多服務生經常在二蛋背后,指指點點。
婉妹事件后,邊城對娛樂行業,有新動作了。有關部門和省城娛樂行業巨頭簽訂了協議。在邊城西面翠河邊,風風火火建蓋著一家集娛樂休閑于一體的大型旅游度假山莊。婉妹事件,成了穆云天的心病。醫治他心病的方法,就是去地下賭場豪賭。
一個炎熱的中午,穆云天在賭場輸了錢,開著車回到天水閣,被門禁攔在大門外。他強壓心頭怒火,把車堵在大門口,向后院員工宿舍走去。是輕風,把婉妹事件的氣息,推送到他唇齒間。嗅到這股氣息,即使是正午烈日炙烤,他也生出飛雪寒意,凍得腦殼生疼。他在心里質問自己,是他行事過于猖狂、張揚、自大、傲慢……還是對手過于內斂、沉穩、強勢……
將要出現的對手,讓穆云天越想越害怕。他感到腿腳有些酸疼,心臟跳動有點快,呼吸變得急促,血液已在沸騰,額頭慢慢冒汗,一口接著一口,開始喘大氣。穆云天干脆坐在路邊臺階上,不想了也不走了。好好審視一番,這個給他帶來無數財富、潛藏著不確定變數的天水閣。坐下來,心也就靜了下來,輕風不敢造次。一棟棟樓閣間,除了偶爾有個別清潔工在打掃衛生外,整個天水閣出奇地安靜。這是怎么回事,上百號員工都哪去了?難道他們都隱蔽在某個角落里,窺視著他?等他一打盹,馬上就沖出來,把他撕成八大塊,告慰和祭奠那些,曾經在天水閣為混口飯吃,而殞命的少男少女們冤魂!是啊,在此殞命的員工,不止婉妹一個!好在他處處都能發揮出金錢的魔力,只有極個別命案捅了出去,引起一小部分市民,一小段時間內的恐慌和關注。姜還是老的辣!“哈、哈、哈、哈、哈……”穆云天自言自語,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逗樂了。
穆云天陶醉于他創設的想象力情境中。從臺階上站起來,繼續往天水閣深處走去。不經意中,一道道鏗鏘有力的敲擊聲,由遠而近,持續不斷,從保安室方向傳來。讓恍恍惚惚中的穆云天,有種踏歌而行的律動感。這種充滿力量感的敲擊聲,給他一種在原野中蹦迪的感覺,成功激起了他雄性激素快速分泌,增強了他久違的斗志,燃起了他雄霸邊城娛樂行業的野心。他決定,要去探知這股聲音,是哪個大能制造出來的。
踏著這道敲擊聲,穆云天邁著蹦迪步伐,向保安室走去。保安室半掩著門,里面掛著一只沙袋,一個光著上身,穿著運動褲的男子,正在捶打沙袋。渾身肌肉,隨著拳頭揮打,有規律地律動著。他在門外觀看片刻后,才輕輕推開半掩的門。練拳男子一個轉身,兩個揮動的拳頭,警戒地在三米開外空中,連連廝打了幾拳空氣。空氣,帶著那個男人汗液氣息,委屈地向穆云天撲面而來。看到穆云天,那男子嚇得“啊”一聲驚叫,兩個拳頭舉在空中,半晌收不回去。像只被人捏住脊椎的小龍蝦,舉著一對敖鉗,進不成退不是。
“你,”穆云天問:“叫什么名字?”
“二蛋。”
“什么時候來的?”
“前不久開業時來的。”
“哦,就是夾皮溝大狗帶來的那個——什么蛋?”
“二蛋。”
老板突然出現和問話,二蛋腳手不知往哪里放,眼光盯著地板慌亂移動。穆云天覺得,二蛋簡單、樸實、憨厚,對二蛋有了好感。
“你,”穆云天問“這是在干啥?”
“練——練功,干好保安工作,保衛天水閣!穆——穆老板!”
“嗯,不錯。”穆云天說:“依我看你以后就叫寶蛋,別叫二蛋了,名字和人一樣,要精神更要吉利。”
“是!穆老板。”
“什么文憑?”
“夾皮溝小——小學三年級。”
二蛋最怕別人問他學歷,也最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他想,這次是完蛋了。誰叫當初不聽老芋頭話,多讀幾年書。穆云天停止了詢問,只丟出一句,著實讓二蛋喜歡的話。
“嗯。好!”
說完話,穆云天表示友好和信任,在二蛋汗津津的肩膀上,拍了幾下,笑著走出了保安室。老板拍了他肩!一股暖流涌進二蛋心頭。保安室里,有節奏、持久地響起了密集拳擊聲。
這次際遇后,二蛋轉好運了,只要穆云天在邊城,都會把他帶在身邊。他們經常出入,臨近幾個小城市高檔娛樂會所,甚至還上了幾趟省城。二蛋身份改變了,在天水閣“二蛋”沒人叫了,大家都叫他“寶蛋”。
五
夾皮溝村主任大選在即。新的村主任和村委班子,沒選舉產生之前,村上大事小情少不得老主任麻耗子。為在大選中群眾投他一票,麻耗子挨家挨戶活動。家里有什么,他就向村上貢獻什么。煥娣更神氣,衣服哪套新亮穿哪套。大尺度胸脯,能露多少就露多少,在夾皮溝老光棍眼里,賽過了西施。她整天從村頭逛到村尾,從大寨子,逛到各個村民小組。咧著嘴,是個人就跟聊天問好。
“都是親親戚戚啊,”煥娣說:“欠我家錢的暫時不用急著還,利息免了。急著用錢的鄉親,可以來借去周轉,年內利息就免了……”
在她的走動下,效果出奇地好。所到之處,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最多的觀眾,自然是老光棍。他們的目光如打聚光燈一樣,死死鎖定在煥娣妖嬈的臉蛋上、大尺度的胸脯上、令他們想入非非的肥臀上。相互間,言語的交流,主題與核心,都繞不開雄性與雌性、繁衍的那些事兒。煥娣言辭得當,成功發掘了老光棍們被各自荷爾蒙淹沒多年的想象力。天下終于有了免費午餐。老光棍們,毫不客氣地用眼光、思想、言語,在眼里、在口中、在意念里,酣暢淋漓,群體性與煥娣交歡。
近來,一個茶學專業女大學生,名叫楊姬,成了善發的新對象。這個女子,要身材有身材,要本事長本事,臉蛋俏麗迷人,雌性氣息熏得善發云里霧里的,比起他先前密切交往那幾位女子,確實更年輕、更漂亮、更有氣質。
白天,楊姬忙著幫善發管理店鋪。她用最先進管理理念,管得店里幾十號員工腋下生風,兩腳不落地,轉速比陀螺還快。如意飯店里,就連年近六旬,幫著收洗碗掃地的大媽,一天都得上三回新經營理念課。完了還要和年輕員工,在店門口一字排開,露出八顆牙齒,點頭哈腰向顧客問好。大媽們,一下子就血壓躥得比工資高。
在茶莊,楊姬更是容光煥發。她不時把制茶的、運茶的、泡茶的、送水的,還有收銀的,統統集中起來,高談她所學的茶學專業知識,算是以會帶訓。培訓中,善發總是坐在前排第一個,帶頭學習。楊姬披著大波浪卷發,精致的瓜子臉蛋,配著櫻桃小嘴。穿著緊身上衣,挺著豐滿的胸。超短裙恰到好處護住翹臀。大長腿,黑絲襪,配上水晶高跟鞋。她“嘚、嘚、嘚……”在前臺踱步,口吐芬芳,無數茶學專業知識,從她大腦里,由文字轉化為語言。從她喉嚨里,如消防栓水龍頭,強勁有力噴射到每個員工身上,塞滿整個房間,不留半點死角。
講到專業,楊姬來勁了。她說《茶經》有云,茶也,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夾皮溝的古茶樹,生長在亂石叢中……她說《史記·伯夷列傳》有云,武王伐紂,濮人會與孟津……夾皮溝有濮人居住過的遺跡,那些古茶樹是茶祖濮人種下的……她說,明代茶癡張岱說過,沖泡茶最好的水,是靜月下石澗中的山泉……她還說,沖泡紅茶水溫85攝氏度,大葉種古樹普洱生茶是100攝氏度,小葉種臺地茶,則要讓沸水歇一歇,不然茶勁過于霸道、剛猛……
每次講完,善發帶頭鼓掌。其他店員忙著消化重點知識,慢半拍跟著鼓掌。為肯定善發好學,講課時,楊姬不是用豐滿的酥胸正對著他,就是用富有彈性的翹臀對著他。在楊姬的引導下,善發又開啟了一扇新的啟智之門。其他學員手慌腳亂。送水的忙深思,要去那個山旮旯,尋找石澗中的泉水。還要翻看老黃歷,瞧準哪一天是月圓之夜。幾個茶藝師神魂大亂,不知要先讀《茶經》還是《史記》。還有那作古的張岱,與他非親非故,到哪里尋得他的筆記。其中,一個女茶藝師明顯失落。她看著善發的眼光,盯在楊姬臉蛋上、胸脯上、翹臀上、大長腿上,扯都扯不下來。以往,在茶莊,善發的目光,一般是盯在她身上的相同部位。善發的目光,盯在哪里,哪里就值錢。豈能叫她不難過和失落!
楊姬,年輕,精力充沛,晚上,還要單獨給善發補課。有時,他們從服裝店補到美容美發廳。有時,從美容美發廳補到夜總會。有時,從夜總會補到夜市飲食城。有時,從桌椅上補到沙發上。有時,從沙發上補到席夢思床上。只要好學,到處都是課堂。善發,吃了幾十年硬飯,鋼鐵般的身板也漸感不支。有時候,下半夜回家安撫煥娣的任務,也落下了,弄得煥娣頗有微詞。楊姬看著善發不經整,轉個方向折騰他的座駕。駕著瑪莎拉蒂,跑到市上省上會同學、會朋友。
豆芽稈越來越喜歡賴在床上,舊傷才愈又惹來新傷,想起都起不來。不久前,他和老芋頭,剛領到煙款,手頭有點闊綽。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二老再次潛入幺雞組,找樂子。
老芋頭忙撈腌菜,豆芽稈瞄準人家小少婦,三下五除二,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消失在黑夜里。老芋頭還是坐莊,手氣好,連續幾把三色九點大,殺得賢家掏空了口袋。他賭癮正酣時,相繼傳來女人受辱地尖叫啼哭聲,男人認慫地哀嚎求饒聲。半夜三更,山村的狗和雞,都懶得發聲作威。可那女人的啼哭聲特凄慘,男人的揪打哀嚎求饒聲,一聲蓋過一聲。一手抓著錢袋子,一手拿著撲克牌的老芋頭,儼然聽到了閻王催命聲。他再沉迷于賭博,也聽得出,求饒聲是豆芽稈發出的。于是,不顧賢家責罵,丟下手中牌,火速趕去看個究竟。
出事地點在一個不算寬敞的院子里。白熾燈下,現場一片混亂,已聚攏了好多吃瓜群眾,勝過看露天電影。山風習慣性湊熱鬧,晃動白熾燈。灰白濃郁的燈光,來了精神,在場景物毫發可辨。一個披頭散發、衣服半遮半掩的少婦,蒙面遮羞啼哭著。豆芽稈光著下身,滿臉是血,腿上青一塊紫一塊,衣服上到處是鞋印。他半跪半爬,不人不鬼,在人家門檻前求饒。那女人丈夫,滿臉怒火,一副鐘馗貌相。手里揮舞著一根用了些年頭、被汗液浸透得看不出,是什么木質的扁擔,不時落在豆芽稈身上。還用一些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的言語大罵著。光把他們的聲波,擴大了又拉長了。風把這些擴大了拉長了的聲音,丟向無邊無際的黑夜里。
老芋頭顧不上那男人手中扁擔落下來的輕重,硬著頭皮,上前護住豆芽稈,為其遮羞、護短。
“兄弟,”老芋頭說:“有話好好說。你把他打死了,人肉又吃不得!”
“老不死的,都要進土洞了,偷腥都偷到我家里來,還來強奸老子婆娘。”那男人怒喝:“不要臉!看我不把你那日跳的命根子打斷掉,再送你去公安局。”
“兄弟,歇歇火。”老芋頭說:“一個地方人,里里外外都是親戚。事情不出也出了,有事好商量,他一大把年紀怕是經不住報官了,況且你也把他打成這樣子。”
“不報也行,賠錢來,五千!”那男人說:“給你老不死的出錢買個乖,少一個子老子就報官……”
賠錢,事算了了。只是豆芽稈渾身疼痛,走不了路。老芋頭翻遍他倆身上所有衣袋,湊齊五十元零碎錢。磨破嘴皮,請了幺雞組一個熟人,半夜三更,開著手扶式拖拉機,送他倆回夾皮溝。二老走后,剛才還在啼哭咒罵的少婦,與他男人,拿著五千元錢,在床上歡喜成一團。
兩個老人下了血本,并非一無所獲。以前,他們都是走路回去,這次是包了專車送回去。只是苦了豆芽稈,一大把年紀,還被人家下了套。真是玩了一輩子老鷹,還被小麻雀啄瞎了眼睛。“唉,喪氣!”豆芽稈說:“我這輩子都活得喪氣!”
豆芽稈在幺雞組出糗,大狗知道了。大狗覺得丟臉面,沒有回去看望父親。豆芽稈自覺慚愧,就賴在家里,讓老芋頭給他找點草藥,硬撐著,不出門半步。這次,豆芽稈受傷不輕,連上下床都極其困難。
幺雞組風波后,老芋頭安靜了許多,他更專注喝茶了。喝他的老茶頭,靜享晚年時光,梳理五味雜陳的過去。大木柜里,長金花的老茶頭,是老芋頭曾經的驕傲和輝煌。曾經大集體茶廠,做西山頭古樹茶,是他人生高光時刻。在那里,他與翠花走到一起,收藏了數量可觀的老茶頭。當年,老茶頭是沒人要的邊角廢料。他帶回家放在臥室里,只是覺得有祛除異味雜味功效。因缺醫少藥,為殺菌止癢,他用老茶頭泡腳、泡澡。留存了十多年,沖泡老茶頭喝,溫潤潤的,又香又甜,還能健胃消食。十多年前,他發現三十多年過后的老茶頭,外表又干又硬又丑,長出許多金黃色小花朵。他仍舊把長小花的老茶頭,該泡腳的泡腳,該當健胃消食片的當健胃消食片。最妙功效,是熬一碗溫潤潤的老茶頭湯喝,權當是喝酒,省下一小筆買酒錢。直到善發拿他的老茶頭,在省城賣出了天價,他才知道,長著金花的茶值錢。
如今,老芋頭早上起來,首先是燒開一壺山泉水,然后從大木柜里,拿出一小坨長金花的老茶頭,放進一個能盛一斤水的老瓷缸里。用沸水把老茶頭叫醒,再倒滿滾燙的開水,拉個板凳,靠在門口慢慢等著。等到瓷缸里的茶水,由清變黃,由黃變紅,由紅變成琥珀色時。一股甜絲絲、香噴噴、溫潤潤的陳年普洱生茶氣息,慢慢向四周彌漫開。他才不慌不忙,抬起瓷缸“咕咚、咕咚”把茶水喝下去,人也就精神起來了。“這東西真是日怪,”老芋頭說:“越留越醇厚,越老越有滋味!”
有了精神,除了照看豆芽稈外,老芋頭還要去干另一件重要的事——等善發!
夾皮溝人,老的想小的像路一樣長,小的想老的像扁擔一樣長。就在村邊,老芋頭等候善發驅車進城。他要打探二蛋的最新消息。以前,二蛋到外省務工,他滿不在乎。現在,二蛋只在鄰近邊城務工,他卻格外放心不下。
六
夾皮溝村民委員會,大選日子如期而至。一大早,老天板著臉。村委會大院里人山人海、人頭攢動、水泄不通。除了豆芽稈還躺在床上呻吟外,老芋頭也在人群中。其中,除了主持選舉工作的幾個鄉干部外,最引人注目的,要數麻耗子和煥娣。
麻耗子閑不下來。煥娣叫陣叫得兇。為善發營造的選舉聲勢,一浪高過一浪,急得麻耗子心里沒底。他鐵定心,要捍衛村主任寶座,大有壯士斷腕、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英雄遲暮之氣。下決心、下血本,傾家蕩產,他也豁出去了。
麻耗子與人群截然不同。他戴著綠遮陽帽,身著一套朱紅色西裝,腳踩棕色尖頭鱷魚皮鞋,在人群中穿梭。他兩個鼓鼓的衣袋里,除了高檔香煙外,就是一沓一沓整拾整百鈔票。幾日前,麻耗子到臨鄉一陰陽先生處,算過生辰八字。人家指點迷津,說他年內命犯陰煞,前程官運有克星,要身著大紅大紫、戴綠踩革,才能除邪解煞氣。煥娣,身著醒目白雪長袍,化作體態豐滿的白天鵝,在人群中飄來飛去,有說有笑。把一個又一個媚眼,拋給她的鐵粉——老光棍們。所到之處,引發人群一片騷動。
山風剛從古茶園醒來,嗅到山鄉不尋常氣氛,便竄出古茶園,從山坡上刮下來,撕扯坡地上,快要采摘完的煙葉。掛著果仁的核桃樹,被吹得“嗚、嗚、嗚”哭饒著。山風更得意了,它們把豆芽稈晾曬在籬笆上的衣物,扔到鄰居家糞坑里。隨后,席卷了村委會公告欄。把諸多公告,閱知一遍。把村村寨寨,張貼著的標語,撕扯掉大半,紅紅綠綠,扔得滿地都是。
最自在的,要數夾皮溝的狗。土狗、洋狗、哈巴狗,看門的、拿耗子的、到處忙著交配的,它們似乎也因村主任大選來臨,而講原則、守紀律、懂規矩了許多。譬如,遇到麻耗子和煥娣之類山村明星人物,白天走村串寨一律搖尾巴,表示熱忱歡迎。若是在夜間秘密行動,那就毫不客氣,群起而攻之。群狗們過了桃花盛開節氣,已不在村頭巷尾,或是田間地頭,嬉戲調情。屬于它們尋歡作樂的季節,過去了。“夾皮溝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是山鄉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大家要有大局意識,要識大體,顧大局,要團結起來,營造風清氣正地選舉氛圍……”這是近日來,群狗們在夾皮溝,聽得最多的一句話。作為山鄉一介生靈,不論阿貓、阿狗、小雞、小豬,還是花花草草,自當同氣連枝,保障山鄉換屆選舉工作,順利開展!
最不可思議的是,人群中沒有善發的影子。大家都在議論,都是村主任頭號正式候選人了,怎就沒他影子?他是腦子進水了,還是沒看中村主任這把讓人搶得焦頭爛額的交椅?
夾皮溝下轄十幾個村民小組,距村委會最遠的,要數老灣寨,有上百號選民。派去老灣寨,搞投票選舉的是王不成。他錢財不拒,酗酒第一,人送外號“三杯倒”。讓他到老灣寨,是麻耗子計劃中的一部分。人未抵達老灣寨,麻耗子就已安排妥當。對付王不成不是難事,但麻耗子不放心。他是正式候選人之一,選舉工作現場沒他事做,他就溜到老灣寨,等著王不成為王不成接風洗塵。等王不成,步履姍姍走進老灣寨,他們與他客套一番,把他帶到一家農戶里。一碗肥腸、兩只烤鴨、三只燒雞,四罐老灣寨自釀高度小鍋酒,一一為他奉上,麻耗子親自作陪。
“主任,”王不成假惺惺問:“你們這是做什么?”
“別多想,兄弟。”麻耗子說:“辛苦你大老遠跑來老灣寨,搞投票選舉工作,我這是盡地主之誼,為你接風。”
“客氣了,主任。”王不成說:“我看,還是先去讓群眾投票一下,再來看這桌酒菜吧!”
“你就放二十四個寬心,”麻耗子說:“投票的事情,你把選票交給我這幾個兄弟,讓他們去辦理,我們哥倆酒還沒喝夠,他們就辦妥當了。”
“那是,你辦事我放心。”王不成說“再說誰又會和這桌酒菜有仇……”
喝酒吃肉,王不成絕對是個爽快之人。他隨手把選票,交給麻耗子的幾個弟兄。之后,就與麻耗子杯來杯往,大快朵頤。麻耗子的幾個弟兄接過選票,拿出幾張,在村間叫了幾聲,晃了幾下。隨后,窩在墻角跟,忙活起來。沒幾下功夫,老灣寨投票選舉工作干完了。
日當中午,王不成醉醺醺的,背著收回的選票,還有一小踏鈔票,被麻耗子他們扶上一輛拖拉機,送回夾皮溝去了。
那天,王不成沒有喝趴下。這在他酗酒生涯中是一個超越。但據送王不成回去的司機說,那天著實是苦了王不成。他兩只手,緊緊捂著口袋,拼命護住口袋里的東西。那天的氣象,邪門得很。從老灣寨,到村委會十幾里山路上,不知是從哪里刮來的怪風,一個勁兒往王不成身上吹。王不成站著,吹他的屁股,蹲著吹他的頭,躺著吹他的肚皮。有幾處陡坡路段,還差點把王不成吹下山崖去。王不成不知是衣服穿得單薄了冷,還是路上顛簸得厲害身子骨疼,或是害怕那無處不在的怪風,抑或是被麻耗子熱情款待感動了。他先是一路“嗷、嗷、嗷”哭喊著。后來,又在車廂里搖搖晃晃,嘔吐著到了夾皮溝。老灣寨的部分選票也被怪風給搜了出來,灑落在車廂里,黏在王不成嘔吐物上,著實讓人不省心。
下午,選舉結果出來了。善發與麻耗子得票不相上下,均未過半。重選!
結果一公布,人群炸開了鍋。老光棍們三五成群,提著酒瓶,圍著村委會大院,強烈抗議,選舉過程存在營私舞弊。矛頭直指向縣鄉派來的工作隊員,王不成。部分老光棍,有些醉意。學著大猩猩拍打著裸露的胸膛,揮霍著拳頭,“嗷、嗷”吼叫著,要求把王不成交出來。工作隊最是熱鬧,手慌腳亂,著手準備二次選舉工作。王不成回到村委會,倒地就睡,還沒醒過來,就被鄉里派來的吉普車拉走了。老芋頭的情緒被老光棍們憤怒的火焰點燃了。他和老光棍們一樣,手里拎著半瓶酒,口里不停叨念著,不時出現在村委會門口。雖然他表達有些含糊,但大家都聽得清楚。那就是,他反復在說,他和豆芽稈,怎么總是吃不上低保。他的情緒和訴求,又點燃了一大批與他情況類似的人群。眾人圍著村委會,憤怒代替了理智,訴說變成了起哄。就連不能下床走動的豆芽稈,得知消息后,也在硬床板上,使勁呻吟嚎叫著,表示嚴重抗議。夾皮溝父老鄉親終于像夾皮溝的狗群和雞群一樣,為了共同意愿,緊緊團結在一起。
選民情緒過于激動,工作隊控制不了場面,只好向鄉上匯報,鄉上向縣上匯報。沒過多長時間,六七輛警車開進了夾皮溝。七八十個國徽閃閃的公安干警,出現在村委會大院里。一時間,公安干警們橫隊、縱隊排開,氣勢威嚴地固守在村委會大院里。
西山頭的風,把麻耗子在老灣寨干的事,告訴給了煥娣。
煥娣憤怒至極,跑去找麻耗子。麻耗子在王不成身上,用力過猛,再次驗證王不成“三杯倒”由來名不虛傳,也是憋著一肚子氣沒撒處。不是冤家不碰頭。他們兩個,在一個巷道相遇。彼此用毒辣的眼光,惡狠狠撞向對方。四目相碰,發出“咣、咣、咣”碰撞聲。牙齒,咬得“咯、咯、咯”作響。
“你這個騷婆娘、害人精!”麻耗子大罵:“到處找野漢子還不夠,還要幫著漢子來搶我村主任崗位。早晚要全身長毒瘡、生活蛆、流臭膿死!”
“你這個貪官、色鬼,到處斂人錢財不算,”煥娣咆哮:“還搶占民女,就連老娘我,你都不放過。還有臉面有資格來和我家男人爭!我要是你,早就撒一泡尿淹死。淹不死也喝敵敵畏,上吊自殺去……”
他們彼此抓住對方要害,招招全力以赴。最后,麻耗子不敵,像夾皮溝的狗被人痛打一頓后,夾著尾巴,奪路而逃。只是,他這一逃,注定沒了翻盤機會。
經過一下午準備,熱氣散盡,夜幕降臨,夾皮溝二次選舉工作拉開了序幕。縣鄉派來的工作人員,在公安干警陪同下,深入各組各戶,重新投票選舉。書記、鄉長親自坐鎮村委會,密切關注選舉工作。老芋頭與眾多老光棍,提著酒瓶,三三兩兩,聚在村委會大院周邊。醉了又醒,醒了又醉。那個夜晚,夾皮溝靜不下來,村村寨寨燈火閃閃,人聲嘈雜。工作隊從這家門口走出來,又鉆進那家院子里去,犬吠聲此起彼伏,一陣高過一陣。所到之處,人累倒了,狗惹火了。最后,村村寨寨,聽到最多的聲音,就是犬吠聲。再往后,是群雞打鳴聲。再次驗證了,夾皮溝的狗和雞最團結。
凌晨四點,第二次村主任選舉工作結束了,善發高票當選,但圍觀群眾仍未散去。結果一公布,除了麻耗子羞愧難當,悄悄溜走外,人們仍舊在村委會,癡癡守著。他們等待著,新當選的村主任善發,出來做當選表態發言,哪怕就說一句話。
下半夜,人喜天也狂。西山頭的風,更是肆無忌憚,刮得在場的人頭發亂成雞窩籮。夾皮溝本來就有些寒意,偏偏老天又飄來毛毛雨。但為了等新主任表態發言,村民們迎著風和雨,不怕冷,不退縮,不輸給天,繼續等待。
從選舉開始到結束,善發不見蹤影,沒有信息。下半夜,等待的人群中,最著急的人自然是煥娣。她男人當選了,本是她的心愿,也是她幾個月來出錢、出力、出人,所獲得的最大回報。但現在,要表態發言,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罵人,她從不含糊。活了半輩子,也未曾遇到過對手。可要當著領導和鄉親們的面,做表態發言,她是邪人上不得陣。況且,她也不是新當選的村主任。
按常規,再晚,善發也該回來了。
善發就是善發,在眾人焦急等待中,他真的就在凌晨五點鐘回來了。只是這次回來,作為新當選村主任的他,極其蹊蹺和狼狽。因為他沒有駕著瑪莎拉蒂,神氣活現地出現在眾人眼前,而是光著腳板,穿著一條紅褲衩,披著一條花格子床單,乘坐著小癟三的拖拉機回來。
七
兩天前,小癟三開著拖拉機,進城賣板栗,昨晚十一點鐘,從城里回來。出城幾公里,向著夾皮溝方向的砂石路上,朦朦朧朧中,他看見幾十米開外,車燈照到一個身上有一道紅,正在前面狂奔的怪物。嚇得小癟三汗毛翻。十里八鄉人都知道,邊城岔往夾皮溝的岔口,有個體格粗壯、腰間系一道紅的精怪。小癟三懷疑,莫非是撞上精怪了?聽說那精怪怕光。可他的拖拉機,什么部件都亮,就是燈不夠亮。他開著拖拉機,盯著前面幾十米遠處,順道奔跑的怪物,怕極了。眼看只有十幾米距離,那怪物突然不跑了,猛然站直高大的身軀,向他揮手示意停車。小癟三頭皮發麻。心想,今晚他真是撞見精怪了,嚇得“哇哇”怪叫。開著拖拉機,直向那怪物撞去。
“小癟三。你要撞死人!”
“你、你,”小癟三問:“你是人還是精怪?”
“是我,善發。”
“善發!”小癟三再問:“你是善發?”
小癟三把剎車踩死,拖拉機熄了火。他驚魂未定,瞪大眼睛,看著拖拉機頭前方幾米遠處,模模糊糊的人影。果然是善發。但見善發只穿著一條大紅褲衩,哆哆嗦嗦站在路邊,狼狽地看著他。確定了是善發,小癟三不害怕了。可拖拉機被嚇熄火了,一時竟然發動不了。經過三個小時修理,他們才踏上回家的路。善發光著身子,蹲在鐵皮車廂里,打哆嗦,打得拖拉機都搖晃起來。小癟三看他可憐,把買給娃娃的一條小號花格子床單給他披上。又怕又累又困又氣的善發,披著花格子床單,斜靠在車廂上,昏睡去了。凌晨五點,他們終于在眾人苦苦等待下,姍姍來遲。
剛到村委會門口,還在車上昏睡著的善發,就被一大群人圍上來。他睜開眼,感到事態不妙,慌忙從拖拉機上爬下來,準備往家里跑。但為時已晚,他被眾人團團圍住。人們用驚奇、怪異的目光打量著他,討論著他。就像觀看從天而降的外星人。善發一瞟眼,發現人群中有煥娣、鄉長、書記,還有許多警察。心里想著,完了!鬧出人命事了!他的事,已驚動了全村,全鄉,全城。警察已經來到村里等候他,要把他捉拿歸案了!
善發神情沮喪。天氣冷,他無奈地使勁拉扯著床單,盡量裹住裸露的身軀。十幾年來,大吃大喝,積攢起來的贅肉太多了。可憐那小小的床單,無法顧全他肥大的軀體。往往是上身裹住了,下身又露出來了,下身夾緊了,上身大半個膀子又露在外面。他只好雙管齊下,上身用手抓住床單兩個邊角,下身用膝蓋,夾著床單的另兩個邊角。身形實在是有些怪異,堪比一個“了”字形,在夜風和毛毛細雨脅迫下瑟瑟發抖著。善發一臉無奈,可憐巴巴看著大家,只盼找個縫隙鉆進去。煥娣看到自己男人這幅羞人模樣,先是驚得張大嘴巴,瞪著眼珠看善發。后來,聽旁人竊竊私語,又看到眾人,也用怪模怪樣的眼光看她,一時羞愧難當。“媽呀!”一聲大叫后,抱著頭,嚎哭著,往她家方向跑去了。眾人看看跑遠的煥娣,又看看衣不遮體的善發。一個個驚呆了。整個村委會大院,鴉雀無聲。
老芋頭半醉半醒,看了善發半天。搞不懂善發葫蘆里究竟是賣什么藥,演哪一出戲。
“喂,你小子搞什么鬼?”老芋頭叫道:“又不是拍電影,當一個村主任,就讓你叔我認不出你來了?告訴你,就算你不披床單,叔我照樣認得你!還不趕快來表態發言,讓我們等你等了大半夜。”
“哦,是!”善發激動地說:“叔,我就來。”
善發終于弄明白了,原來他當選了夾皮溝新一屆村民委員會主任。一村子人正守護著他這個來之不易的職位,等著他做表態發言。善發索性把床單兩頭,在脖子上打了個結。夜風中,冒著細雨,露出灰白色的肚皮和紅褲衩,大無畏,大踏步,向人群邁去。
不論是鄉長、書記,還是公安干警,大家都被這位穿著時髦的農民爆發富、剛剛當選的夾皮溝村主任,雄赳赳、氣昂昂,闊步向前邁進的氣勢給鎮住了。紛紛讓道。暫時忘記了憤怒、忘記了嘲笑、忘記了討論。甚至忘記了眼前發生的這戲劇而又魔幻的一幕。善發,登上村委會走廊臺階,站定,兩手叉腰,光著腳板的右腿,稍稍往前邁出小半步,輕輕踮著腳尖,微微顫抖著,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片刻后,他一臉嚴肅,向一直等待他做表態發言的群眾,說了一句話。
“冷,”善發說:“真他媽的冷!”
說完后,他輕松自如,邁下臺階,走出了人群,向自家方向走去。花格子床單的影子分分鐘消失在黑蒙蒙的夜色里。夾皮溝人民群眾終于如愿以償了。他們意志堅定,連夜守候和等待,等待著新當選的村主任,做表態發言,哪怕就講一句話。現在,善發終于及時地滿足了他們的意愿。
善發這樣狼狽地回到村里,與他的艷福脫不了干系,更與楊姬息息相關。自從有了楊姬,善發就只圍著她轉。善發有的是錢。對楊姬,他是掏心掏肝,要什么都是買、買、買。只是,之前與他保持著特殊曖昧關系的幾個女人不干了。因為善發給她們的零花錢減半又減半,與她們幽會的時間直接省去了。更讓她們嫉妒加恨的是,楊姬青春年少,靚麗逼人,還是堂堂正正的大學生。而她們,人老珠黃,自身僅有的一點靚麗光彩,大部分用來哄善發開心了。歲月這把殺豬刀,不知是握在哪個大神手里,把她們曾經靚麗的容顏,凹凸有致的身形,劈得七七八八,完全不顧及她們的感受。楊姬經常駕著瑪莎拉蒂,在外面招搖過市。要知道,在邊城,那輛瑪莎拉蒂曾經也給她們,帶來過無限風光。現在,都被楊姬霸占了,還叫人活嗎?有了楊姬,善發拋棄她們是遲早的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太可恨了,這個小狐貍精!必須教訓她一下!也給善發看看,叫他以后少花心。于是,一群本來水火不容的女人,為了共同目標,精誠合作了。
事發當晚,正是夾皮溝村主任二次大選那晚。楊姬在茶莊喝了一泡金花老茶頭那些琥珀色茶汁,溫潤潤地滋養著她心田,讓她心情大好,精力爆棚。她跑去如意飯店,指揮了一氣員工后,習慣性地纏著善發,要買新衣服。于是,二人卿卿我我,駕著瑪莎拉蒂去逛夜市。善發一口氣給她買了不少服裝。為回報善發,楊姬拉著他去酒店,一對一輔導。
二人在酒店,萬事俱備,東風即將刮起。房間門突然被撞開。一群女人拿著拖把、掃帚、夜壺等做兇器,個個橫眉怒眼,出現在他們眼前。她們不由分說,不分青紅皂白,把善發和楊姬,從床上拽下來。給了善發幾拖把、幾掃帚,破口痛罵他一番后,把他晾在一邊。為了防止他逃跑,她們撕毀了他的衣物,除了一條紅褲衩。善發蹲在墻角邊,眼巴巴看著她們教訓楊姬。楊姬慘了。幾個女人撕扯掉她的內衣,揪住她的長發,劈頭蓋臉一頓暴打。對待楊姬,她們是又恨又氣又嫉妒,出手不分輕重,不看部位,個個都下死手。她們又罵、又打、又抓、又踢、又扯、又撕。雙拳難擋眾敵。楊姬毫無招架和還手之力,赤裸著身體,在地毯上爬來滾去哀嚎著。她們哪能夠輕饒她,繼續發飆。直至楊姬頭破血流,滿是抓痕和腫塊,身上不掛一片布。楊姬打娘胎里生下來,從未遭受過這般毒打。在地毯上,她披頭散發打滾嚎叫、求饒。
她們的叫嚷和打動驚動了酒店保安,引來一大群住客圍觀。酒店來人阻止,她們卻更來了勁。拖把和掃帚,揮舞得比劍客還精準。每次出手,都能讓哀嚎者發出更洪亮、更凄慘的哀嚎聲。吃瓜群眾看得熱血沸騰,不時爆發出狂吼聲,回應著她們激情表演。酒店方沒轍了,怕鬧出人命,只好報了警。善發怕被公安拘留,顧不了許多,趁著混亂,瞅空溜出酒店,往夾皮溝方向逃走。后來,就遇上了開拖拉機回家的小癟三。
因受冷、受驚大半夜,加上氣急、羞愧、疲勞等因素,善發終于病倒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個月。煥娣叫他進城住院,他死活不去。生病期間,老芋頭來看望過他幾次。邊城公安局干警也來看過他。本來人家是打算帶他到局里審問做筆錄,但看他病得不輕,就在床前詢問他,有關他與那群鬧事女人的關系。厘清楚了,沒善發多大事,構不成犯罪,治安處罰和批評教育是少不了了。從公安局來人那里得知,那晚善發逃走后,幾個女人打紅了眼,停不下手。她們把赤條條的楊姬,拖出酒店,澆了她一身糞水,當場燒了他的瑪莎拉蒂跑車。讓楊姬跪在大街上,給她們道歉。現場有上千名吃瓜群眾。之后警察來了,把她們統統帶到局里去。楊姬身上被多處打骨折,處于昏迷狀態,只能送進醫院搶救。命是保住了,但受了嚴重刺激,躺在病床上,說話語無倫次,神志不清。幾個發狠的女人,出手過重,構成了犯罪行為,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了。
這場風波,善發身邊的女人,除了煥娣在家里,跟他慪了幾天氣外,其他的不是在醫院,就是在拘留所。這次事件,有吃瓜群眾把肇事視頻傳到網絡上去,引起社會廣泛關注,邊城一片嘩然。善發這次是出名了。人們都知道,夾皮溝有個善發。選舉后,夾皮溝再次出名了。邊城民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談到艷遇事件,都會談到善發,談到夾皮溝,加油添醋,談得津津有味。
作為新當選的村主任,生活作風上如此不檢點,縣鄉有關部門作出了罷免善發,不再擔任夾皮溝村主任職務的決定。同時,也對拉票賄選的麻耗子作出了嚴肅的紀律處分,把他在村干部隊伍中除了名。對麻耗子的處理,夾皮溝群眾沒有意見。但對善發的處理,夾皮溝群眾不干了。他們辛辛苦苦,二次投票選舉出來的村主任,還守了大半夜,豈能說罷免就罷免!夾皮溝為數不少的群眾,自發組織起來,開著一輛輛,載滿人員的手扶拖拉機,連續幾天到鄉里上訪,到縣里上訪,討個說法。一時間,邊城大街小巷,到處走動著夾皮溝上訪群眾。為了保住善發新當選的村主任職務,夾皮溝群眾的團結程度終于超過了夾皮溝的狗和雞。上級部門,看到了人民力量的強大,人民意愿不可違。有關部門經過調查取證,再三權衡,順從了夾皮溝群眾意愿,保留了善發村主任職務,給予他嚴重紀律處分。夾皮溝村主任選舉風波,才算正式結束。
病好后,善發在家待了一段時日。后來進城去,打理他的茶莊和如意飯店,照看楊姬和與他有瓜葛的女人們。該出錢的出錢,該處罰的處罰;該接受上級部門紀律處分教育的,接受處分教育。受這次事件影響,他的如意飯店生意冷淡了許多,茶莊沒了生意關了門。醫治楊姬花費了一大筆費用。賠償了楊姬一大筆精神損失費。一番折騰下來,他在邊城沒了立足之地。善發轉讓了邊城的茶莊,關了如意飯店,回到西山頭古茶園,原老茶廠舊址上建蓋了一座新茶莊。名曰:西山茶莊。
善發說服了老芋頭。把老芋頭留在大木柜里、長滿金花的老茶頭作為鎮莊之寶,供奉在新茶莊展廳里。原來在茶廠干過的老人們,沒出去務工的年輕人,多數都被他聘請去管護古茶樹,在新茶莊做事。老芋頭是善發的座上賓。感興趣時,他給茶客介紹金花老茶頭的由來,或到車間指導年輕人制作古樹茶。沒興趣了,就在古茶園里,瞎悠轉。豆芽稈身體好了,在新茶莊做保安工作。其實他什么也干不了,除了喝幾口悶酒外,就是向老芋頭討要老茶頭喝。
茶科專業的楊姬與善發攪在一起那段時間,教會了善發許多茶葉專業知識。善發是個好學之人,在西山頭建立新茶莊,讓他真正與古茶樹為伍。他人也變得安靜了許多,不好事也不多事了。只是多養了幾只狗,有事無事,就在古茶園里悠轉、沉思。夾皮溝的事,他能管多少,就管多少,身邊的人,他能幫幾個就幫幾個。為鄉親父老辦事,他算是盡心盡力。只要被煥娣指責,他總是不言不語、不辯不解,任由煥娣咒罵。誰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八
冬去春來,西山頭古茶園里,一槍槍一旗旗,嫩茶莖發得滿園都是。善發組織村里的老人,去古茶園里采茶。一來是這些老人們年輕時都采過茶,懂得采茶技術。二來是這些老人外出務工,人家不要了,待在家里,他們又閑不住,覺得拖累了兒孫后腿。更重要的是,這些老人對古茶園有感情,更能用心采茶。古茶樹不比臺地茶,它們枝干高大盤曲,越是肥碩的芽莖,越是長在枝干頂端。采茶的人,要身輕如燕,有飛猿的攀爬技藝,才不會摔下來,不會踩壞茶樹枝干,采到肥碩、鮮嫩的茶莖。好在老人們都保留著饑荒年代的習性,一天不爬幾趟古茶樹,他們身子骨就會癢癢的,不舒服。
春天里,西山頭古茶園,每棵古茶樹上,早早晚晚都爬滿了夾皮溝的老人。老人們,在古茶園里輕松掙錢,歡心閑談。他們把古茶園,看成了綠色的娛樂會所,當作新型養老院。穿越時光封鎖線,他們又回到年輕時大集體勞作的往日時光里。
老芋頭時常穿梭在古茶園里,抱抱這棵古樹,爬爬那棵古樹,與這個老頭聊聊,與那個老太太侃侃,也算是愜意。只是他始終皺著眉頭,找尋著什么。大家都知道他在尋什么,可誰也不想說出來。說了也是一肚子苦水。往事如浮云,雖縹緲虛無,卻也爛漫如花。永駐內心的影子,遠比呈現在光亮下的東西,更能刺痛人心。豆芽稈就輕松多了,他一個門衛,又管不了什么鳥事。幫忙不添亂,沒事他就躺在門衛室喝老燒。醉了,便去找老芋頭,要老茶頭解酒。看到老芋頭在古茶園里失魂落魄,善發就請老芋頭去制茶車間,指導年輕人制茶。
“叔,這一鍋殺青的時間,”善發說:“可以設定為15分鐘了。”
“不行,這批鮮葉老了。”老芋頭說:“是下午采摘的,攤涼時間超過了四小時。水汽本來就少,這鍋溫都在320度以上,15分鐘炒得太熟了。”
“那我們揉捻輕一點,”善發說:“時間控制在3到5分鐘內,不就好了嗎?”
“善發,這四月中旬的古樹茶,”老芋頭質問:“你要低溫長炒,輕揉捻?你不是在欺騙客戶嗎!”
善發故意氣老芋頭,想讓他忘掉那些心結。可說到古樹茶制作工藝,老芋頭就認真了。看著善發有心要把家鄉古樹茶業做精做長遠,老芋頭豈能讓他胡來!
制茶季,老芋頭和善發常蹲在幾個鮮葉攤涼槽邊,抓起剛采的鮮葉,嗅著鮮葉氣息,判定攤涼時間足不足。然后,又到電炒鍋旁查看炒茶師傅,對鍋溫和轉速的掌控情況。看看,鮮葉燒邊了沒有,渥鍋了沒有,水汽是否起得來等,把控著最具體的殺青技藝環節。在旋轉的高溫炒鍋中,老芋頭經常隨手就抓起一把,殺青中的鮮葉,嗅一嗅鮮葉氣息,更直觀地把控殺青程度。再到揉捻機旁認真查看,鮮葉的葉面細胞破損程度,嗅一嗅揉捻中茶青氣息,斷定揉捻程度。等嗅到濃烈的鮮葉清甜味,清幽的茶香味,飄滿整個操作間,揉捻時間也就夠了。剩下的就是解塊,再拿到晾棚里定條晾曬。最后是撿除黃片,把灰黑參半、條索分明的古樹春茶,裝箱倉儲起來。
每次殺青、揉捻、晾曬好當日采摘的茶葉后,時間多半是第二天凌晨時段了。只要老芋頭參與勞作,就嚷著讓善發沖一泡金花老茶頭喝。
“骨頭老了不中用,茶蟲咬得渾身不自在。善發,叫他們沖一大茶缸老茶頭來喝喝。”
“叔,你是人老骨頭金貴!省著點,那可是長著金花的老茶頭啊!”
“再金貴,它也是茶,喝了也要變尿。你小子是舍不得啊,又不喝你的份!泡還是不泡?”
“泡、泡、泡。叔,我這就去泡!”
“善發,你說這西山頭的古樹茶,怎么會越老越有滋味,越陳越香醇呢?關鍵是還會長金花!”
“叔,這就說明我們夾皮溝西山頭大葉種茶,是上等的古樹普洱茶。也說明你的制茶工藝是純正的!”
“西山頭產好茶不用你說,大集體時候國家就看準了。你也不用給我臉上貼金。我是想問你,夾皮溝的人老了,能和西山頭的老茶一樣金貴嗎?”
“叔,你今天這是……”
善發的確是舍不得長金花的老茶頭。要命的是,他也抵擋不住金花老茶頭的誘惑力。對于一個會喝古樹普洱陳茶的人來說,那種味道,喝到腸胃里,對身體的舒適感,是一種致命的誘惑。那是讓人每個毛孔都感到舒暢、放松地奇妙感覺。那種,美妙而奇特地感受,每當老芋頭嚷著要喝老茶頭,善發雖然心里,有一百個不愿意,身體也就不聽使喚,自動沖泡老茶頭去了。
老芋頭話里有話,善發聽了心里戳疼。他一大個村主任,怎會不知道,如今夾皮溝幾乎是老人和孩子留守著,年輕人都外出務工去了。
當善發蒙泡好一大壺老茶頭時,豆芽稈多半打著哈欠,嗅著茶香味而來,加入喝茶的人群中。
九
一年過去了,二蛋和大狗,在城里混出了些名堂。特別是二蛋,天水閣的員工已經習慣叫他“寶蛋哥”了。他們是過怕了夾皮溝的清貧生活,迷上了城里燈紅酒綠的世界,過年也不愿回夾皮溝。任由老芋頭和豆芽稈思念和帶信,他們就是不肯回一趟夾皮溝。后來,二老幾次讓善發帶著他們進城去探望孩子。可人家就是躲著不見他們。幾次探訪無果后,二老也識趣,不再進城了。只是他們總擔心兩個孩子,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久而久之,二老思念成疾,相繼病倒了。好在他們二人相互照應著度日。煥娣也三天兩頭照看他們,日子才勉強過了下去。
兩個被孩子遺忘了的老人,咀嚼著寡淡的光陰,不再參與賭博活動了,也不敢打留守村婦們的主意了。他們把思念孩子的氣力投放在善發的新茶莊里,把想頭掛在西山頭古茶園里。
天水閣,正常經營活動,已經遠遠滿足不了穆云天吞金的貔貅之口。于是,他開始在天水閣里悄悄開展特殊服務。讓大狗領著一些精明的員工,給顧客提供毒品吸食,提供陪吸食的失足女等服務。
又是一個年末。在老芋頭和豆芽稈無數次催促和期待下,二蛋和大狗在一個陰沉沉的下午,終于回了一次夾皮溝。他倆駕著豪車,帶著幾個時尚女子,轟足油門,在村里繞來繞去。所到之處,喇叭刺耳,惹來一群群人圍觀。幾個嬌女子,沒來過偏僻的山村,賴在豪車上,不肯下來。就算勉強下來走動,也是蒙著嘴巴,捂著鼻子,扯著衣袖,叫苦連天。她們穿著露骨,說話爹聲奶氣,一雙雙大眼睛,滴溜溜轉著。惹得許多老光棍,尾隨其后,眼紅口饞,想入非非。
“二蛋,走狗屎運了!喲,還帶著洋妞,給老子留下一個。”
“叫寶蛋、寶蛋!”二蛋吼道:“不是二蛋。再瞎叫老子給你滿地找牙。”
“是、是,寶蛋,寶蛋哥。帶小的們進城混混,也開輛大奔回來……”
二蛋揚眉吐氣,逢人就說城里到處是女人,到處可以撈金。一些土頭土腦,沒走出夾皮溝過的老光棍,跟在他們后面,貼得比狗皮膏還緊。平時,正眼都懶得看二蛋的亥妹,態度也是大轉變。
“喲、喲,二蛋,哦不,”亥妹說:“是寶蛋哥,回來了。好吃好在就不來找妹子了?”
“嗨,妹子說哪里話呢,”二蛋說:“我這不才和大狗剛回來嘛,像你一樣準備給家里蓋洋樓哩。”
“好、好,寶蛋哥有志氣。”亥妹:說“哪天房子蓋好了,妹子幫你過去服侍老人家……”
他們聊得正起勁,善發帶著一群獵狗從西山頭回來。幾只老獵狗,老遠看見二蛋和大狗,還先是搖尾巴。因為是一個村子的人,不能咬。可看到幾個過于時髦而陌生的女子,它們就狂吠不止了。幾只小獵狗不一樣。它們生來不知道村里有二蛋和大狗這號人。那幾個女子,更沒有緣法。它們雄赳赳、氣昂昂,一馬當先,沖在老獵狗前面,不畏懼,不留情面,向二蛋他們狂吠著。幾個女子,哪見過這樣兇的狗,嚇得失魂落魄。包頭尖叫著串到大狗和二蛋身后。還好,善發阻止得及時,幾個畜生才沒傷到他們。大狗鬼火綠。
“狗仗人勢,是你爹叫你來咬,還是你媽叫你來咬。”大狗問:“善發,你一大個村主任,也不一定用這種方式,歡迎我們回村一趟吧?”
“大狗兄弟對不住你們了!”善發說:“不要和畜生一般見識。”
“我爹和老芋頭,怎么還是沒吃上低保?”大狗問:“還天天去幫你管古茶園,你這村主任是怎么當的?”
“兄弟,你們倆都開上豪車,領著洋妞回來了,還怎么吃低保!”善發說:“哦,對了,你爹他們也和我一起回來了,在家等著你們呢,快回去看他們吧!”
“主任,你在城里的茶莊和如意飯店怎么關門了?”二蛋說:“你那幾個馬子都散伙了吧,那個楊姬很正點哩!”
“兄弟,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善發說:“管好自己。”
話不投機。善發吆喝著獵狗走過人群。幾只小獵狗,狠狠地盯著二蛋他們,不解恨,又咆哮了幾聲。善發再次出聲制止。
“不聽話的畜生,是咬你爹還是咬你媽!”
善發和獵狗淡出了二蛋一伙視線,消失在村頭小路上。身為村主任的善發,對他們不冷不熱,大狗和二蛋面子上過不去,窩了一肚子火。幾個女子,受不了雞飛狗咬的山村場面,一股勁催促著回城去。她們爬進車里,再也不肯下來。二蛋也覺得,沒有待下去的必要了。想到還沒見過父親一眼,覺得不妥。于是,就和大狗硬著頭皮,回去看兩個老人。
老芋頭和豆芽稈知道兩個娃回來了,與善發從茶莊一同回到村子里,在豆芽稈家等著他們。兩對父子相見,豆芽稈因幺雞組的事,低著頭不語。老芋頭可高興了,手舞足蹈,與孩子們打招呼。大狗瞟了一眼滿臉羞愧的父親,氣不打從一處來。
“不要廉恥的老東西!”大狗說:“你不要臉我還得要臉,盡做些丟人現眼的事,你叫我這臉往哪兒擱!”
“你這孩子,怎么能這樣對你爹說話!”老芋頭說:“他再不成也是你爹,沒他的種就沒你大狗!”
老芋頭看到大狗對父親如此不敬,出言教訓了大狗一句。二蛋看到父親責備大狗,大為惱火。
“你吼什么吼,就不是你老不正經!”二蛋吼道:“約人家豆芽稈叔去惹出來的禍,你還有臉面教訓人家。”
“二蛋,你說什么話,你可是我養大的。”老芋頭問:“出去兩年就長本事了,連爹都不認了是嗎?”
“叫寶蛋,是寶蛋不是二蛋。”二蛋說:“我是我媽養大的,如果不是大狗帶我出去闖,就是再和你窩下去四十年,還不就和你一樣。”
“你就是二蛋,是我和你媽屙出來的二蛋……”
兩個老男人與兩個老父親,兩年多沒見,見面,就是一頓咒罵。一頓咒罵后,大狗和二蛋沒留下一文錢,也沒陪老人吃上一頓飯。拍拍屁股,駕車走人。老芋頭隔著車窗,扯著嗓門,叮囑二蛋。
“二蛋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和同伴。做什么事都要講良心,人在做天在看,要分清是非好歹……”
二蛋,靠在副駕駛座位上,紅著臉,吼還老芋頭一通。
“再說給你一遍,老子叫寶蛋不叫二蛋。老子的事用不著你瞎操心,誰會想像你一樣,一輩子窮窩在這鳥不拉屎的窮山溝里。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有錢才是硬道理……”
車子啟動了,他們使勁按喇叭,在村里又兜了一圈,回城了。兩個老光棍認定城市是他們的安居之所,哪怕在城里,沒有一錐子的土地,沒有一片瓦礫的房子。為了得到城市,他們義無反顧地拋棄了鄉村。
沒過多久,邊城接連發生兩件轟動全省的大事件。這兩件事,都和夾皮溝脫不了干系。因為這是繼善發制造的大事件后,夾皮溝人再次在邊城制造的大事件。
一件是天水閣販毒吸毒事件,被省公安廳查處了,為首的嫌疑犯是大狗。現場查獲毒品之多,金額之大,是近幾年來省內最大一起販毒案件,沒有之一。大狗被逮捕,穆云天去向不明,天水閣再次停業了。
另一件就是,剛在邊城西面翠河邊建起的那家集娛樂休閑于一體的大型旅游度假山莊,開業當天,發生群體性中毒事件。雖然發現及時,搶救及時,但由于不少游客食用了過量劇毒食物,造成十幾條人命案。這是明顯的人為投毒案件,由于死亡人數過多,影響面非常大,直接由省公安廳掛牌偵破。犯罪嫌疑人很快被抓獲。那就是天水閣保安二蛋。才開業的旅游度假山莊,被省上無期限停業了。
噩耗傳來,老芋頭和豆芽稈幾次昏厥過去,幾次醒過來。夾皮溝的黃昏,在山風撫摸下,人的眼睛容易模糊。是西山頭的風,與夾皮溝老人的眼淚,催生了夾皮溝不一樣的黃昏。在時間的診所里,老芋頭和豆芽稈拎著茶缸,提著裝滿老燒的鋁壺,相互攙扶著,穿梭在西山頭與夾皮溝間,硬生生挺住悲傷,活了下來。
夾皮溝,這個養育著眾多愛制造大事件人物的山村,在每個黑夜慢慢劃過后,迎來了充滿未知的黎明。年長的老人們,慢慢接受了一報還一報,因果循環的命輪。老人們都說,善發捅破過天,但他修了很多福氣,天沒有為難善發。二蛋、大狗也捅破了天,還不知道敬畏天,他們兩個的命,懸了。
這兩件事發生后,老芋頭和豆芽稈被村里列入了五保對象。但老芋頭堅決不做五保戶,他仰著須發蒼白的頭顱,揚言要自食其力。為此,還把身為村主任的善發大罵了一通。豆芽稈沒有異議,兒子靠不住了,他確實需要民政部門關照。因為他,缺少打酒的錢……
往后的日子,老芋頭時常跟著善發,吃住在茶莊里,研究和等待著西山頭古茶園的古樹茶,期盼著它們早日長出金花。豆芽稈,仍舊守著茶莊大門。他活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灌醉。第二件事,就是讓自己清醒過來。日子就這樣,反復循環著。
時間不能空閑下來。空閑下來,老芋頭就會,無限地思念翠花。他把過去對翠花的所有虧欠,化作一縷縷熱和光,擒住并烤熱西山頭的風。讓熱風吹得更高更遠,去尋找翠花,游走在天地間的魂魄,去撫慰和捂熱翠花曾經凄慘和寒冷的心,彌補他對她,陰陽相隔地遲來之愛。
十
古茶園里,稚嫩的新芽吞吐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催生艷麗春光。老人們穿梭在古茶園里,歡歡喜喜采茶,老芋頭也在其中。歲月增添了他的自私和倔強。他整天守著當年翠花采茶時摔下來的那棵古茶樹,不允許其他人,攀爬和采摘。只要那棵古茶樹發滿鮮芽,他就親自爬上樹,小心采摘鮮芽。生怕踩斷一杈細小的枝條,弄痛一片隔年的老葉片。山風鉆進古茶園里,貪婪地舔舐著茶青味。撫摸老芋頭日趨枯瘦的面孔,凌亂的銀發。喚醒了古茶樹上,翠花遺留下的殘魂和落魄。老芋頭,就在古茶園里,在古茶樹蒼勁如虬的枝干上,與翠花相逢了。他淚眼婆娑,與古樹對訴、對泣著……
老芋頭把從那棵古茶樹上采摘下來的鮮葉,以單株的形式單獨制作,入庫倉儲起來。他認定,那棵古茶樹帶著翠花的精氣和魂魄,必最先長出金花來。
夾皮溝的大季稻用揚起的谷花,馱來了深秋十月。古茶園里,老人們采摘吐露芬芳的最后一批鮮葉。花瓣如雪,花蕊如金的茶花,鋪滿整個古茶園,香氣襲人。末秋的采茶季,缺水少露,鮮葉發得不多,卻都沾滿了茶花和稻花的香氣。這個季節做出來的茶,就是花香饒舌的谷花茶。分娩了谷花茶,古茶樹就要沉沉睡去一個冬天。待來年春風將它們喚醒,才能再吐芬芳。谷花茶,雖沒有春茶的醇厚感,也沒有春茶耐泡但那股特殊、持久的花蜜香甜氣息,征服了無數茶人味蕾。沒有喝夠西山頭古樹春茶的茶客,他們心心念念地等待著,品飲西山頭的谷花茶。這又為善發的茶莊小賺了一筆,也給就要入冬的老人們活動了一趟身子骨,增添了過年的衣物和零花錢。
入冬的一個深夜,善發和老芋頭倉儲完最后一批谷花茶。老芋頭累得捶胸頓足,善發也是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叔侄倆又沖泡老茶頭喝了。
“這長金花的老茶頭,”老芋頭說:“味道的確非同一般,要是翠花也能喝上幾盅,那該多好啊!”
“叔,別難過,人死不能復生。”善發說:“二蛋也會得到法律的公正判決的。”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難道二蛋死了,我這老家伙就不活了?”
“叔說得極是。”
“哎,子不教父之過,二蛋走到今天這地步,都是我的錯!”
“叔,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說這些了。你看,這古茶園里,邊角廢料制出來的老茶頭都能長金花。難道我們夾皮溝的老人,還比不上這些廢料?”
“叔肯定能行!再說還有我呢。”
“誰稀罕你!一個村的老人,你也能照管得過來?夾皮溝的古樹茶都能越陳越好喝,能長出金花,夾皮溝的老人也不會落下……”
溫潤潤的茶湯,滋潤著他們喉舌和腸胃。兩個人在深夜里,與冬天對視著。老芋頭,半瞇著眼睛,銀針般的須發,撐起了他倔強的頭顱,把寒氣阻隔在古銅色的皺紋外。善發腦海里,有無邊無際的想象力在涌動。他想,夾皮溝要建一所養老院。他的茶莊可以辦成村集體經濟產業。可以帶著更多人做茶,開發更多茶園……
老芋頭的思緒,被寒氣拽著下沉,墜落在漆黑、寬廣、僵硬的大地上。他抬頭看天空,有一點光亮。那是從古茶樹上長出來的下弦月亮。他看見,他親手制作的古樹普洱生茶,在倉儲室里悠然咀嚼著光陰。各種微量元素慢慢轉化著。那些金色的小花朵,從黑灰色的茶葉和茶桿上,慢慢探出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