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港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
集體記憶是人們用以在特定時空識別、定位、認同、區分自身坐標點的共享手段,任何社會集體身份形成及邊界劃分的基本條件需要通過建構并延續集體記憶來實現。隨著互聯網在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滲透,社交網絡、搜索引擎、視頻博客等互聯網產物早已成為大多數人賴以生存的標準參考點。用戶往往通過媒介來接受信息、觀念以及形象,其可作為大多數人建立彼此共同的過去及當下社會坐標的關鍵來源,它能夠確定我們是誰、身在何處的坐標位置,并成為未來歸屬問題的重要憑證。媒介化社會精準匹配集體記憶的建構需求,可作為結構性“場所”承載集體記憶。
在互聯網時代,社會傳播主體由以往專業傳播機構為基本要素,下沉并過渡到以用戶為中心節點的社會傳播原子。社會傳播主體的轉變也為疫情爆發后,個人及官媒對突發事件的“共時書寫”創造了條件。官方壟斷結構的傳統線性傳播形式已經改變,多元主體得以使用多種建構記憶的方式,建立起多元記憶框架,最終合力建構武漢封城戰疫的集體記憶。要深刻認識全球化空間的媒介化這一重大變遷的形成,必須要從探討空間實踐及日常傳播活動的新方向來著手。
以非虛構為基礎的個人及官媒主題并置紀錄片影像成為人們參考、共享、重建戰疫集體記憶的關鍵要素。那么兩者所建構的戰疫集體記憶是否相同?以何種方式共同完成戰疫集體記憶建構?又是以什么樣的媒介敘事邏輯、情境及時空來重建集體記憶的?呈現出什么樣的差異?個人及官媒如何通過聯結媒介化社會中的時空互動關系,合力構建武漢封城戰疫集體記憶?這些是本研究亟待解決的問題。
主題并置敘事的主題就像是“場所”,所有子敘事皆被其容納進來。這里的“場所”指的是十分具象化的空間,必須是具體的人物、事件及時間和某一個空間產生緊密聯系,方能稱之為場所,而這個真正的場所則能形成一個“敘事空間”。“當事件與人的行為、時間與空間都緊密交融為一體時,原有空間便構成為場所。”場所本質上就是一個形式之體,其本身并不具任何意義,借助挑選、組合、定性來完成其意義的充實。而媒介化本身也是可容納性較強的發展進程,其可作為場所不斷選擇、排列、充實化集體記憶結構。因相似“主題”而將多條子敘事整合在一起,類似于“故事集”組合結構的主題并置敘事,實際為一種空間敘事。
集體記憶依托于虛擬場所,又以主題并置敘事形式進行整合統一,不同媒介所建構的集體記憶表征也必然被不同媒介邏輯特性牽制影響。媒介化包含了這樣一種過程:諸多各自獨立運行的社會及文化過程逐漸偏向可用于媒介再現的內容形式,因此其中必然隱含著媒介邏輯的指向,這種媒介邏輯指向將使得其他社會結構組成部分多多少少地圍繞媒介邏輯建制,這也意味著語言和非語言內容組合及編排、如何分配時空、怎樣挑選主題內容的特定“媒介語法”的偏好存在,其所建構的集體記憶也將圍繞特定媒介邏輯進行選擇、排列、儲存、重組。
(一)由點及面的電傳記憶。電傳存在是法國哲學家保羅·維利里奧重視的概念,他認為現代電子技術使地球縮成一個沒有延展度的一點,我們所熟知的時間不再是機器時間,逐步變化成喪失穩定性、持續性的“實況時間”,即時傳送的光電波功率已經取代物理存在的距離。主題并置紀錄片在武漢封城戰疫的大主題下將諸多子敘事整合起來。通過多點橫組合將各行各業共同戰疫的人橫向關聯,建立起全武漢共同戰疫的社會空間;通過多點縱聚合以某行業個體照射整個行業的戰疫全景,用某個家庭來折射疫情之下無數家庭的不幸與焦灼。主題并置紀錄片擅長由點及面來外延建構電傳集體記憶。
(二)無因果的時空記憶。主題并置敘事是一種不講究子敘事因果聯系的敘事形式,它的情節線索與文本故事間并沒有特定的時間排序,也沒有直接的因果聯系;因此,主題下的子敘事可以相互替換,替換之后也不會影響文本整體表意,與原文本并無實質差異。這些紀錄片皆采用了主題并置的敘事手法,故事人物并無交集,情節彼此獨立不會相互影響發展走向。即便將這些事件順序進行顛倒調換也不會影響記憶錯亂,它們依托于武漢封城戰疫大主題之下,合力建構出武漢封城戰疫集體記憶圖景。媒介空間化的集體記憶具有協商性,個人及官媒皆是積極的記憶建設者,有關兩者所建構的集體記憶可從媒介敘事時空進行對比分析。
“敘事時間”便是敘述事件所使用的時間,而相關敘述事件現實發生所需要的實際時間則是“故事時間”。當敘事時間要比故事時間短時,即可稱之為“概述”(summary);在敘事時間基本等于故事時間時,即是“場景”(scene);當故事時間無窮大,而敘事時間為零時,即為“省略”(ellipsis);當故事時間為零,而敘事時間無窮大時,便是“停頓”(pause)。這些皆是經典敘事學研究中關于小說文本中“敘事時間”及“故事時間”之間關系辨析的傳統定義,將其結合主題并置紀錄片文本特性進行新辨析可得:較故事時間所用敘事時間要少得多可稱為概述;情節完全依靠對話推進則可視為場景;通過蒙太奇等剪輯手法使敘事時間近乎為零便是省略;當事人抽離故事被采訪時即是停頓。
個人主題并置紀錄片主要采用場景和停頓的手法。《武漢日記2020》的“在醫院里的理發師、宅家小情侶”一集中,故事推進依靠于理發師沈杰趕往醫院及理發時的場景對話;而宅家小情侶的文本內容主要以停頓的形式來進行呈現,當事人全身心投入采訪講述故事。個人主要用場景及停頓的方式來進行即時性敘事,實地、實時采訪故事人物。可個人支配資源終究有限,對于某故事的長時間跟蹤能力往往不及官媒,個人能力難與多線跟拍的官媒團隊相對等。《武漢日記2020》可能今天講的是老友居家隔離故事,明天又講志愿者的故事,而這些講過的故事之后可能不會再提及。個人很難憑一己之力鋪開武漢戰疫全景,想要展示多行業的戰疫實況就必然會損失對某人物故事的長時間跟蹤,對于文本跟蹤的持續性較弱。而個人的優勢在于制作、生產靈活,可以免去一系列生產流程,較強的原生態、即時性視聽畫面呼應了紀實影像傳播的真實性、時效性。
相較于此,官媒使用概述和省略的手法更多。官媒呈現內容往往更有計劃和編排,如《被遺忘的春天》片中講述環環母親疫情早期被鄰居“歧視”又通過蒙太奇自然切換到了杜進照顧腎癌丈夫的故事,上段故事未完又切到社區女書記的故事,不必解釋時間、地點、人物線的轉移。這些都采取了省略的手法,適用于強調多個故事的完整時間線,且隱匿的敘述者不需要清晰交代敘述行動線變換;在該片最后,僅用只言片語便交代了疫情結束后環環一家及杜進腎癌丈夫的后續,用較少的敘事時間對故事內容進行概述。概述與省略便于多線故事并行切換,也便于對龐雜的素材刪繁就簡。因官媒宏大敘事的需要,敘述者重視敘事的前因后果及完整時間流程,給故事升華定性,為社會價值賦能。
空間往往與記憶密不可分,保羅·維利里奧的地形記憶法便強調了空間與記憶的緊密聯系,有關記憶的材料往往被人們用圖像編碼存儲,按照事件發生的地點順序回憶事件。現代法國思想大師列斐伏爾將空間實踐切分為三個向度: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在大多數情況下,立足于現實生活并以空間導向為中心的多元邏輯便是網絡化邏輯,網絡化邏輯將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相互分離與套疊。從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三個維度立足,便可剖析個人及官媒主題并置紀錄片所完成的集體記憶空間建構。
(一)物理空間:記憶的場所搭建。靜態的真實存在空間便是物理空間,它可作為人們精神領域的外在投入,也可作為一種物理再現,裝載各類社會機構的交互博弈,為人物及情節的時空交替進行場所搭建。個人up主的《武漢UP實拍,封城后的24小時……》中有楚河漢街航拍、萬達廣場、商場超市、地下停車場等熟悉的武漢市井空間,街景從熱鬧轉為沉寂形成強烈反差,富有情節張力。熟悉的場景突然變得陌生化,日常生活被摧毀,這些場所曾經容納的集體記憶被重建,處于向新記憶結構過渡的臨界狀態。官媒主題并置紀錄片中最典型的物理空間是反復出現的醫院護士站、ICU病房等空間。官媒比個人更容易深入戰疫一線進行多方面取材,將最深層的戰疫集體記憶盲區照亮,戰疫記憶場所得以搭建完成,武漢封城戰疫集體記憶方能趨于完整。
(二)心理空間:記憶的內在映射。人物外在生存空間及內在生命感受投射在人物內心之后產生了對某人或某事的感知,且這種感知具有認知性與表意性,便形塑了心理空間。武漢個人up 主的《武漢日記2020》中“地下通道流浪者”的結尾,敘述作者因窺見許多被疫情滯留的邊緣人,便有感而發:“每一條生命都有生存的權利,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他們無非只想吃上一頓飽飯,僅此而已。”個人將紀錄片作為心理空間的內在映射工具,通過紀錄片這一可容納性虛擬場所來建構普通人在疫情當時的心理空間。
官媒主題并置紀錄片對于心理空間的刻畫不僅限于某個人某個時期,往往會貫穿多群體在整個戰疫期間的心理空間流變,其建立的心理空間不僅有當事人最初的驚慌及恐懼,還有后來的如釋重負或自我和解,以及未來的打算及期望;醫護人員從早期混亂無序、重病病人病情波動到后期盼來希望;被救治的親人不幸離世,家屬選擇捐贈遺體等心理空間流變過程。個體用“記憶的微光”裝點著戰疫集體記憶結構,其構建的心理空間更加私密及零散,多為固定人物有限視角,圍繞個人中心建構,記憶呈現出局部散點的形式,其寬度及深度受限;官媒有多故事時間線的持續跟蹤能力,構建的心理空間往往比個人更加視野開闊,建立了具有全視角、流變性、多態性的心理空間。
(三)社會空間:記憶的外在聯結。列斐伏爾將社會空間定義為“生產與再生產的社會關系,如社會勞動力區分及其層級社會形式功能的組織結構,或家庭內部組織結構以及不同年齡段、性別等生理關系”,影像所建構的社會空間也展現了故事人物彼此的社會關系空間。個人主題并置紀錄片建立的社會空間較為聚合,往往出現與敘述者有較強關系的故事人物,其建構的社會空間緊湊且彼此邏輯關聯性強。在《武漢日記2020》中up 主有時去拜訪老友、有時去車站接回武漢的朋友、有時自己開車送藥等等,個人主題并置紀錄片故事行動主線清晰,敘述者事無巨細地匯報行動全程走向,圍繞個人建立了私密而聚合的局部社會空間。
官媒大多不是圍繞某一個人而建立局部社會空間。官媒既可以展示攜手治療重癥病人的各地醫療團隊、各行各業的志愿者們聯合付出,還可以展示社區工作者堅守崗位、方艙醫院興建進度等多線文本內容,在敘述故事時情節自由切換且并行不悖。擁有多線團隊的官媒隱匿在故事之外,其子敘事之間可以沒有直接邏輯關聯性。
總之,在媒介化社會的日常傳播活動與空間實踐中,個人與官媒主題并置紀錄片為建構武漢封城戰疫集體記憶形成了雙向通道:一方面,媒介嵌入了武漢封城戰疫空間,即時反映封城戰疫進程,舊有結構的斷裂被凸顯,新舊結構轉換的過渡通道形成;另一方面,媒介以自身的邏輯、情境與時空搭建了記憶場所,在陌生化空間廢墟中重建新結構,書寫了符合媒介特性的集體記憶內容。雖然兩者建構集體記憶形式不同、情境不同、維度不同,但他們以共時書寫創造了一種社會合力,聯手繪制了2020 年武漢封城戰疫攜手一心、砥礪前行的集體記憶實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