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門環
最近閑來無事,學著年輕人,在網上刷一些視頻。
這兩日,看了一對英國父子在我國北方農村,無意間進入一戶獨居老人家,受到老人熱情招待的視頻。視頻不長,這對父子在老人收拾得干凈利落的院子里參觀了他養的蜜蜂。面對兩個外國人,老人一點沒覺得陌生,端上大碗泡著的茶水,洗凈剛從園子里采摘的自己種的櫻桃、甜杏、黃瓜,熱情地招待來自遠方的陌生客人。
而來自萬里之外的英國父子十分驚訝,不是因為這翠柳環繞、碧竹聳立、萬花簇擁的小院,卻是老人的友善與淳樸,領第一次見面的陌生外國人回家,不厭其煩地打開蓋著層層防護的蜂箱,拿出群蜂涌動的蜂巢,展示著最原始的養蜂方式;在不大的屋子里,拿起擺在一角已逝的妻子的照片,呵呵笑著,盡管語言不通,仍情不自禁地介紹著自己的妻子;還用老舊的老人機給朋友們逐個打電話,說自己家里來了外國客人,喊他們過來,一起樂呵樂呵。
視頻并沒有經過特別的修飾加工,只是簡單直觀地呈現了一個北方農村獨居老人的真實面貌,視頻的拍攝地點是山西省運城市絳縣。運城,古稱“河東”。絳縣,史稱“故絳”,堯王故里,晉之故都,周勃封地,因公元前541年晉平公設置“絳縣”,故有“天下第一縣”之稱,是我生于斯長于斯、魂牽夢縈的家鄉。
其實,說起來很慚愧,對于這片我人生第一眼看見的世界——生我育我的熱土,以前身處此地時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2000年初,為了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仗著年少氣盛,我橫心咬牙,無奈揚手,托著嬌妻幼子不忍的眼淚,離土別鄉,萬里投荒,謀生異域,出門闖世界。人一離開鄉土,就成了失根的蘭花、逐浪的浮萍、飄飛的蒲公英。“嶺外音書斷,終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為了一家人的生計,我竟成了“異鄉人”。二十年來,盡管鄉土情、家鄉夢時時追隨著我,卻總是被四處奔波、勞年打拼的現實湮沒得朦朦朧朧。
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此中情味,鄉土情結,第一次讓我心靈觸動并感受至深,還是幾年前在我打拼創業多年的江南某市的一個飯局上。那次飯局,在一群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里,有那么一個二十出頭,看著年輕得不太搭調的小伙,是個選調生。他長得白凈,戴著一副眼鏡,文氣儒雅,正襟危坐。偶爾被問到話,便帶著北方口音字正腔圓地回答,在一群操著南方口音的大人里面顯得十分獨特又格格不入。
我禁不住好奇,問他是哪里人。他帶著一些靦腆,介紹自己是北方人,老家山西晉南。啊!“他鄉遇故知”,竟是一位同鄉人。
他似乎看出我的迷茫,細致地介紹起來,說到地理位置、人口數量,侃侃而談,一掃之前的局促拘謹。他看著文弱,全然不像印象中的北方人粗野豪放,倒有著一些江南書生氣息。但是話語間,還是可以感受到他骨子里與生俱來的北方人的爽朗與豪情。他聲情并茂地講著我們的家鄉,大到黃河騰涌,小到鯉魚跳龍門;前有后土圣母、女媧補天,后有堯舜禪讓、大禹治水;從董父豢龍、晉文公興經、關帝仁勇、兩司馬寫史到現代的絳州鼓樂、蒲州梆子、臨猗眉戶、萬榮笑話、澄泥絳硯,真是如數家珍,滔滔不絕。三十年看深圳,一百年看上海,八百年看北京,三千年看西安,四千年看山西,五千年看晉南。滿座聽得目瞪口呆、驚訝不已。
這就是我的家鄉嗎?文化密度、歷史底蘊,偉大而厚重,不愧為華夏民族的發祥地,這樣波瀾壯闊、動人心魄、蕩氣回腸。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在大家的神奇嘖嘖稱贊中,我急切地催促道:“你繼續說,繼續說。”當他得知我也是離家多年的同鄉時,激動不已,繼續娓娓道來。那塊不同于江南地界的風雅秀美的黃土地,那里天高云闊、丘壑縱橫,但并不是大家想的黃土連天,也有成片綠地、金色莊稼、漫山紅葉。他從小長在縣城,不過童年最大的趣事就是每年夏天去他太姥爺家的窯洞過暑假,在下雨的傍晚,在積著渾黃泥水的水坑里玩泥巴;趕著羊群,從這個坡一路爬到另一個坡。山西的黃天厚土,竟讓席間所有人聽得津津有味,一番介紹后,小伙又沉靜下來,恢復了之前的拘謹姿態。便有人逗他,說他長相白凈,不像北方人,是不是也更喜歡南方姑娘?他笑笑不語。我便問他來了南方,有什么不習慣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會兒,憋紅了臉說了一句:“不習慣南方人太愛洗澡。”這話逗樂了所有在場的人。
散席了,小伙對我說:“老師,以后要是您回家鄉了,我一定好好招待您!”他依舊是漲紅著臉,語氣卻非常誠懇。
這已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但那句“不習慣南方人太愛洗澡”的話我一直記著,因為我深知個中的含義。
家鄉,離我不遠也不近。說遠,一兩個鐘頭的車程;說近,近在咫尺。這份眷念,一直在心頭。從那以后,我的思鄉之念、歸鄉之意,更加執著,愈來愈強烈,時常找著各種理由奔回家鄉。
今年春末夏初,應好友邀約,我再次回到家鄉。雖然我始終沒有機會再見到當年那個小同鄉,但我一次次都是循著他之所說,用我滾燙的熱血和真摯的情感去感受這片生我育我的土地,盡情地沿著歷史的軌跡,踩著祖先的腳印,領略著晉南大地這獨特的月光、獨有的壯美。
車子開過奔騰的母親河,從中條山西端翻過,便進入了綿延的黃土峁,高高低低,似是沒有盡頭。往遠處看,是一層一層覆蓋著黃綠植被的梯田,再往盡頭,就是與黃土融為一體的高闊的天,這天像是也覆了一層薄薄的黃土。友人說,現在正是風沙大的時候,要是再過兩個月來這里,天空蔚藍高遠,又是另一番景象。
經過一個村落,友人帶著我下車前行。下車立定,我站在寬厚、結實的黃土地上,長長地舒展開雙臂,輕輕地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熟悉的久違了的黃土高原獨有的氣息,久久舍不得呼出,生怕一張口這沁人心扉的氣息離我遠去,就再也不會回來。
剛進村口,并沒有見到我想象中的窯洞,更多的是一排排連起來的平房,灰黃色磚塊堆砌起來的外墻也覆著黃土,同這昏黃的背景融為一體。再往里去,見到了有些破敗的看似廢棄的窯洞,一些磚塊零落地掉在地上,但是原先的拱形大門看著依舊氣派。這些衰敗的、被遺棄的舊窯洞,在一年一年的風沙的侵蝕下變得滄桑破碎,但我始終沒有見著那個小伙口中屬于他童年樂土的窯洞。
在村里走走停停,看到幾位老人,背靠著大石塊,抽著煙,有兩個頭上扎著羊肚毛巾,雖在電視里見過許多,但親眼看到依舊新鮮。老人操著濃重的方言,問我們從哪里來。我笑答:“我從南方回來。”老人沒聽明白,友人又用方言回他。
老人聽了,張嘴笑得舒展,臉上的笑紋就像這黃土高原上縱橫的溝壑,飽經滄桑。
我們又踏上歸途,看著漸漸沉下的暮色,把身后的村莊罩住,只有禿著的樹在一片暮色中張牙舞爪,將隱隱可見的灰橙色的落日鉤住。
破敗荒廢的窯洞、奔騰呼嘯的黃河,黃土高原這片土地在日新月異的時代里顯得和它的色彩一樣,昏黃老舊。然而,我依舊會想起多年前那個小同鄉,他神采飛揚地講述著我們的家鄉,雄渾粗獷,深沉厚重,古老滄桑。
我也記得曾問他:“你現在在南方發展得好,還回老家嗎?”
他回答得很干脆:“回去!”
他并不曾是我的學生,可是每逢節日,依舊會發信息送上祝福。有一年冬天,他給我傳了張照片,照片上是被茫茫白雪覆蓋的大地,遠處是在雪下依舊清晰可見的黃色山坡,一片蒼茫,附文“山舞銀蛇,原馳蠟象”。
我始終明白,令我起敬的不僅是他對這塊土地的熱愛,就如同黃土高原一般深厚遼闊,還有他身上體現出來的晉南人特有的淳樸、豪邁和豁達——那種深入骨髓的率性和堅強,不正是華夏祖先哺育的這塊黃土地所要詮釋的精神和靈魂嗎?
我想,并不僅是他,還有我,包括每個屬于這塊母親河千年萬年沖刷出來的土地上的人,都無法割舍對她的癡愛與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