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艷麗(蘇州大學附屬中學,蘇州 215006)
自我觀察意味著自我改變。咨詢師可以邀請當事人自己成為自我觀察的觀察者,首先采用另外的一個位置,即一個觀察的位置(用“鷹巢”來象征),從這個位置反觀自身。通過咨詢師提問的支持,來訪者以第三人稱的形式談論自己,就可以用非常簡單的方式提出關于自己的觀察和假設,這是站在自身的位置上無法做到的。這正是系統咨詢中常用的一種技術——反映位置技術。
反映位置技術是家庭咨詢中經常使用的方法之一,它包含了空間位置轉換、循環提問及咨詢師的支持,被稱為從“鷹巢”里反觀自我。在咨詢中,反映位置技術是啟發來訪者自我觀察和自我參照的一種方式,引導來訪者暫時脫離自身位置,對訪談中的自我認知模式、情緒情感和行為方式產生再認知;同時,為咨詢師提供觀察訪談的視角,覺察在訪談過程中來訪者的情緒感受及所使用的技術是否合適等。這種方法適合應用在家校溝通中的家庭訪談和學校個案心理輔導中。
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可以使用反映位置技術?這個技術的應用是比較靈活和不受限制的。如咨詢過程進入一個無效的循環,咨詢無有效的進展;咨詢師無法推動來訪者進一步覺察自我;在咨詢進行到某一個點上,談話不斷變得彌散,無法聚焦在一個主題上;來訪者陷入不合理信念中,陷入某種內心沖突無法解脫,無法接納從外在視角去擾動自己的自動化思維;咨詢師在咨詢中無法保持中立,出現反移情情況,這些情況下,咨詢中均可以嘗試反映位置技術。
在家庭訪談中,反映位置技術可以為父母提供一個視角去觀察夫妻、親子的現實互動,覺察造成困擾的互動模式,擾動家庭系統中的三角關系。在學校個案心理輔導中,反映位置技術可用于改善來訪者的人際互動不良、自我認同過低、不合理信念,厘清內心沖突等狀況。
來訪者自身常常在情感上深陷其中,并不容易保持在觀察的位置上。反映位置技術練習中,人們可以“對自己”提出假設,使談話保持一種輕松的特點。為咨詢師和來訪者提供一個外部視角,讓來訪者以第三者的身份看見自己是如何建構現實,與外部世界互動的。同時,反映位置技術可以擾動來訪者固定不變的互動模式,咨詢師與來訪者一起創造并看到咨詢系統互動的差異,看見改變的可能性,推動咨詢向有效的方向發展。
首先是咨詢訪談,確定來訪者的咨詢目標及期待,對來訪者有一個初步的認識與評估。咨詢師通過詢問、觀察、共情、傾聽、具體化等技術支持來訪者,我們稱此場景為咨詢系統,用A場景代表。在咨詢進行到20分鐘左右,咨詢師可以建議中斷一下,向來訪者發出“反映位置”的邀請。
在介紹這種咨詢方式時,要用一種讓來訪者產生好奇心的方法,如可以說:“我們現在已經交談有一段時間了,我現在有一個邀請,你看到對面放著的兩個椅子了嗎?我想邀請我們兩個坐到那邊去,并且想象我們觀察了這次談話,現在我們作為觀察者,來談論一下我們在聽完這個談話后的體會。像是從一個‘鷹巢’里來觀察我們的談話。現在聽起來可能有點奇怪,但我想邀請你一起試一試用這樣的方式,我們是否會得到不同的觀察角度和新想法。如果你同意,我們就用第三人稱來說我們自己,你覺得這個建議如何?可能我們很快就會發現這并沒有什么意義,這樣的話我們再坐回原來的位置,你有興趣嘗試一下嗎?”
在反映談話環節,咨詢師與來訪者坐到A場景的對面,形成B場景,我們稱之為反映談話系統。在反映談話中,咨詢師與來訪者共同坐在觀察者的位置,以第三人稱的形式開啟一個關于A場景談話的談話。在反映談話中需要注意的是,咨詢師和來訪者要保持客觀、中立、不評判的態度,去描述、觀察、開放式詢問與反思對于A場景中談話本身的感受和想法。比如咨詢師可以詢問來訪者:“你觀察到的來訪者,給你的印象是什么?你覺得他遇到了什么困難?關于A場景中兩個人的談話過程,你有什么感受和想法?”反映談話過程中,要使來訪者和咨詢師不會輕易地承認或否認談話的內容,而是探索不同的可能性;反映時間不要太久,避免提出過多想法,以免令人困惑。
反映談話結束后,來訪者與咨詢師回到咨詢系統進行談話,回到咨詢師和來訪者的視角。咨詢師邀請來訪者對于反映談話發表意見,但重點盡可能不放在反映內容的正確與否,而是放在談話中呈現的新信息和差異上。咨詢師可以問:“在B場景中,你聽到有讓你感覺與在A場景中我們談話不同的部分嗎,具體是什么?有看待自己當前困擾的不同視角出現嗎?那個視角是什么?對自己當前的困擾有哪些新的理解?對自己有了哪些新的觀察?這個反映談話過程帶給你的感受是什么?愿意具體說一說嗎?”詢問要根據咨詢所需設定和調整,盡量引導來訪者思考前后的差異,擾動來訪者原有的認知模式和系統固定不變的互動模式。
咨詢過程中雙方始終相互傾聽,反映位置技術其實提供了一種自我對話的途徑。在場景轉換中,咨詢師與來訪者不僅要相互傾聽,同時也要與第三人稱的觀察者相互傾聽。B場景中的來訪者、咨詢師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問A場景中的自己:還可以提供哪些其他可能的觀點或解釋?
交談的方式是不確定的、探尋的、虛擬的(有可能是、我不確定是否……),而不是確定的和診斷性的。反映談話不是為了找出一個正確和不可改變的解釋,而是為了能夠積極地維持多樣性,幫助來訪者把多種觀點的并存看作是有利的,并且能夠開啟來訪者內心的和外部的對話,使來訪者從一種非此即彼的邏輯向一種“既……又……”的邏輯過渡。
反映談話不是為了提出正確的假設而進行的談話,如果在反映談話中來訪者表達不同的觀點,咨詢師要接納與理解,避免下決定性的判斷,如“不是,完全不是這樣”,而是要這樣反映:“我現在覺得你這樣理解很有趣,我的想法會與你有些不同……”差異被視為可能性和啟發受到歡迎,使人不斷思考。當咨詢師與來訪者達成一致意見時,也可以質疑:是否還有其他不同的觀點?
空椅子技術是開啟自我內在沖突對話的方式之一,本質是一種角色扮演。此技術運用兩張椅子,在來訪者自我沖突的系統里,將來訪者的情緒情感外化,化解內在沖突。而反映位置技術是站在一個“鷹巢”的外部視角下,跳出自我固有的認知模式,讓咨詢師與來訪者共同作為觀察者,探討咨詢系統中的互動,讓來訪者從更多視角看待內心的沖突,跳出固化的認知模式。兩種技術均是以開啟自我對話、自我覺察為目的,空椅子技術更注重自我內在的建構與整合,而反映位置技術是“對自己”提出假設,更注重系統互動和差異探索。
個案背景:學生Z,女生,高一、高二學習成績優異,自我管理能力強,喜歡獨處,父母對該生抱有很高期待。從高三上學期開始,對去學校感到抗拒,早上起來后陷入“是否要去學校”的沖突情緒中。Z會斷斷續續請假不到校,父母對Z不去學校感到焦慮萬分。
輔導談話過程中,心理教師通過傾聽、澄清、具體化等方式,接納Z的情緒感受,給予情感支持,確定來訪學生對本次輔導的訴求與期待。
來訪學生主訴:(1)對于不來學校自我感覺不焦慮,但父母非常焦慮,自己更不想來學校,如何調整?(2)化解自己是否要來學校的內在沖突。
輔導目標:疏解來訪學生的情緒,引導來訪學生理解與厘清自我內心的沖突,嘗試做出適合自己的調整。
在談話進行到20分鐘時,心理教師評估來訪學生的主動性和自我覺察的動力較弱,訪談無法聚焦到來訪學生的心理沖突,心理教師提出應用反映位置技術的建議,并邀請Z一起嘗試從外部視角觀察。在得到Z的同意下,心理教師與Z一同進入反映談話。
接下來,心理教師邀請來訪學生進入反映談話的過程。
心理教師:Z,我們在嘗試理解、化解你對于是否要去學校的糾結,但在化解之前,我想借助另一個視角,幫助我們更清楚地了解你內心的沖突。你看到我們對面的兩個凳子了嗎?我現在想邀請你,同我一起坐過去,坐過去的時候,需要你先脫離你是Z的角色,我脫離我是心理教師的角色。我們現在單純就是兩個觀察者,觀察和討論剛才對面Z與心理教師的對話。我不知道我是否表法清楚了?愿意試一試嗎?
Z:嗯,我們坐在對面,然后以另一個角色觀察我們剛才的對話嗎?
心理教師:是的,我們要用第三人稱的形式,可以討論和反饋談話過程帶給你的感受,可以反饋你對Z的感受、觀察,可以反饋你對心理教師的看法及你想探討的問題。需要注意的是,我們作為觀察者,要保持一種好奇、不評判好壞對錯的態度,重要的是提出你觀察后的感受、想法和意見,我們非常歡迎坦誠和真實的表達出現。如果在這個觀察的過程中,你感到不舒適,也可以停下來,我們繼續回到剛才的角色和座位上,可以嗎?
Z:好的,老師,我可以試一試。(心理教師和Z共同坐到對面的座位上)
心理教師:愿意說說你對這個談話的感受嗎?
Z:他們的談話看起來很輕松,我感覺Z心情放松了一些,談話一開始比較陌生和緊張,到后來松弛下來。
心理教師:愿意說說你觀察到這個談話中Z給你的印象嗎?
Z:Z有些矛盾、混亂,也很無助,對于現在的困境她很無力,卡在了那個糾結里。
心理教師:你觀察到Z內心的糾結與沖突是什么?是什么讓她感到混亂和無力?她可能卡在了哪里?
Z:是回學校學習,還是在家學習?她不是厭倦學習,是不想在學校而沒有自己的時間。在家里也能學,但自己也擔心學不好。再加上父母不理解她,原本想回校的那點想法也沒有了。
心理教師:嗯,我還觀察到,好像她父母的這種焦慮加深了Z不想去學校的想法,父母的催促反而成了Z不想去的幫手?
Z:是的,Z有可能在慪氣,她能跟得上學習,即使一天不來也沒問題,也不是抗拒學習本身。但她好像在用不去學校的方式對抗父母,像是“補償性的報復”,此前的壓抑,在高三這個時候一股腦還給她的父母。(Z反饋這個覺察后,停了下來,沉默了約10秒鐘)
心理教師:哦,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
Z:我又想到,Z這種反抗父母的情緒好像蔓延到了學校?她并不討厭學習,也并不是真的討厭來到學校。但如果Z的父母放開她,是不是Z就不那么抗拒來學校了呢?Z也不會感覺在學校學習很痛苦。
心理教師:這也是一個有可能的假設,那聽起來Z內心的根本沖突是什么?
Z:好像是關系里的沖突,父母對Z的不理解和期待。Z想在和父母的關系里尋找一個自我的時間,但實際沒有或者說很少,Z被父母管理得很壓抑,這種想法又彌漫到了時間安排很緊密的學校里。我不知道這是不是Z不想來學校的原因?
心理教師:嗯,這也是一種可能性,這對我們理解Z及Z內心的沖突,好像多了一個不同的視角。從關系來看Z的困擾,這是他們在剛才的談話里沒有討論到的。
Z:是的。
心理教師:那我們再試著觀察一下,還有哪些可能是Z剛才沒有講到的?
Z:嗯……(思考了一會兒)我可能還要再想想。
心理教師:好,接下來,你覺得心理教師和Z應該繼續談論什么,會幫助到Z嗎?或者說談論些什么會讓他們的談話向有效的方向發展呢?
Z:我覺得可以是對Z與父母間關系的探討,不過Z的父母也可以加入這個討論吧?
心理教師:嗯,如果Z需要,我想是可以的,通過班主任、心理教師,是可以繼續做工作的。如果要邀請Z的父母也進入談話,你覺得Z的期待是什么?
Z:我覺得Z會希望她的父母能理解她的內心沖突,Z能自主決定來或不來學校。無論選擇哪一個,給她點時間,她是會對自己負責的。
心理教師:好,接下來我們可能要從觀察者的位置上離開,你覺得可以嗎?
Z:可以的,老師。
反映談話結束后,心理教師和Z同學從“鷹巢”里走出來,回到原來的座位和輔導談話中。在輔導結束前的反饋環節,Z反饋說,反映談話讓她知道自己并不抗拒學習本身,可能是因為被父母過度期待后反抗情緒不斷積累,投射到了緊張的學習中,間接地對去學校產生抗拒。
從“鷹巢”這個位置反觀自己,讓來訪學生從關系視角理解內心沖突,糾結和卡住的部分開始松動。明確自己和父母之間的關系需要調整,并希望后續可以進行一次家庭訪談,借助學校心理教師的支持調整親子關系。
心理教師要評估訪談過程是否需要使用反映位置技術,要征求與尊重來訪學生的自主意愿,不是為了使用此技術而使用。初次使用時,來訪學生和心理教師很容易再次回到輔導系統,忘記自己是觀察者的身份,而讓反映談話與咨詢談話混雜,打斷觀察者的視角。可以在觀察者的座位上貼上帶有“觀察者”字樣的標記,加深自己在反映位置中的觀察者角色。在反映談話中,如果來訪學生感到不舒適,可根據其意愿停止,回到輔導過程,并探討是什么讓來訪學生感到不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