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濤
(中信出版社鸚鵡螺分社,北京 100029)
中外文化之間的差異有多大?在不同的場景中,我們往往會有不同的感受。就科學而言,科學本身無國界,但科學家有各自的祖國、慣用的語言和不同的文化背景;科普作家同樣如此。科普圖書引進的過程受到文化壁壘的挑戰。作品從作者到讀者,要經過譯者的轉述、編輯的打磨;最終的傳播效果受到譯者的外語理解水準、中文表達水準,編輯的雙語素養,以及讀者的理解等諸多環節影響。在如此漫長曲折的過程中,幽微意味和文字中的細節妙趣難免會有所損失。
那么,為什么還要大量引進科普圖書?目前讀者對引進版科普圖書的翻譯多有詬病,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身為出版從業者,筆者及所在團隊做了哪些努力去解決?在更遠的未來,引進科普圖書的翻譯和出版是否可以更完善、更符合讀者的需求?針對這些問題,筆者結合近年來策劃出版引進版科普圖書的經驗,談談個人粗淺的看法。
事實上,在翻譯引進圖書的過程中,筆者經常遇到一個問題:“science writing”譯作“科普創作”還是“科學寫作”更為合宜?有一些同行也曾與筆者探討過這個問題。引進版科普圖書的覆蓋面廣,其中有些書面向非常廣泛的讀者群體,閱讀門檻不高,只需要具備中學階段的知識(哪怕大多數人已經遺忘了其中的不少細節)就能讀懂;而有些書雖然不是學術著作,但仍需要讀者具備相應領域的入門知識,才能跟上作者的思維節奏。前者可以參考卡爾·薩根(Carl Sagan)的《宇宙》(),后者不妨以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的《時間簡史》()為例。這兩本書都是美譽度、知名度俱佳的經典科普作品,主題也有一定的相關性,但閱讀難度相差很大,有不少能夠輕松閱讀《宇宙》的讀者會覺得《時間簡史》讀起來費力。
這就引出了一個需要科普工作者深思的問題:大眾眼中的“科普”到底是什么樣的,“普”的標準在哪里?以引進版科普書為參考,國外稱之為“popular science”,顧名思義,它應該具備在一定的人群中流行起來的潛力。筆者認為,不管讀者閱讀的目的是增長見聞、答疑解惑,還是積累談資,抑或只是消磨時間,科普書都應該至少有吸引其主要受眾讀下去的能力。這可能是它與學術書之間的一大區別:要充分考慮適讀性的優先級別。
引進科普書之所以盛行,與歐洲、美國等地鼓勵科普創作的氛圍有著密切關系,尤其是歐洲。英國皇家學會的科學圖書獎、邁克爾·法拉第科學傳播獎等均已設立超過30年,而且頗負盛名,筆者及同事常從獲獎圖書及獲獎作家的作品中篩選選題。創作優秀科普作品既需要廣博的知識,又要求熟練的寫作技巧。科普作者不僅要及時跟進最新的科研成果,還要考慮如何將其轉換成大眾能夠輕松理解的表達方式??陀^地講,在了解和篩選外版科普選題的過程中,筆者發現歐美科學家似乎更愿意花時間和精力創作面向大眾的通俗讀物,這可能與學界的整體氛圍有一定關系。此外,在歐美國家,科學家與科學記者合作著書的模式由來已久,效果卓著,作品成熟、豐富、可讀性強。在這樣的背景下,引進科普圖書可以為國內科普市場注入新鮮血液,是有益的補充。
近年來,國內科普書市場有了顯著、長遠的發展,既表現在品種急劇增多,主題越來越豐富,涉足科普市場的出版機構越來越多,也表現在閱讀科普書的讀者群體越來越多樣化,需求越來越復雜。隨著讀者對引進版科普書的了解增多,關于翻譯問題的爭議和指摘也越來越多。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科普書譯者之所以難得,是因為這類圖書對譯者的專業背景有天然的要求,雖然不必是研究相關領域的專業人士,但至少應該對該領域有一定的了解,熟悉常用的術語和基本知識體系。
與此同時,科普書雖然不是學術作品,但仍然追求嚴謹準確。例如,英語作者在寫作時使用的是英語中常用的術語和表述方式,有時不可避免地使用長句、多重從句,譯成中文后要兼顧科學性和可讀性,對譯者的語言功底要求就更高了。
在實際的出版工作中,編輯對這個問題也相當頭疼,尤其是對于涉及領域相對高深、有一定閱讀門檻的科普書來說,要找到一位專業背景和語言功底俱佳的譯者很難,只能平時多積累資源,并多請同行和朋友引薦。曾有一本涉及多個交叉學科的前沿科普書,筆者在尋找譯者時頗感頭疼,最后選擇了一位相關知識儲備少但翻譯經驗豐富、熱情高漲的譯者。試譯時感覺尚可,等到交稿后編輯叫苦不迭,因為譯者不具有相關領域的專業知識,所以很多詞只是按照常用的意義譯出,乍看上去能自圓其說,仔細核查才發現完全不是這么回事。這或許就是讀者經常詬病科普書翻譯的原因之一。此外,科普書編輯自身的科學素養也需過關,至少應具備尋找資料、多方查證的能力,否則就可能出現改對為錯的情況。
在出版實踐中,筆者及所在團隊逐漸摸索出這樣一種模式:專業性較強的書,選擇專業背景對口、學術功底過硬的譯者,編輯在加工時一方面勤查資料,有疑問多與譯者溝通,另一方面多花精力潤色語言;而閱讀門檻較低的書,則不妨優先選擇譯文順暢、能更好地傳達原作語言風格的譯者,再請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審校,兩相結合。近來筆者團隊出版的一些口碑不錯的科普書,就是通過這種根據實際情況取舍的思路完成的。
20世紀70到90年代,引進科普圖書有一段大繁榮的時期,例如《從一到無窮大》(最早的中譯本由暴永寧翻譯,科學出版社1978年版)、《費曼物理學講義》(最早的中譯本由王子輔翻譯,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81年版)、《細胞生命的禮贊》(最早的中譯本由李紹明翻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版)等。這些經典作品如今不斷推出新譯本,其語言風格也在悄然發生變化,以契合時代變遷后讀者的新品味。近幾年來創作的科普作品,也必然在語言風格上打上時代的烙印,與“前輩們”區別很大。
那么,如今大眾讀者喜好的科普書語言風格是怎樣的?經過和一些讀者的線上、線下溝通,筆者發現,核心的科普讀者的口味正在變得“刁鉆”,他們希望讀到更具文學性、語言更通俗優美的科普讀物,或詩意或幽默或深刻雋永,不一而足,但一定不能是高高在上、說教口吻,也不是刻意討好、媚俗低俗。與此同時,他們對科學性的要求變得更高。如今想要查證某個知識點是否準確有諸多途徑,而短視頻的沖擊在使得科學傳播門檻變低、形式豐富有趣的同時,也加劇了魚龍混雜的情況,面對這種局面仍堅持閱讀科普書的讀者,大多本身具有一定的甄別、求證和進行批判性思考的能力。所以,在引進科普書的翻譯出版過程中,筆者及其團隊務求信與達,以保證譯文準確且通俗順暢為第一要務。至于是否能做到“雅”,坦誠地講很多時候只能盡力為之,身為編輯,筆者得承認讀者眼中優良的翻譯各有千秋,也可謂眾口難調。
不少讀者指摘引進版科普圖書書名“魔改”。這個問題的確存在,但不能一概而論。舉例來說,“某某簡史”“一口氣讀懂某某”“極簡某某課”此類書名都曾風行一時,其中有些書的英文名就是“…”“…”“…”,譯為這類書名自然無可厚非;但也不乏跟風之作,為一本深奧難明的大部頭取名“某某簡史”的例子不勝枚舉。
從編輯的角度講,隨著近年來引進科普書的預付金水漲船高,銷售壓力變大,在取書名時自然要考慮到大眾的認可度、書名的傳播難易及記憶點所在。參照市場上已有的同類暢銷書書名,就成了較為常見的做法。
不過,很多乍一看覺得中文譯名奇怪的書,選擇不直譯原書名的行為背后其實有著出版者審慎的思考和與書中內容深層次的呼應。試舉兩例:接力出版社的經典作品《元素的盛宴》,英文名為,如果直譯為“消失的勺子”,恐怕讀者會不知所謂,甚至以為這是一本懸疑小說;筆者團隊曾出版知名科普作家保羅·戴維斯(Paul Davies)的一書,幾經討論后定名為《生命與新物理學》,原因就在于直譯難度太大,完全無法表達作者的原意。上述兩本書的豆瓣評分分別為8.6和8.8,相信絕大部分讀者在讀完這兩本書之后,一定不會再糾結于書名是否直譯,而是會對新的書名產生心領神會的共鳴。引進版圖書書名是否直譯,或該量體裁衣。
以上贅述種種,均為引進科普作品翻譯和出版中普遍存在的問題。其中有些可以通過出版者的努力來解決,有些可能尚有賴于科學傳播者和讀者之間不斷磨合,共同尋找良策。引進外版優質科普圖書的初衷,不過就是豐富圖書市場,滿足讀者的文化需求,幫助提升全民科學素養。而這一目標的達成,勢必是編輯、譯者、讀者共同努力的結果,每一位科學傳播者都有責任參與其中,在科普作品更加健康地蓬勃發展的未來,都將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