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石澍生
晉唐時期的吐魯番出土文獻數量眾多,內容豐富,是研究此期歷史、政治、經濟、文化、宗教、語言等方面的重要資料。本文擬對吐魯番出土書跡的書法特征和書史研究價值略作探討,疏漏不足之處,懇請專家指教。
吐魯番出土書跡從書法角度言,具有出土數量多、書跡種類多、世俗文書多的特點。數量上,晉唐時期吐魯番出土的各類漢文文獻達數萬件,這還不包括其他少數民族文書。種類上,吐魯番出土書跡主要包括世俗文書、經籍寫本、墨跡墓志三大類。文書亦稱“尺牘”,舉凡各類公文、契約、籍帳、衣物疏、書信等為是。吐魯番出土書跡種類較敦煌寫本要更為豐富,敦煌主要為佛經寫本,而吐魯番出土世俗文書占比更重。
吐魯番出土書跡書法上整體具有以下幾大特征。一是與中原書法關聯緊密。晉唐時期的吐魯番地區先后經歷了高昌郡、高昌國、唐西州等幾個不同時期,郡國時期雖然是地方割據政權,但統治階級皆為漢人,與中原時常往來,而640年唐朝收復高昌設立西州后制度更是與內地并軌。當地較薄弱的漢文化根基使得書法上不會自身孳乳繁盛,更多見于中原書法向當地的滲透和影響。二是書法水平參差不齊。毋庸諱言,吐魯番出土書跡是古代人民書寫后無意識保存至今的墨跡,書寫水平相對平庸,與書法史上名家名作不可同語。但這些書跡畢竟是晉唐真跡,筆觸生動自然,且各類書跡不乏佳作,如早已為人所熟知的兩晉南北朝寫經和高昌墓表。三是書寫內容豐富。社會各階層人士將書寫技巧和書法審美自然而然地融入書寫行為中,真實鮮活地反映出社會日常書寫的情境??梢哉f,吐魯番出土書跡豐富的書法內涵,對我們理解和把握晉唐書法史發展的一些問題和細節無疑有所助益。
現今東晉十六國時期出土的書跡特別是墨跡極少,而高昌郡時期的吐魯番出土書跡作為目前十六國出土書跡最為集中豐富的部分,能大致勾勒出十六國書法史之面貌。特別是此時處在隸楷演變的較后期階段,當地書跡在5世紀中后期(大致相當于南北朝早期)大體褪去隸意,是隸楷演變的重要參照。同時,我們將隸楷演變期的不同出土書跡類型大致歸納為“日常書寫體”“寫經體”“銘石體”三類,由于書寫功能的不同,反映在隸楷演變的程度亦有所不同,其中“日常書寫體”主要指日常往來用世俗文書,以行楷為主,是書體演變的先鋒。
南北朝早期以后,由于楷書基本成熟,世俗文書、經籍、碑刻三者之間的書體差別愈發縮小。吐魯番當地早期出有幾件南朝寫經,但不久后斜畫緊結的魏碑體成為主流,這在此期寫經、墓表以及日常往來文書均有所體現。南北朝后期,當地延續魏體書風,亦出現一定程度平畫寬結體勢的轉變。但這種平畫寬結的風格并不顯著,或受到當時當地較為封閉的政治因素的影響,較其時南北書風而略顯滯后。其中,當地世俗文書和寫經題記中還廣泛存在有一類寬結簡率的行楷俗體,長橫長捺轉折等處多見圓弧形筆畫而少頓挫之勢。此類俗體也見于同期部分敦煌寫經的題記中,如《大智度論第廿六》(532,P.2143)、《律藏初分卷第十四》(532,SH.021)等,這可能是其時民間較多使用的一種簡便俗體。
至唐朝收復高昌,當地這種通行的俗體迅速消失,代之以王書、歐體等初唐流行風格,不乏精彩之作,如《法紹辭稿為請自種判給常田事》之險峻近歐體、《唐西州蒲昌縣下赤亭烽帖為覓失迤駒事》之婉轉近孫過庭草書、《唐□文悅與阿婆、阿裴書稿》之側妍近王羲之尺牘。此后高宗武周褚體多出,盛唐書風漸肥而時見近顏體的行書,都較為鮮明地反映了唐代書風不同時期的變遷。至“安史之亂”后,當地失去唐中央的控制,短暫由吐蕃占據后由回鶻人長期統治,書法已是另一番光景了,本文也暫不涉及。
由是可見,晉唐時期吐魯番地區的書法脈絡與中原大體同步,其深入地體現出社會層面書法風格脈絡的變遷,側面反映出晉唐書法史的整體進程。
一般而言,討論敦煌寫經特別是早期寫經往往涉及吐魯番出土寫經。吐魯番出土寫經書法水平亦高,且在早期敦煌所出寫經數量較少的情況下,吐魯番寫經更突顯其價值。如現存學界普遍認為可靠的最早的寫經《諸佛要集經》(296)出自吐魯番。再者,幾件南朝寫經極為重要,如南朝人寫《持世第一題記》(449,SH.161-6),西川寧先生認為是真正代表楷書成熟的寫本。
吐魯番出土墓表墓志學界討論已多。這批墨跡墓志搭建了研究銘刻寫與刻關系的橋梁。吐魯番出土墓志受時風所限,又摻入世俗寫法,不同形式因素結合在一起,進而呈現出簡率、變造、融合等多種變化,反映出墓志使用中向社會中下層滲透時其藝術特征更多的復雜性。
吐魯番出土文書存在大量具名、署名的情況,且各類官私文書具名署名遵循一定的規律或格式。由是可探討文書背后的書寫群體的性質。官文書書寫者以吏員為主,他們數量龐大,受到較好的文化教育,作為連接官員(精英書寫)和平民(民間書寫)的中間階層,構成了日常書寫的主體力量。私文書書寫人情況更為復雜,署名隨意,代筆亦多,但也呈現出社會各個階層、不同身份的群體均參與書寫的事實。
吐魯番出土的習字類文書反映書法教育有關問題。吐魯番出土習字類文書種類豐富,既有《千字文》《急就篇》等蒙學教材,又有王羲之《尚想黃綺帖》、虞世南《孔子廟堂碑》、衛夫人《與釋某書》等以名作為范本的習字。總體而言,晉唐時期的官方書學教育規模很小,但“寫本時代”信息溝通、文化傳播等都依賴書寫為渠道,社會普遍需要受教育人士具有一定的書寫能力,這多在各類官私教育中不可或缺的書法教育中得以落實。
吐魯番出土書跡應是晉唐書法史資料的重要補充。它與敦煌藏經洞出土文獻共同構成了晉唐書法墨跡最為直接生動的研究材料,二者又在時間先后、書跡種類等方面各有側重,又不乏精品,是構建書法藝術殿堂取之不盡的寶庫。
[1]古麗努爾?漢木都、李亞棟,《吐魯番出土文書的數量及語種》,《現代婦女》2013年第10期,第196-198頁。
[2][南朝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謂:“鐘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狎書,相聞者也。三法皆世人所善?!睆某鐾習E言,大致上,日常書寫體可對應于行狎書,經籍寫本對應于章程書,碑刻墓志等對應于銘石書。此言恐反映出當時人們對書體功用的認識。
[3]華人德等,《中國書法全集14:兩晉南北朝寫經寫本》,榮寶齋出版社,2013年,第230-236頁。本文以下所列書跡出處,如不作特殊說明均用學界之通用簡稱,如“P.”為法國國立圖書館藏伯希和所獲敦煌文獻編號,“SH.”指《臺東區立書道博物館所藏中村不折舊藏禹域墨書集成》(全三冊,東京二玄社,2005年)書中編號,《圖文一》至《圖文四》分別指《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文物出版社,1992-1996年)一至四冊。
[4]分別見《圖文二》,第28、58、150頁。
[5][日]香川默識:《西域考古圖譜》,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15年,佛典1。
[6][日]西川寧著、姚宇亮譯,《西域出土晉代墨跡的書法史研究》,人民美術出版社,2015年,第263-265頁。
[7]榮新江,《王羲之〈尚想黃綺帖〉在西域的流傳》,載氏著《絲綢之路與東西文化交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6頁。
[8]李紅揚,《吐魯番所見“〈孔子廟堂碑〉習字”殘片考釋》,《吐魯番學研究》,2019年第2期。
[9]張艷奎,《吐魯番出土〈唐人習字〉文書初探》,《吐魯番學研究》,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