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凌蘭
悲劇以其崇高美感染著世人。在生與死、理性與非理性、理想與現實的復雜的悲劇矛盾關系中,人們對生命本身的思索從未停止,始終不懈地追求人的本質自我力量。人們對“命”和“運”之間聯系的思考和追問從人類文明早期就已出現,“人們依據各自的哲學、宗教、歷史、藝術等文化背景對命運進行探索、歸納,逐漸形成了具有人生觀意義的關于人類或個人自身命運的觀念”。地域與民族心理等差異造成了悲劇體現的悲劇精神、悲劇意識和審美意義有諸多不同。中國神話中逐日的夸父與古希臘神話中追日的伊卡洛斯,其形象顯示出人類自我發展過程中共同的悲劇性特點,而又有中、希不同文化影響下的不同呈現。
悲劇就是人類面對有限的生命的無限抗爭和毀滅。人類現實是存在很多局限性的,人并非是無所限制、完全自由的,人類的生存活動既離不開生活環境也離不開群體,更擺脫不了死亡的威脅。自然環境的局限性和人類自身的局限性是最為主要的。自然環境給了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壤和資源,同時也給人類帶來極大的生存挑戰。尤其對于原始人類來說,自然所帶來的挑戰是無處不在的。而當時人的認識能力有限,世界本身又是極為復雜、不斷變化的,因此,人類無法完全掌握世界。人類始終都面臨著兩個問題:一是欲望,一是死亡。并且死亡對于人類來說是無法突破、無法戰勝的。“死亡意味著我的生命是有限的:這雙似乎永不疲倦的腳會停止運動,這雙觸摸和制造了無數事物的手將像樹葉一樣凋謝,這雙眼睛將消失在它所看見過的事物中間。因此,正是個體生存的時間性使他領受到了死亡,而對死亡的領受又反過來構建著個體生存的時間性。”死亡無法戰勝,卻又不可避免,人們不得不去面對這一人身上最大的局限性。
面對這種局限性,人們卻又總是在嘗試突破,沖破束縛。但局限是難以打破的,束縛永遠存在,于是人們在突破和抗爭的過程中就免不了失敗,甚至毀滅。而正是由于失敗和毀滅及其注定沒有好結果的抗爭過程的存在讓我們感到悲傷,這也就使得悲劇意識得以誕生。如果說抗爭是悲劇意識產生的動因,那么“毀滅”則是必然結果。人類的偉大之處在于人類是非常尊重生命、熱愛生命、肯定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的,所以人類才會為了生命去與死亡抗爭。有了這種勇敢無畏的抗爭才有悲劇。
朱光潛先生說道:“命運觀念對悲劇的創作和欣賞都很重要。”說到古希臘的悲劇,命運這個詞是與之密切相關的,由于兩者之間的這種密切聯系,古希臘悲劇又被后來人稱作“命運悲劇”。眾多古希臘神話故事都涉及描述命運,在描述中,命運通常被形容為一種冥冥之中人類無法抗拒的力量。這種力量通常表現為先天注定的災難、死亡,還有其他外在因素帶來的一些不可避免的悲劇,以及由于人的自身性格因素導致的悲劇。
在古希臘人的眼里,命對人與神有著同樣的決定力。命運三女神“在人出生時就給了他們善或惡的命運,并且監察神與人的一切犯罪行為”。命運是人生的不可控力,通過人在命運面前的脆弱無力反映出它的存在。無論是夸父還是伊卡洛斯的悲劇,都不能完全歸咎于自身性格,畢竟人在成長階段的每一次實踐,其成功與否都帶有很強的偶然性。古希臘神話與中國神話中人物的命運證實了這一點共通性:“那個既不可逃避,又不可預知的‘命運’,就像中國古人所講的‘絕地天通’一樣,乃屬于另一個早已同我們斷裂開,也無意再去投合人類之意志的世界。”
在中國的神話作品中,也有許多故事涉及對命運的描述,人物與命運進行了抗爭,卻也難逃命運的掌控。古人對世界的認識存在局限,自身的觀念也受到影響,但對于命運的認識,在古代中國和古希臘都是共通的。然而,中國悲劇與古希臘悲劇相比,命運與悲劇的聯系卻較為疏離,導致中國悲劇的真正原因不僅僅在于命運,還有每個時代的政治問題、現實問題、階級沖突等多維因素。“長期以來,學術界都認為中國是一個缺乏悲劇精神的民族,因而也缺乏純正的悲劇傳統。”但事實上悲劇性神話還是占據了相當大的比重。就悲劇這一大范疇而言,無論中國還是古希臘,命運都只是悲劇創作中的一個因素。但本論文的重點并不是探究悲劇創作來源的多樣性,而是以“夸父與伊卡洛斯”為例對比中國神話與古希臘神話中悲劇意識的不同及其審美意義。
古希臘神話中體現出的人類關于命運的思考顯示,命運具有無形性。無形的命運是通過神明傳達給人類的,而神明是有形態而又受人敬畏的,所以古希臘人對命運不僅敬畏,而且恐懼。命運還具有普遍性。諸神把外在的苦難等不幸遭遇都歸結為命運的安排。命運除了是無形的和普遍的之外,還是不可規避的。在面對神秘外來力量帶來的苦難時,古希臘人傾向于接受“命運規定一切”。在古希臘神話和史詩中,則是通過以個體的自由意志與命運抗爭來彰顯個體的價值。尼采認為:“悲劇起源于兩種深深植根于人性之中的沖動,它們在古希臘文化中被允許尋常自由地活動。”這種沖動就如伊卡洛斯追逐太陽的神秘時的原始沖動。在古希臘神話中,雅典的代達羅斯是當時最偉大的藝術家、建筑家,他因嫉妒自己的徒弟塔羅斯而將其殺害。為了逃避法庭的懲罰,代達羅斯帶著自己的兒子伊卡洛斯使用蠟和羽毛制作成的翅膀逃離克里特島。而伊卡洛斯因為被太陽吸引,又驕傲自滿,自顧自向著高空飛得太高,太陽強烈的陽光融化了封住翅膀上羽毛的蠟,羽毛也開始松動,最后跌落到海中喪生。
在這之后,伊卡洛斯多被認為是西方文化中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人。但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寫道:“唯一的辦法是飛,飛出迷樓。藝術家,天才,就是要飛。然而飛高,狂而死。青年藝術家不懂,像伊卡洛斯,飛高而死,他的父親是老藝術家,懂。我曾為文,將尼采、托爾斯泰、拜倫,都列入飛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寧可飛高,寧可摔死。”所以可以認為,伊卡洛斯的這一行為是與命運的抗爭,是對個人價值的追求。既然命運已經對每個人做出了規定,那么為什么還要屈服于命運,反正最后要面對的結果都是苦難或死亡,那為什么不放手一搏?在不可改變的命運之前,古希臘人充滿了反抗意識,追求人生的悲劇色彩,彰顯人的現世價值。西方的悲劇主要表現某種崇高的理念,它是社會普遍精神的觀念表述者。西方悲劇理念表現的是一種對未知世界的追求與執著。
中國神話中的悲劇人物不僅僅是正義的代表,同時也是倫理和道德的象征。中國神話悲劇也不僅是因為自我性格缺陷而導致的或者是命運本身就注定了的悲劇,還有為了天下蒼生而放棄個人追求和生命的崇高的獻身精神。例如夸父追日,《海外北經》中記載:“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有關夸父追日的原因,各種文獻中的記載多有不同,但故事經過世世代代的傳承,夸父在人們的心中一直都是以偉岸高大、舍己為人的英雄形象出現的。中國的悲劇作品主要表現的是個人與普遍精神之間的情感沖突,其實質體現為忠誠的情感歸宿觀念。
如將中國神話中的悲劇按人類所面對的各種局限來分,也能分為三類:人類對自然的反抗,如精衛填海;人類對他人的反抗,如黃帝戰蚩尤;人類對自身的超越,如夸父追日。不少人認為夸父追日反映的是人對自然的反抗,但筆者認為這則神話更側重于體現人對自身的超越,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對個人價值的追求。夸父追日并不是因為太陽的存在阻礙了人類,而是夸父自身所產生的探究超越意識。在這里,外物 “太陽 ”并不是以敵對的姿態出現的,它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太陽本身,而象征著人的一種目標或理想主義。表面上看,夸父是在追逐太陽,和太陽賽跑,但實際上他是在追逐人類的理想,是在和自己賽跑,是和人類的求知欲、好奇心賽跑。夸父追日的積極進取精神,反映出早期人類追求理性認識的過程。太陽作為萬物的生命之源,既能賦予萬物生命,又能毀滅萬物的這種有利有弊的現象,引起了人類強烈的好奇心,使人類希望觸及“太陽”這一自然實體的本質。但事實表明,太陽作為一種巨大的自然力量是無法征服的,夸父與太陽的斗爭只是一種“不自量力”的行為,所以夸父最后的死亡是必然的。但夸父追日這則神話也有其積極意義,它反映了早期人類在自我意識初步覺醒的過程中,不愿意屈服于自然的威脅,熱衷于與自然抗爭的精神。這是人類進步的表現,是個人價值的體現,也使人類能夠正視自己,從而向文明一步步邁進。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夸父與太陽之間的力量差距導致了夸父的悲劇結局,“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于此”。然而事實上,夸父悲劇的原因在于人有不斷超越自我的愿望,但無論他做出多大的努力,有多堅強的意志,這種理想永遠都無法實現。從現代理性的角度來看,人與太陽賽跑是可笑的,也是無知的,但人類的一切進步都是從面對這種無知開始的,所有的懷疑都是人類進步的動力。產生這種悲劇意識的原因在于人類追求超越自我的天性,這種天性就使人類永遠無法擺脫自身的束縛和困境,從而陷入永恒的悲劇中。
中華文化注重倫理關系和道德觀念,重視政治與人生結合,因此,為了維護群體的團結統一,在中國的神話中也滲透進了一定的倫理因素。原始的氏族部落需要有英雄來為群體做出犧牲,所以中國封建社會的倫理規范是傾向于將個人的遭遇安放到整個封建社會中的整體秩序和倫理關系中,強調的是整個社會的一致性。這種倫理化的社會將一切事物都分為兩類,非黑即白,善惡分明。正如謝適駿先生所說:“古代中華文化的封建倫理化,說到底是為了促進統治集團的政治利益,或為統治集團的既得利益進行文化心理上的掩護,以調整大家族之間、大家族與小家族之間、貴族與庶人之間的多重矛盾,取得有利于統治集團的社會‘和諧’即利益平衡。”中國神話中的倫理正是這一現象的集中體現。
與中國神話的倫理性不同,古希臘神話中體現得更多的是一種哲理性,更強調的是崇高的理念,一種對未知世界的追求與執著,還有人的獨立意志和個體的發展。西方社會“從古希臘開始就有海洋文化和商業文化的特征,崇尚個性和自由,富于冒險和開拓,講求力量和技術,具有批判精神、懷疑態度和否定勇氣”。因此古希臘人很早就擁有了強烈的個體意識,他們注重科學理性的批判精神和懷疑的態度。因而在古代他們就擁有了強烈的個體意識。古希臘神話悲劇,大多可引發人們對哲理的思考,給人以啟迪,使人從悲壯的故事中獲得哲理啟示。
相比之下,中華民族生長發展于大陸,有著悠久的農耕文化歷史,這種生活也就促成了人們統一、求同、合作的心態,從而限制了個體意識的張揚,同時也限制了人們的個體意志自由,遏制了人們作為個體的創造性和潛在可能。中國人在不可逃避的悲劇和無法掌控的命運面前,會奮起抗爭,但最后抗爭的結果往往是以傳統的“天人合一”的方式結尾,試圖在天、人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和統一。夸父化為鄧林,也是中國人一貫追求的“天人融合”的倫理道德觀念的體現。
西方人則不同,即使知道抗爭無用,他們依舊會義無反顧地去抗爭,只為了實現自身的追求,為了實現個體心靈上的自由。例如伊卡洛斯在后世人的眼中除了是一個狂妄自大的年輕人的形象,他還是一個追求自我價值、追求自由、追求藝術的崇高的人。伊卡洛斯和夸父,他們所代表的都是悲劇式的理想主義,背景不同,沒必要拿倫理觀點來批判。古希臘神話的哲理思想,往往是產生于對悲劇的思考,它沒有倫理道德的那種使人心安理得的作用,但有激發智慧、磨煉意志的作用。中希悲劇神話不同的悲劇特征及審美意義對中希悲劇藝術的發展、中希文化意識、生存方式甚至民族精神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