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力根蘇木飲食結構變遷考察

董巧霞

（中共錫盟委黨校 ，內蒙古 錫林郭勒盟 026000）

寶力根蘇木位于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境內。寶力根系蒙語，當地人認為是“泉水”的意思，由此可見寶力根蘇木早期的水資源比較豐富，以內陸河為主，河流密布，水系密集，錫林河從這里經過，因此成為早期游牧民族的聚居區。一方面，傳統的民族文化和習俗在這里有較為完整的保存和沿襲，另一方面寶力根蘇木和錫林浩特市區毗鄰，容易受現代城市文化、經濟發展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影響，是研究游牧經濟、傳統文化、風俗習慣等發展變遷的理想考察地。寶力根蘇木70多年來飲食結構的發展變化，不僅體現了寶力根蘇木經濟生產方式的轉變，更是少數民族地區，尤其是游牧地區經濟發展變遷的一個縮影。對今天保護和傳承民族文化，同時更好地推動牧區經濟實現全面現代化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和啟示意義。

一、四五十年代寶力根地區飲食結構

20世紀四五十年代寶力根地區的牧民基本上還遵循著日出而牧，日落而息的生活規律。60年代之前，牧民所食用的糧食一般都是小商販從外地運輸而來，通過易貨貿易的方式換取，因此糧食是比較短缺的，飲食以奶食為主，肉食也并不多，只在秋冬季節會多一些肉食補充。

在物資不充裕的年代，寶力根地區的牧民在每日用餐時都自覺遵循一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如用餐時盡量要等家人全部到齊后才開飯，蒙古包的女主人會將食物按照長幼順序分配到每一個人的碗中，而不像今天的家庭聚餐，將食物擺放在中央共同分享。究其深層次的原因還是物資匱乏情況下要照顧到每一個家庭成員的基本需求。

在飲食規矩方面則繼承了尊老愛幼的傳統習俗。普通的牧戶家中，在物資有限的情況下，女主人會為家中的老人盡量分配一些更有營養也更容易消化的食物。而家中其他成員對女主人也十分的尊重，不論吃飽與否都不再要求添加更多的食物，并在飯后主動到蒙古包外繼續完成自己的勞動任務。

一日兩餐，兩餐之間女主人是不特意安排午餐的，如果在外勞動感覺到饑餓了就會到蒙古包內喝一點奶茶，隨意吃些奶食品，如奶豆腐、奶嚼口之類的即可。

二、20世紀六十年代寶力根地區飲食結構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寶力根蘇木進入合作社和人民公社化時期，在日常生活方式和飲食結構都隨之發生了一些變化。如隨著我國大經濟環境的發展，寶力根蘇木在五十年代末也出現了集體食堂，但作為游牧地區，生產方式的特殊性決定其并不適合所有牧民全部加入集體食堂，過集體生活。因此只有少部分的牧民因分工原因加入集體食堂。伊利勒特公社1961年的一份檔案資料顯示：

1961年，勝利大隊全大隊共有1029人，345戶。其中牧民504人，157戶；農工及其家屬505人，182戶；干部及其家屬20人，6戶。現有食堂2個，入伙人數162人，其他人均在自家起火。

直到20世紀60年代初期，今天的寶力根蘇木地區仍然以游牧的生產方式為主，集體食堂并不能適應大多數人的需求，因此持續了幾年之后也就自然地撤銷了。

此外，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初隨著人口流動，一些來自農區的勞動力將農業生產技術帶到了寶力根地區，農作物生產在寶力根地區逐漸發展起來，1956年，在今天的寶力根地區播種了第一代的農作物種子，許多牧民第一次看到了草原上生長出來的糧食。隨后幾年連續擴大播種面積，一定程度上補充了當地牧民的飼料和糧食需求。牧民吃上了本地耕種的炒米、白面甚至還加工了白酒。牧民把農牧結合形象地闡述為：“真正吃上了自己的餃子”。因為餃子皮是農業的，餃子餡里面用的肉是當地牧業生產的。

隨后寶力根地區還組建了農業生產隊。如1960年春秋兩季隨著從各地匯集而來的蒙漢族農工的增多，當時的伊利勒特公社在躍進大隊就組建了農業小隊，生產人員主要來源于政府有計劃地移民和勞動機關調配。其中有10戶是從昭烏達盟遷來的蒙古族移民，其他大部分是從廣東、廣西、河南、河北、山東、山西、湖北、遼寧等地遷來的漢族居民。到1961年已經發展為28戶，160多人。按照內蒙古黨委十三條補充規定精神，每戶農工分給自留牲畜和自留地。由此，農業生產人員相對穩定下來。但從根本上來講，由于牧區自然條件不適宜發展農業，公社干部和社員均缺乏大辦農業的經驗，管理不善，再加上自然條件三年兩旱，1961年和1963年農作物歉收，只有1962年糧食獲得了大豐收，以后收獲逐年減少，因此公社在1964年撤銷了農業隊，主要依靠國家糧食供應，并根據牧民人數實行以人定量的指示，安排牧民和農工生活。雖然有農業產品作為補充，但當地牧民的日常生活仍然以自己加工的奶食品為主。冬季每人還會分得1.5～3只的羊作為肉食補充，仍然表現為較為典型的牧區飲食特色。在全國面臨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嚴峻的三年經濟困難時期時，寶力根地區仍然基本能夠滿足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所需，這主要得益于當地牧業生產的支撐。

隨著糧食供給制度的出現，糧票也在寶力根地區應運而生。在初期牧民對糧票及糧食供應制度并不適應，不能做到計劃用糧，再加上交通不便、糧食周轉不及時、糧站營業時間限制等因素，往往會出現購糧困難。但即便如此，農作物的供應，一定程度上還是改善了牧民的餐桌飲食。

三、七八十年代寶力根地區飲食結構

20世紀七八十年代初期隨著定居點的逐漸擴建，公社內建立了分社糧食供應站，以方便當地居民購糧，每逢生產的旺季，分社糧站還承擔起了送糧下鄉的任務，將糧食和飼料送入生產隊和貧下中牧家中，方便了當地群眾生活。

在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供銷社對于保障牧民生活起到了重要作用。如1978年底，為了讓受災嚴重地區的廣大貧下中牧喜氣洋洋地歡度新春佳節，阿巴哈納爾旗供銷社春節期間的物資供應，本著先邊牧后牧區、先牧區后城鎮的原則，春節前夕向勝利公社、躍進公社等遭災嚴重的邊遠牧區公社投放了一大批春節物資。同時，廣大牧民可以就近在供銷社、代銷點、服務站選購生活必需品。讓牧民在遭受了重大雪災之后仍然能夠保證基本的生活質量。

國家錫林郭勒盟公署糧食局自設立以后，從宏觀層面調控牧民糧食供需，有利地保障了牧民的生活供給。1979年，為了保障災后牧民口糧問題，阿巴哈納爾旗糧食局動用“506”儲備糧作為專項供應牧民食用糧，從6月開始到接新糧之前，對牧區第一線的生產人員每人每月保證供應3斤小米，以保障牧民生活。除此之外對于肉食、奶食、食油等供應問題都做了妥善安排，有力地解決了當時牧區糧食不足的實際困難。同時，政府對于肉、蛋、魚、禽等的數量供應及飲食業的購銷價格、經營渠道、檢疫標準、審批程序等問題都做了統一安排，并根據具體情況及時予以調整，努力做到人心安定，市場穩定。根據牧區的具體經濟發展情況，還實行了用皮毛換皮革制品、用糧食換酒等辦法，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牧民生活，解決了牧民的日常需要。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寶力根地區雖然以牧為主，但各隊又普遍設有小的農業點，小面積種植蔬菜、牧草及飼料。公社有自己的小工廠、商店、糧站、衛生院。農作物種類主要有小麥、雜糧如莜麥、蕎麥，此外還有油菜籽和其他蔬菜。在飲食結構上，以奶食品和肉食品為主，并補充一定量的農副產品。普通牧民的飲食習慣仍然是一日兩餐，早晨熬奶茶，中午若沒有客人來訪，一般不單獨準備午餐，餓了可以隨時吃些奶食品，或加糖的莜面拌炒米，味道純正的莜面加上當地的炒米，成為許多人幼時的美食記憶。晚上一般是兌牛奶或羊奶的奶子湯面條。

四、20世紀九十年代以后寶力根地區飲食結構

九十年代以來，隨著對“以牧養農”“年年種糧不見糧”現實的反思，寶力根蘇木對生產方式做出了重大改變，同時下達了嚴禁在配套草庫倫內種植小麥等相關指示。但并沒有影響牧民對糧食、蔬菜等各方面的飲食需求。在自治區黨委提出的“牧區再上新臺階，牧民率先達小康”的總目標指導下，寶力根蘇木根據實際情況，大力推動牧區建設。公社出現了小賣部、各類村辦企業。交通建設也上新臺階，整個蘇木轄區陸路交通比較暢通，而且定期有往返于錫林浩特市和蘇木的班車，便利了當地居民的食物采購。與此同時，隨著小商業的發展，許多小商販開著車將蔬菜、水果、糧食等物品輸送到牧區，極大地方便了當地牧民的生活。

2000年以來，雖然在廣大的純牧業區由于居住分散的社會現實，商業并不發達，但隨著私家車的日益增多，交通便利，當地牧民表示住在牧區和住在城市中對生活上的影響并不十分明顯，飲食結構日益豐富。

五、對寶力根蘇木飲食結構變遷的思考

（一）飲食結構變遷的根本原因在于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制度的完善

寶力根蘇木是典型的牧業區，有著悠久的游牧文化，形成了典型的蒙古族傳統飲食結構。但是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以及隨之帶來的一系列發展變化，如民生保障工作的完善、城鎮化的推進、交通道路的便捷、信息化的暢通等，寶力根蘇木牧民的飲食結構也隨之發生了改變，這一變化不僅表現在飲食內容的豐富上，也表現在飲食安全的進步上。以飲水為例，寶力根地區的水資源分布非常不均勻，水的問題是當地牧民首要的生產生活問題。這個問題到20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實行合作化后有所改善。隨著定居點的建設，在無水草場上打了水井，擴大了草原的利用面積，也方便了牧民的生活。六十年代初許多浩特都有了自己的水井，但數量不多，遠遠不能滿足寶力根蘇木人畜飲水需求。這一時期在飲水上綜合了牧區古老的汲水方法和現代水井來解決，大部分牧民使用井水、冰水和雪水。人畜經常共用同一水井，因此雖有了水井，仍不能保證飲用水的清潔衛生和足夠的供水量。一直到七十年代還有許多無水的草場，拉水車還是每個牧戶必備的生產和生活工具。雖然七十年代以后公社在修繕舊有水井的基礎上，不斷開鑿新的水井，但并不能滿足需求。許多無水草場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出現了機井。而隨著人口的聚集和牲畜的增多，一直到90年代初飲水問題都沒有得到徹底解決。我們找到了一份1993年達布希勒特公社關于解決人畜飲水問題的申請報告：

我們達布希勒特蘇木，總面積1343.39km，總人口1686人，一九九三年牧業年度牲畜80832頭（只），牧區水利建設工作方面現只有126眼筒井，6眼機井，因此人畜飲水問題很困難。按上級需求健全五配套草庫倫，加強草原建設，發展我蘇木集約化畜牧業，需要大力發展水利建設。

直至20世紀初，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民生保障工作的推進，飲水問題才得以基本解決。因此不論是物資的豐富，飲食結構的變化還是飲食安全，都最終依賴于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制度的完善。

（二）飲食結構的變遷導致某些傳統工藝及其歷史內涵逐漸流失

蒙古族牧民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了許多傳統的食物制作工藝，從食材的選擇到食物的貯存，再到制作方法，都凝結了蒙古族牧民的生活智慧和處世哲學。寶力根地區的老人們說起來都是津津樂道，有儲存食物的羊肚囊，有醇香的馬奶酒，有各具特色的奶食品，還有必不可少的講究茶、湯、火候的奶茶。寶力根地區牧民日常生活中有熬米茶的習慣，就是先把小米炒制半熟，然后放入茶鍋中熬熟后兌奶即可飲用，這樣更能充饑而有營養。雖然都是米茶，但由于手藝不同，制作工序有別，每家米茶的味道也就不盡相同。在我們走訪過程中，許多牧民老鄉們都遺憾地表示：“現在的東西質量不過關，過去那種香味的奶茶很難再能喝到。”其實，并不是現在的東西質量不好，而是源于現在食材的選擇和制作工藝都較以前有了很大的改變，體現在食物上的味道和感覺自然也就不同。隨著科技的發展，人們的生活越來越便捷，但也失去了傳統手工藝的那份醇厚。對牧民老鄉們來說他們懷念的不僅僅是來自草原的自然味道，還有世代沿襲的那份歷史傳承。

至于節慶里的宴飲，其制作、擺放、禮節就更加講究。這其中所體現的不僅是人們的對食物的認識和把握，更有牧民們對自然、對社會、對歷史的感悟和理解。隨著飲食結構的變遷和傳統制作工藝的流失，其中所蘊含的歷史內涵也隨之流失。這極大地影響了人們對傳統蒙古族飲食工藝的詮釋和傳承，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

（三）飲食結構的變遷影響了牧民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展

寶力根地區典型的牧業經濟影響了牧民的飲食習慣，也行成了獨具特色的飲食文化。而這些獨特的飲食文化反之又影響了牧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生產生活方式、生態環境保護意識、甚至民族性格的形成等等。

例如，蒙古族牧民熱愛大自然，也尊崇著自然的飲食習慣。這種飲食習慣與農業區的飲食習慣有極大的不同。既因為游牧的傳統生產方式不方便貯存大量的食物，也因為牧民們相信長生天會持續不斷地對草原上的牧民予以恩賜。一年四季周而復始的循環讓牧民們相信只要保護好賴以生存的草原，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食物供給。這種飲食習慣也影響了民族的自然觀，造就了牧民超強的環境適應能力和愛護自然的生態倫理觀。

在寶力根蘇木，你能更好地理解什么是“天人合一”。他們保留著對大自然淳樸的敬畏之情，每年的敖包祭祀神圣而又莊嚴；他們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著草原上的一草一木，從不過度采摘和破壞，絕對不允許亂挖草場，不允許污染水源。這些環境保護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并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又如，提起蒙古族飲食文化，人們就會聯想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其實，在牧民的現實的生活中，更多的體現為樸素、勤儉的飲食習俗。如餐飲過程中不能說太多的話，不能伸懶腰，要愛惜食物，奶茶必須喝完、食品必須吃凈，不允許浪費。日常家庭生活中，吃飽了可以先離席，但是絕不能說“吃撐了”，“ 吃多了”這樣的語言，這會被認為是不懂禮節的行為。究其根源其實是和草原牧民珍惜食物、飲食適度、拒絕浪費的理念有關。

長期的食物供給和分配形成了寶力根地區尊老愛幼的飲食倫理觀。一個家庭中，吃飯前要等老人到了才能開飯，而且要等老人先吃，其他人才能吃。女主人會將有營養的、好消化的食物首先分給老人和幼兒食用。如吃手把肉時，把肉質軟嫩的部位分給餐桌上的長者，年輕人一般都吃肉質較硬的部位。蒙古族人雖然尚酒，但卻反對酗酒。一般情況下，年輕人不允許在老人面前喝酒，即使是重大節慶的時候，年輕人也是不能隨便在老人面前飲酒的，除非是長者或尊者遞上的酒才可以喝。這種飲食習俗體現著尊老愛幼的美德和科學合理的飲食安排。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飲食結構的變遷，許多傳統的飲食習慣和風俗也在悄然地發生著改變，這其中包括許多飲食文化和傳統理念的流失。究其原因，大約有三個方面內容。

其一，生產技術的進步和生產方式的改變使人們對自然環境的依賴相對減弱。雖然草原生態和牧業發展息息相關的從本質上沒有發生改變，但科技的進步和勞作方式的改變使得牧民對草原生態的變化沒有原初狀態下那么敏感。

其二，城鎮化的發展使部分牧民脫離了牧區的生活環境，生活環境的改變和外來文化的影響也必然會引發生活習慣的改變。

其三，物資的極大豐富，使人們對于食物的態度也自然有所不同。傳統的飲食習慣和禮節更多地留存于老一輩的牧民之中，年輕一代則往往不夠重視，這也導致了傳統飲食文化和傳統理念的流失。

六、結語

禮俗總是源于生活的，它是生產力發展水平、生產方式和生活環境的一種反映。隨著生產力發展，生產方式變革、生活環境變化，相應的優秀傳統文化和習俗也必將隨之發生變化。如何將優秀傳統飲食文化中的優良傳統和文化精髓保留、傳承與創新發展下去是值得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