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中鵬
2022年是日本參與聯合國維持和平行動(以下簡稱維和行動)30周年。2022年3月20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訪問柬埔寨,其中一項重要日程就是祭拜當年在柬埔寨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聯柬行動)期間殉職的日本人士。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是作為二戰戰敗國的日本在冷戰后謀劃發揮“大國影響力”的平臺與試驗場,同時也是日本防衛力量正式亮相國際舞臺的首次嘗試。
20世紀90年代初的冷戰結束與海灣戰爭爆發這兩大標志性事件及其引發的全球局勢動蕩,給了日本一個特殊的時機——日本“防衛力量”終于找到了走出國門的借口。
1992年6月,宮澤喜一內閣頂住國內外輿論的重重壓力,在國會通過了《聯合國維持和平行動合作法》(簡稱PKO法案)。該法是日本派遣自衛隊參與聯合國國際維和行動的依據,拉開了日本自衛隊奔赴海外的大幕,迄今依然發揮著重要作用。該法通過后不久,日本就派遣人員趕赴海外參與聯合國維和活動:1992年9月,派出三名選舉監督員參與了“第二次聯合國安哥拉監督團”活動;同月,首批派遣600名自衛隊隊員參與“聯合國柬埔寨臨時管理機構”維和行動,該行動期限為1992年9月~1993年9月,一年間日本共派出1200名自衛隊隊員參與這一行動。
PKO法案主要內涵有三:第一類是派遣人員積極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第二類是參與聯合國組織的國際人道主義救援行動,第三類是參與聯合國組織的紛爭地區選舉監督行動。
日本參與的第一類行動代表性事例有向柬埔寨、莫桑比克、戈蘭高地、東帝汶、蘇丹、海地、南蘇丹等國家和地區派遣自衛隊隊員,以及向柬埔寨和東帝汶派遣警察等;第二類行動的代表性事例有派遣自衛隊隊員赴盧旺達、東帝汶、阿富汗、伊拉克等國參與國際人道主義救援活動;第三類行動的代表性事例有向波黑、東帝汶、科索沃、剛果(金)、尼泊爾與蘇丹等紛爭國和地區派遣人員參與聯合國紛爭地區選舉監督活動。此外,作為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的配套措施,日本還經常向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公署與國際移民組織等聯合國有關機構給予各種物資援助。
日本自1992年開始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迄今30年間,內閣更迭頻繁,國際局勢更是歷經變幻,但日本深化和拓展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之意卻始終未變。
日本積極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首先是要實現“華麗轉身”,扭轉作為戰敗國的恥辱。二戰戰敗國這個標簽,日本一直戴到了現在,徹底洗刷這一恥辱,就成了戰后日本歷屆內閣孜孜以求的目標。要想洗刷戰敗國恥辱,路徑無非是兩條:一是洗心革面,徹底悔改侵略歷史并付諸實際行動;二是迂回曲折,抓住“有利”時機,借國際局勢發生重大轉折之際,以“大國姿態”出兵海外,重返國際舞臺。第一條路徑對于日本來說顯得有點難;而第二條路徑就很現實,且有“行得通”的可能性。
其次是日本國內政治氛圍與環境推波助瀾的結果。自1992年迄今30年時間,日本政壇經歷了無數風雨,各種政黨分化組合,各種政治思潮此漲彼落,但推動日本成為政治和軍事大國這一追求卻一以貫之。進入21世紀以來的22年間,小泉純一郎和安倍晉三是日本政壇中最具代表性的兩名首相,他們在鼓動日本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方面也表現得最為明顯。
再次是受到日本外交基軸——日美同盟關系的推動。這30年正是以冷戰結束為背景的30年,亦即后冷戰時代。盡管美蘇兩極對峙不復存在,但作為冷戰產物及冷戰時代重要特征之一的日美同盟關系卻頑強地保存了下來,而且不斷得到鞏固與強化。冷戰結束后世界各種同盟關系有加強與弱化兩種選擇,日美同盟關系能夠得到鞏固與強化,自然是因為雙方各有所需。對于日本來說,這是日本“借美謀強”“倚美謀勢”逐步走向“戰略自主”的一種戰略手段;而美國在自身戰略實力逐步下降的情況下,必須要抓緊日本為其亞太戰略利益服務。日本正是摸透了美國的心理,利用美國強化同盟關系之機,乘勢積極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借以擴展日本戰略影響力。

2022年3月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訪問柬埔寨。期間他祭拜了在聯柬行動中殉職的日本人士。
最后是出于日本主動出擊以適應國際局勢變化的需求。面對冷戰后紛繁復雜的世界,日本何去何從,不僅是30年前,也是迄今日本需要深入思考的重大戰略問題。如何在劇烈變動的國際局勢中彰顯自身“存在感”,發揮與自身經濟實力相匹配的“國際影響力”,是對日本歷屆內閣的嚴厲政治拷問。積極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就是他們選取的便捷的“切入點”。冷戰結束后聯合國作用提升,聯合國安理會在維護世界和平方面發揮了權威影響力,而作為聯合國會員國的日本對提升聯合國作用抱有“厚望”,特別在改革聯合國安理會機能與結構方面,日本是積極“推動國”之一,并積極爭取“入常”。而積極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既能夠積累為聯合國作出的貢獻,亦能夠為推動聯合國安理會改革贏得更多同情與支持。
表面上,日本積極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是要為世界和平作出貢獻,但是其本質目的顯然并不在此。日本的這些行動在本國國內一直面臨著反戰輿論和有識之士的強烈質疑和反對。以參與維和為名,派遣自衛隊奔赴海外,與戰后日本一貫標榜的“和平國家”形象不符。近年來,尤其是安倍晉三內閣期間,日本加快了“強軍擴武”的步伐,甚而有將自衛隊更改為“國防軍”的論調。如果日本在安全防衛領域做出重大根本調整(如修改和平憲法),就會出現“名”為參與聯合國維和,“實”為派遣自衛隊赴海外執行“軍事任務”的情況。既然實質上是“軍事任務”,那么,執行“軍事任務”的自衛隊隊員就得攜帶武器,從而有卷入紛爭國家與地區各種軍事沖突的危險,這種危險,自然就包括自衛隊隊員命喪他國的情況。
國際輿論也對日本參與維和的真實目的抱有懷疑。日本認為自己不能永久戴著戰敗國的帽子,要適時推動修訂與刪除《聯合國憲章》中的“敵國條款”,以恢復日本在國際社會的“正常”地位。但是,按照日本迄今的所作所為,可以推斷,在未來相當長時期內,日本難以在悔改侵略歷史方面做出徹底性的改觀,也因此日本通過參與維和以“洗白歷史”的圖謀,就會遭到國際社會的懷疑,進而引發國際輿論的強烈抨擊與反對。

小泉純一郎(右)和安倍晉三(左)在鼓動日本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方面表現得最為積極。
在日本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方面,日美同盟實際上起到了雙刃劍的作用。日美同盟給了日本積極參與維和行動的便利,使日本能以“為美國分擔負擔”為名擴展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的范圍,以乘勢擴大國際影響力、彰顯日本的國際存在感,但這種便利有一定的限度,即必須以配合美國的戰略需求為基本前提條件,其參與不能超出美國的戰略范疇,更不能完全脫離美國自由行事。如果不配合美國,抑或發生悖逆美國的行為,最終會導致日本的維和行動中斷或者失利。例如,2017年5月,日本匆匆撤出自2012年即開始參與的南蘇丹聯合國維和行動任務,筆者認為一個重要原因是2016年12月美國欲在聯合國安理會通過一份制裁南蘇丹的決議案,但作為美國盟友并正在擔任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的日本卻罕見地未配合美國,而是投了棄權票,致使該決議案未能通過,令美國大為惱火。三個月后,即2017年3月,安倍內閣下令撤回駐南蘇丹執行維和任務的自衛隊,同年5月自衛隊完全撤回國內。日本自衛隊遠赴海外執行維和任務的最大靠山就是美國提供的軍事保護傘(包括提供各種情報信息),如果美國對日本維和“不聞不問、不管不顧”,日本自衛隊隊員將可能隨時面臨危險,從而導致安倍內閣的危機,故而安倍內閣迅速下令撤回駐南蘇丹維和自衛隊隊員。這是日美同盟關系出現嫌隙的經典案例,也表明日美同盟同時也是日本擴大國際影響力的桎梏。
未來日本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的走向,無非有擴大參與、維持現狀和減少參與三種可能,日本會根據形勢變化和利弊分析做出不同選擇。筆者認為,擴大參與無疑符合日本的長期追求,但鑒于日本國內擔憂維和人員卷入駐在地武裝沖突的輿論不斷擴大,例如認為放寬參與維和人員攜帶武器的限制有可能使他們卷入武裝沖突乃至喪生,日本會審慎判斷國內外輿論反應,不敢貿然繼續擴大或加快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的范圍與步伐。而如果國內外形勢對日本不利,如認為參與維和行動的投入與回報不成正比,即使大規模參與維和行動也不會得到國際社會的正面回應與支持,更不會給至關重要的安理會“入常”贏得“加分”,那么,不排除日本逐步減少、甚至干脆取消或退出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