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辭 組詩

泉溪（哈尼族）

窗外的鳥語

窗外，總有一只早起鳴叫的鳥

我聽到她每天早晨的叫聲，有別于

世界上所有的聲音。它發聲的時間、地點

都有著嚴格的區別。時間是早晨7點開始

直至太陽的一絲光透過來。她是在窗外的

一棵樹上鳴叫的，具體到哪棵樹，我又

不得而知。細小到站在樹上哪一根枝條上

藏在哪一片樹葉下，更是無從知曉

她的鳴叫是訴說式的，是敘事方式

她每句話都各不相同，字詞、音節

語氣、音調、緩急，以及使用的標點符號

都很得體。我聽不懂鳥語，只能靜靜地

躺在床上，傾聽這世界上最美的史詩和

偉大的長篇小說。我是幸福的，在寧靜清晨

這源于我在夜里常常聽到雷打不動的鼾聲

這是世界上最難聽最討厭的聲音。它干擾你的

睡眠、思緒，讓你無法合上白晝。

鼾聲同樣有著豐富的

內容，發聲粗細、長短、單音節、雙音節、低

音區

高音區、獨唱、大合唱、名詞、動詞、形容詞

陳述句、感嘆句、倒裝句，

無所不包，無所不有

這同樣是訴說式的，也是敘事方式的，準確說

是宏大敘事。在這樣的困境中，我傾聽到窗外

世界上最美的鳥語。

想想多么悲哀，人長到一定的年齡高度

要學鳥語是十分困難的。要是在牙牙學語的

嬰孩時代多好，可是我們都回不去了，所以

命運里總有被懲罰的時段。

學不到鳥語是無奈的

我只好躺在床上臆想、猜測。哪一句是獨白

哪一句是敘述，哪一句是對世界與人世的祈禱

我甚至猜想她的身世：她也許來自挪威森林

也許來自聯邦德國。她風塵仆仆，路途艱辛

但她帶來了好聲音……這么想著，我重又入眠

卻沒能聽完她的訴說

石屏姑娘

認識石屏要從臭豆腐說起

從舌尖上的美味說起

人是食物的主人

離不開溫暖所在

說起臭豆腐還得從一個

石屏姑娘說起

那是十年前

她從石屏縣

流落到思茅

在我上班的門前

烤臭豆腐

她把香味不偏不倚地

送到我的辦公室

我總是忍不住

跑出去買她的臭豆腐

反反復復

一天的日子如此打發

她整整烤了一年

她每天都換著不同的衣服

換著不同的香味

她烤著香味

烤著十八九歲的青春

胃里居住著大理

從路途到路途

從近到遠

我在胃里搬運大理

米飯、蔬菜、茶水

都是蒼山的恩賜

從一條路走遠

我又何時居住在大理中央

濕地公園旁的菜地

在濕地公園

你一個人發呆是不明智的

你得看看周遭的這塊地

它原來管理著什么物類

你就會想起它的前世今生

一塊地有一塊地的來路

你看看周邊的花草

它們都有自己的名字

它們來自不同的國度

也許來自美洲或非洲

即便來自最小的國度

我都懷著主人的心情

對它們的到來表示歡迎

而濕地公園旁的菜地

是小區的居民

離開了自己的村莊

離開了與土地相依為命的生活

他們看見土地就看見自己的影子

甚至看見了自己的命

他們需要一小塊土地

種下青菜白菜

菜市場是最好的醫院

學校后門出去，跨過一條街就是蘭花市場

沒有人賣蘭花，只是一個偌大的菜市場

那時我經常出現在菜市場，細碎的身影被你看見

而我也看見他們細碎身影，我沒啥驚訝和感嘆

我總是無聲地走到菜市場，無所事事地走動

你就在某個攤位前賣菜，天向晚偏要下雨

盡管外面雨下得很大，我還是買了你的菜

努力在你攤位前等天晴——拙劣的企盼

菜市場里紛亂起來，人們都收攤回家

我轉身欲走，你喊我的名字并遞過一把黑傘

——那黑傘幾乎是古董級了，你笑笑

和你的年齡多么不協調，我感激地接過傘

當然我也看見你還有一件雨衣

我轉身走進晚天的雨幕中

第二天我去買菜，更是為了還傘

你用自己的年齡介紹蔥姜蒜的搭配和味道

你就在菜市場看見我的沉默和憂郁，無論陰晴

而我卻看見了更多人內心善良的光芒

我買過魚，買過雞——卻從沒敢親自宰殺

后來你到我簡陋的宿舍，親自下廚

你做菜的動作如同賣菜般嫻熟，一桌菜讓我們

歡實

——多年后，我還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

你看男女老少都去那里

菜市場是最好的醫院

脆亮的笑聲回蕩了多年

在圖書館上課

時間一下子過去

樹上的日歷倏然落光

我置身圖書館四樓

并非借書，而是給

一棵棵小樹念經

時間一下子過去

那么多雙眼睛

總躲在圖書館的

某個角落，窺視我

不敢高聲語，正在警告我

而我一次次向圖書館走去

樂此不疲地爬上四樓

電梯，現實里的舅舅

他僅僅虛張聲勢地站著

我從未摁開過電梯門

除非一架架鋼琴回來

這優雅的黑姑娘回來了

電梯門自動閃開。那時我

已經下課，返身到另一個房間

藏好自己。在圖書館上課

我一次次和那些藏在書中的人

打一場場不知輸贏的仗

拒絕之舌

1

一生要經過森林、草地、沙漠

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道路，來了的

皆為世上行者，不屈服的神

能看見的，皆是幸運

大海遠去

始終擁抱歸途

2

前世，每個人匹配一條舌頭

世間味道，它要做好筆錄

對號入座，分配命運

天上的神看見了

不言語，不說好處

成全他的覺悟之途

3

拒絕之舌，是天上彩虹

能看見的人，能在世間找到依靠

拒絕之舌，擋住冰冷詞語

咽不下的魚刺，它不拒絕的

是身體需要的海水

4

天要下雨，你要守寡

該去的地方你要坦坦蕩蕩

人間苦，你要懂得種下萬物的甜

人間苦，你把萬物變作塵埃涅槃

5

電波一繞一圈

焊接往日閣樓抽屜

左手不動，右手旁觀

高昂命運之巔塌方

繞過的人就算幸運

繞不過的人，交出拒絕之舌投降

6

水杯泡茶，有人在杯子外觀海

圖書館藏書，終究藏不住文字突圍

受傷的人住院療傷，突圍的人遠走他方

一面鏡子，照亮天空，照亮大地

它丟掉拒絕之舌，只有一顆虛空之心

7

一條河流無法枯竭，拒絕之舌無法說出

淘沙換金，洗衣換水，討價還價

你是個此岸渡彼岸的苦命人

苦心經營，點一盞命運之燈

換天上太陽

8

花期休眠，暗香遠逝

秋風厚，躲在片片樹葉之后

你心緒顫抖。人間苦

苦不過艾蒿，苦不過苦涼菜——

還把它做成一碗菜湯，憶苦思甜

匹配一條拒絕之舌的人，活著幸福

9

打開老屋，打開銹蝕的日子

手足無措，打開肉身的

一片江山，還要堅守小小的吝嗇——

最恨身后過車，最恨心口不一之人

我愿送你白糖，換回苦蕎

10

每一次落日饋贈一千次懺悔

下雨時，天看不見自己的眼淚

看不見憂傷。懷揣拒絕之舌的人

正從荒原走過，昂首挺胸，大步流星

回到人間，回到他的苦

他會活得更好。雨水是活著的大海

我雖然相信，但不敢說出

11

抽屜是人間的倉庫，藏著生死導火線

懷揣拒絕之舌的人，不能說，不敢說

江山闊大，亙古不老，站著英雄，躺著美人

我腳步躊躇，不知向誰靠近

12

在額頭留一道疤痕，最好是方正的“八”字

看見的人都能記住，看不見的人

藏起內心刀劍。蒼鷹散步，魚兒飛翔

返鄉之人，走一步算一步

13

父母在泥土里劃船，那是多年前的艱難

歲月水聲，一波一波濺在臉上

想到玉米，金黃的顆粒鑲成秋天牙齒

笑一笑，來年的春天開始受孕

14

身體橫陳。嫩綠、鮮活、飽滿

大地上的一顆果實。美從這里開始

身體是一段大地上的藕，如今躺在地上

缺水，缺綠葉，缺乳汁濡養——

看見的人，只有哭的份

15

暮色四圍，夜色沉到樹葉深處

想象中奔跑的小母馬，揚蹄歸來，劃亮夜空

這近距離的光亮，你只能看見，只能看見

你要勒緊贊美的喉舌

16

從一條河渡到另一條河，我佇立岸邊許久

身后橫一生懺悔，舉目四望，手足無措

請問哪一條河

能滌蕩一生錯誤

17

頭頂眾鳥兒飛翔。烏鴉、鷓鴣、白鷴、喜鵲

那么多的鳥字陣，在頭頂走來走去

那么多暈眩那么多亮——

開開心門，選擇一只鳥兒闖入

18

后花園空了，長椅空了，菊花空了

我再不抓住秋風中的鳥兒

我將兩手空空，找不到歸途

19

天空再大，大不過一張嘴

天空再小，小不過一張嘴

20

天要黑了，我要回家

天要黑了，路途遙遠

我交出拒絕之舌

在天地間寂寞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