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著綠蟲子的白菜湯

文｜關玉梅

想到母校，就會想到母校食堂；想到母校食堂，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漂著綠蟲子的白菜湯。

前段時間，和幾個初中同學小聚，聽說母校食堂做飯的師傅去世了，我很難過。那個衣衫不整，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球凸起，彎腰駝背，指甲內永遠藏著一彎污垢的人，那個曾經被同學們嘲笑過的人，其實是一個善良又充滿愛心的人。

我們班緊鄰食堂。初三那會兒，每個學生都把時間緊緊攥在手中，生怕一不小心，大好的前程就會從手心滑落，至于飯菜可不可口，已不那么重要了。學校食堂一日三餐基本都是粗糧：早上玉米、稀粥、玉米面餅子、咸菜，中午大碴子干飯、白菜湯，晚上高粱米干飯、土豆湯，永遠的“老三樣”。

我是初二才住校的，父親說沒有能力供我讀高中，如果上完初中，我考不上中專就得下地干活。相比在太陽底下干活，我更愿意在校園里讀書。班主任用他濃厚的山東腔向我父親承諾，說我是我們班最有希望考上的一個學生。

我們班有三十幾名同學。小時候，我是個膽小木訥的人。男同桌在書桌中間深深地劃了一道線，我從不敢越線半步；冬天在爐子上熱飯，我的飯盒總是被擠到最外邊，我大多時候都啃著涼干糧；放學去食堂打飯，我總被同學們擠來擠去，成了最后一個買飯的人。食堂師傅每一次看到我，總是報以同情的目光，而我也總是怯怯地，來回挪動著雙腳，試圖掩蓋露在外面的腳趾，低著頭把破舊的飯盒遞過去。

飯盒里每次都是菜多湯少，同學們都很好奇，為什么我最后一個打飯，菜反而那么多。他們嘲笑食堂師傅只對女生好。時間久了，我也發現食堂師傅很照顧我，每一次打飯總是把我的飯盒盛得滿滿的。

參加工作后，我看過無數次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每一次看到主人公孫少平在學校學習和生活時的窮苦與窘態，我就會看到自己的影子，忍不住流下眼淚。貧苦的生活并沒有淹沒我們年少的自尊心，也沒有使我們忘記給予我們點滴之恩的陌生人。想到食堂師傅對我的好，心里暖暖的。

記得有一天中午，下課鈴聲剛響，同學們爭相涌入食堂，遠遠地排在隊伍后面的我聞到少有的肉香味兒。聽前面的同學說，食堂今天破例做了粉條白菜湯，居然加了肉。同學們生怕排在后面買不到，插隊的、代買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我只能站在隊伍的最后面，慢慢地挪動腳步。

等排到打飯的窗口時，我看到食堂師傅已經滿頭大汗了。他接過我的飯盒，從旁邊扣著的鐵盆里端出一碗粉條白菜湯倒進我的飯盒，小聲說：“快去趁熱吃吧。”捧著這碗菜，我感激極了，默默地走到食堂的角落里坐了下來，看著碗里的幾塊肉，真想一下子吞進嘴里。突然，我發現在白菜葉的下面有一個綠色的、圓圓的東西，用筷子扒開菜葉一看，竟是一只胖胖的綠蟲子。我嚇得連筷子都掉到了桌上，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菜里有蟲子！”同學們迅速跑過來圍觀，看著我碗里的蟲子，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七嘴八舌地數落食堂師傅做飯不干凈。有個男生說：“還是食堂師傅對你好啊，給你盛了肉還嫌不夠，又多了只肉蟲子，這下營養夠豐富了。”

同學們散去了，我含著眼淚，低著頭，默默地吃著飯。食堂師傅走了過來，坐在我的對面說：“孩子，我的眼神不好，菜沒洗干凈，對不住了。”我抬起頭，給了食堂師傅一個微笑。還沒等我開口，他又接著說：“你的班主任特意來食堂找過我，說你家特別困難，父親在生病，上學的費用都是村里人東拼西湊的，讓我照顧你一下。我這輩子沒有結婚，但喜歡孩子，有困難就和我說，別悶在心里。等你考上學，生活就好了，也就熬出頭了。”

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我好自責。為了讓我吃到肉，他事先把菜預留了出來，而因為菜里有個蟲子，我的一聲喊叫，為他招來了同學們的不滿，很多人都在說他的壞話。

這件事發生之后，班主任和我說了他的一些情況。原來，食堂師傅姓張，自小身體不好，母親在他十幾歲時就過世了，父親帶著他再婚，他的繼母也帶著兩個兒子。兩家人湊合成一家人，為了養家糊口，張師傅很早就輟學下地干活了，身體本就不好的他顯得越發蒼老和木訥。后來因為實在干不了農活兒，就來學校食堂做飯，也因為家里窮等原因，至今未婚。

自從班主任和我聊完張師傅的家事后，我學習更加刻苦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會躲在被窩里，借著手電筒的光亮看書，走路、吃飯的時候也手不離書本。功夫不負有心人，1980年，我以全縣第4名的成績考上了黑龍江省中醫藥學校（原來的佳木斯衛校）。班主任開心地笑了，他完成了對父親的承諾；張師傅也開心地笑了，這一年他對我的照顧也算有了回報。

隨著我國改革開放政策的深入，百姓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物質條件大為改善，百姓衣食無憂。我卻依舊想念那碗白菜湯，想念食堂里的張師傅。

一個周末，我索性開車回到了母校。母校的大門緊鎖著，曾經的泥草房早已被紅磚青瓦取代，校園內綠樹成蔭，小小的喇叭花兒迎著陽光，努力地在院墻上攀爬著，操場上有筆直的白色跑道、全新的籃球筐和網兜。聽說這里早已變成了鄉鎮小學。

駐足校門外，想象著張師傅從這扇門走出來，端著一碗白菜湯，香味兒在空氣中氤氳開來，而我早已不懼怕那只綠蟲子了。城里人去市場買菜，專挑菜葉被蟲子咬過的，他們說：“只有這樣的菜，才沒有打過農藥，才是可以放心吃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