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舞
疫情期間,讀了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研究員、文學博士姜玉琴著的《當代先鋒詩歌研究》()。關于“先鋒詩”暫且擱下不論,倒是想談談這本書“后記”里提到的一個話題。這是姜玉琴的發問,用我的話概括就是:中國詩歌怎么融入世界,或者說怎么融入國際?無論怎么說,這都是一個值得我們關注的話題。世界和國際是一個意思,本文可能更多地使用“國際”這個詞。
先把我的觀點亮出來。第一,中國詩人應該有國際詩人的視野,每個詩人都有權利把自己看成是國際詩人。第二,越是想國際的,越該是中國的。今天我們如何更中國?第三點,我們要用優秀的、高藝術性的詩歌影響國際。
先說第一點,中國詩人應該有國際詩人的視野。首先我們要提氣,不要妄自菲薄,每個詩人都有權利把自己看成國際詩人。不是說你出國了,在外國得獎了,有了國際代理人的符號,你就國際了。每個人都可以說自己是國際的,問題是你愿意不愿意這么想。在認識論上,你國際了,不能否認別人本來就是國際的。
我們要克服的是以別人承認為所謂標志。姜玉琴在這本書的“后記”里說了一件事。據美國德州大學的顧明棟(他應該是美籍華人)介紹,2010年版的《諾頓文論選》,為了順應“全球化”的潮流,決定把中國、印度、日本、拉美國家和阿拉伯世界的文論家的理論文章也增收進來。負責推選和撰寫中國文論家的正是顧明棟本人,出于對中國傳統學術源流的考慮,他先是推薦了劉勰《文心雕龍》中的《原道》《體性》《風骨》等幾篇,以供編輯委員會從中挑選。結果沒有一篇進入編輯的法眼。顧明棟隨后又推薦了陸機的《文賦》、葉燮的《原詩》,不料這兩位也未通過編委會的資格審查。姜玉琴就此提出疑問,這些在中國赫赫有名,稍有一點文學常識都耳熟能詳的古代文論家,為何竟如此不受西方文學理論家的待見?
姜玉琴發問關注的是學術,而我要說明的是她舉此例的前提是,“時至今日中國當代詩歌要不要融入到世界詩歌中去,已經沒有多大的討論價值了:中國當代詩歌原本就是世界詩歌的構成部分,有何融入不融入的問題?”姜舉例說,二十世紀初期英美意象派詩歌的代表人物龐德、艾米、洛厄爾等,都是中國漢唐詩的推崇者與翻譯者。在此前提下,她借這個學術的例子想說的是,早已是世界詩歌一部分的中國詩歌產生的中國詩歌理論,照理是可以和西方詩歌理論對話的,然而,事實遠非按照這個邏輯來發展。她說的是學術,但她是接著詩歌來說的。我認為,把姜玉琴的學術和我說的詩歌“同框”放在怎么融入“國際”這個話題里,可以看出這里面有相同的邏輯。何況姜玉琴提出這個話題就是建立在對當代先鋒詩歌研究的基礎上的,與詩歌不無聯系。這也正好和我的意見同構:個人本來就在世界中,有何國際不國際的問題?如果一個中國詩人的心智模式定在這樣一個位置上,你還為自己是不是“國際詩人”而焦慮嗎?——就算只有跨出了國門才算是融入世界,那對一個具體的詩人而言,他“融入”哪個國家才算是融入了世界?姜的發問像是連珠炮似的:融入美國與融入印度是同樣一種意義嗎?姑且就算融入世界就是融入“西方”的意思,那么我們是以西方文化的追隨、仰慕者身份來融入,還是以一種溝通、對話者的身份來融入?這可能更是當下需要認真思考的一個問題。要知道這里有一個事實邏輯和認知邏輯不一致的問題。
再談第二個觀點,越是想國際的,越該是中國的。今天我們如何更中國?這話聽起來耳熟能詳。一個反問題是,你看過哪個大作家、詩人因為模仿外國而成為世界性的嗎?就拿莫言來說,他被諾獎評委看中,是因為他的小說在評委眼里是“真實中國”的寫真,不管我們自己如何看待莫言的小說。這是一個顯在的例子。另一問題,越是中國的,越能得到國際認可嗎?話又要分兩邊說。這個“國際”是什么國際?中國是國際的,固然不錯,但中國一定要追隨所謂的“國際”嗎?
說到這里,我們又要回到姜玉琴舉的那個例子上來。據顧明棟說,他們拒絕的理由是:“大多數編委們認為,中國古代文論,由于歷史、文化、思想和寫法的特點,其概念、名稱、術語、觀點以及用典等,即使加以詳細的注釋,西方讀者也未必能理解。而且古代文論偏重感悟式評點,雖有獨到的見解和精辟的思想,但常常是蜻蜓點水,一帶而過,沒有進行深入的探討,不合文選的編輯方針。他們建議筆者將目光投向現代文論?!备鶕幬瘋兊慕ㄗh,顧明棟把選取的目光從古代轉到了現代,最終李澤厚的《美學四講》有驚無險地入選。我們尊重《諾頓文論選》的編輯方針,但這些編委所持意見因何而出,值得我們再思考。第一,中國在世界之中,本身就是國際的,但“西方”在接受我們的時候,是否有一種傲慢和偏見?第二,我們可以有兩種辦法對付,一是我們可以拒絕他們的要求,就像中國人民大學主動退出國際名校排行榜一樣。我們完全可以堅定地說出自己的看法。這可能會激起西方人的反感,但這又有什么呢?一是忍氣吞聲地按“西方人”說的去做。誠如姜玉琴說的“不管怎樣,中國的文學理論家總算在號稱世界上最全面、最權威的文藝理論選集中獲得一席之地”。這話說得聽上去少了點底氣。幸好在表述中有“號稱”兩字,有不完全認同“最全面、最權威”之意。姜玉琴在“后記”里還對《諾頓文論選》的標準——“獨創性、重要性、影響性、相關性、可讀性、可教性及共鳴性”作了如此的評說:既然“獨創性”或者說“原創性”是衡量文論家和文學理論的“第一原則”,那么劉勰、陸機和葉燮的落選是由于他們的詩學理論缺乏獨創或原創的意義嗎?西方讀者讀不懂,是否就可以成為拒絕的理由,抑或說達不到作為其評選標準的“原創性”?姜玉琴的發問撼動不了《諾頓文論選》評委們的立場,但她發問了。這是罕見的,而且是據理力爭。她的理由無可辯駁。為了系統地傳達她的意見,我不妨再轉述一段她的原話——
她這么說,有人擔心西方人會怎么想?這個擔心有必要嗎?姜玉琴批評《諾頓文論選》“無知”,在有些人眼里看來有些“大膽”,但如果連這點“膽”都沒有,還算中國學者嗎?她不反對融入,她反對的是沒有碰撞的“融入”。姜的意見一針見血,她說:“一些人先把自己的傳統貶得一無是處,之后義無反顧地投到西方文化的環抱中去。目前的‘融入’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以一種文化碰撞另一種文化,最終兩種文化并置發展,遙相呼應,而是徹底丟棄自己的文化,赤身裸體地向另一種文化求救。這樣的一種不平等的‘融入’已經給我們的文化帶來了一些不好的結果?!?/p>
這話是發聾振聵的。這個“不好的結果”是什么呢?在我看來其結果是,除了中國傳統文論被西方排除,還在于產生不了我們的原創性的現代文論。簡言之,就是失去了原創。
我曾讀到過由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陳青生先生編著的《畫說上海文學·百年上海文學作品巡禮》一書,他在序里有一句話,讀來會讓所有上海的文學理論工作者有一點“扎心”,只是人們不把它當回事而已。我在這里引述一下,他說:“這段時間里上海出版過不少文學理論著作,鑒于這些著作大多屬于闡釋性作品,不具備原創性理論意義,因此《畫說上海文學》沒有收納對于文學理論作品的介紹?!蔽沂翘貏e關注這句話的。我想說的是,在全國范圍內,具備原創性理論意義的文學理論作品又有多少呢?就拿詩歌研究來說,姜玉琴這本書的索引單子,真的很難說有哪本書具有原創性理論意義,光看書名和文章名,就知道大多“屬于闡釋性作品”。只有一本吳思敬先生的《心理詩學》,別具一格,但也說不上是具有原創性理論意義的,因為當時已經有《文學心理學教程》()和《藝術鏈》()那樣的書了,都是從心理學、系統論這類書衍生出來的樣式。沒有一本關于新詩詩學理論原創意義的作品,中國詩界也未免要讓人唏噓不已了。要說越是想國際,就越該是中國的,中國詩歌理論“中國”了嗎?這就是不平等的“融入”的結果。
一個清醒的認識是:我們不能停留在闡述性層面,如果說我們曾經有過幾千年的古詩輝煌,那么今天我們如何更輝煌呢?我們的新詩輝煌能離得開原創性詩歌理論的開發嗎?記得美學理論家王朝聞曾就《科技美學原理》一書寫作致主編陳望衡教授的信,說過這么一個意見:“如果要我提供什么參考意見 ,我只能說,最好從不斷發展著的科技現象著眼,對實際存在的對象的歷史和現狀、繼續與創造和它的得失,做出實事求是的也就是嶄新的,不為其他地區和國度的學者的見解所能替代的判斷,即使不大談原理本身,其中也有可能出現不背于原理而又是原理的創造型的發揮以致發展的新的理論成果。”我們只要把這段話里的“科技現象”四個字替換以“新詩現象”,就可以尋得一條關于原創性意義詩學理論生發的路徑了。這種基礎性的工作沒有人去做,而過于聰明、敏捷、隨和、遷就時尚和利益務實,是不是我們當代作家們的致命缺陷呢?
我的第三個觀點是:我們要用優秀的、高藝術性的詩歌影響國際。我曾經搜集了幾位獲得國際大獎的國內詩人的獲獎作品,一個疑問是:這些作品能代表當下中國詩歌的高水平嗎?我不想把這些作品端于人前,但也說一句“扎心”的話:“有些獲獎對個人來說是榮譽,但對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大家——中國來說也許是蒙羞?!蔽业囊馑际?,你的作品若不是真正優秀的,不是高藝術性的,外國人給你一個什么獎,但作為一首中國詩歌,它的藝術性含金量實在不高。再看國內,有哪個國際詩歌節,就中國詩歌和外國詩歌,在文化、技藝和智慧上有過碰撞式的交流和“互融”呢?沒有看到。有的只是熱鬧,沒有實質性的交流。即使交流,大多只是增加了少數詩人和詩人之間的“友誼”,你今天邀請我,明天我邀請你,把國內的圈層擴大到國際上去,如此而已。
就我們來說,什么樣的詩歌是優秀的、高藝術性的,它們如何能影響世界?姜玉琴這本《當代先鋒詩歌研究》沒有給出答案。她對先鋒詩人們也說了一句“扎心”的話:“中國當代先鋒詩歌如想取得突破性的進展,就必須要從界定、廓清這些概念開始”。在姜的眼里,這個“開始”還沒開始。是要用這些詩歌去影響世界嗎?答案也許是否定的。如果要鄭重其事地對待這個問題,我們不妨聽一聽姜玉琴對西方如何接受中國文論的影響說出的另外一番話,再回過頭來推思自己,也許不無啟示。
這段話說的還是學術上的事情,但姜所推斷的思維邏輯,同樣可以拿來做如下推斷:我們對外國詩歌的接受也經歷了大量的揣摩和研究,西方讀者對待中國詩歌,為何不能發揚一下中國讀者對待西方詩歌的那種熱情呢?這樣問題就來了。我們必須要有優秀的、高藝術性的中國詩歌輸出才行。繼而要問,什么樣的詩歌才是優秀的、高藝術性的,它的標準是什么?當然可以說,我們有無與倫比的優秀的古典詩詞。不錯,那么現代詩呢?當我看到一本《世界名詩鑒賞詞典》里沒有中國詩歌,不禁要問:為什么不能把中國詩歌放進去呢?是謙虛還是不夠格?抑或是編輯方針里沒有這一條?不說中國古詩,就說五四以來的新詩已走過一百年,也一定有可以入世界名典的。此尊不立,更待何時?
在看姜玉琴的這本書時,我還讀了上海大學外語學院英語系教授顧正陽教授的《古詩詞曲英譯美學研究》和《古詩詞曲英譯文化視角》,以及《未來簡史》《未來的人類演化》這樣的書,我認為好的中國詩歌,應該同時具有人類性高度和審美高度,才能影響世界?,F在西方的詩歌是否具有這樣的高度,也是一個問題。何謂“人類性高度”,這是一種怎樣的高度呢?就像一百多年前,黎巴嫩詩人紀伯倫號召“要人類行列回到森林世界”那樣,像惠特曼那樣歌唱“有一個孩子向前走去”,“將來的詩人們啊”,面對今天的現實,朝向可能的未來。什么是“高藝術性”的審美高度呢?我有一個想法,不管你是自由派還是格律派,都應該考慮一下,怎樣把漢語新詩寫得像優秀的古典詩詞那樣,具有意境美、形象美、聲音美、動靜美、流動美、空白美呢?朝向未來,自覺地把現代中國人新新不已的文化、情思、語言傳達好。當然,我們更應該考慮創造出什么樣的適應歷史的風格和形態——新的美呢?據說現代藝術家們已經將整個社會看成形態的目錄,當代藝術家們不再構造形態,而是在編輯形態;文化如劇本,亦如詩歌:藝術以何種方式重組當代世界——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了,不管怎樣,看來中國詩歌理論家首先要做的就是像王朝聞說的那樣的工作。當然,在今天大數據時代,依靠機構和團隊的力量,這類工作完全可以做得更快更好。至于我們的詩人當然要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努力寫出同時具有人類性高度和審美高度的優秀詩作來,這才是我們的要務。但要做到這一點,我想為詩人和評論家們提供一個創造力密碼,那就是:強大的好奇心、完美主義和無比的研究熱情,尊重事實和融會貫通。——最好去讀一下艾薩克森的《列奧納多·達芬奇傳》,這個密碼來自這本書。
中國詩歌怎么融入“國際”,融入世界,總結我的三點意見就是:一、我們既在世界之中,就該有國際視野。二,不要讓世界西化了我們,要有既是現代的也要原創的中國詩學理論作品和詩歌作品。三,用同時具有人類性高度和審美高度的優秀的、高藝術性的詩歌作品去影響世界,以無愧于我們偉大的國度。
這是我接著文學女博士姜玉琴的發問所作出的一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