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步凡
鄧綏是東漢和帝的第二任皇后,其祖父為太傅鄧禹,其父鄧訓官居護羌校尉,而其母是光武帝皇后陰麗華堂弟的女兒。顯赫的身世為她的生命起點提供了不同常人的基礎,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她的心理狀態。史書記載,鄧太后“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志在典籍,不問居家之事”。年幼的鄧太后對女紅居家之事不感興趣,卻對治國理政的儒家經典愛不釋手,即便在遭到母親的責備后仍不放棄,足見其喜愛程度之深。她的父親事無大小都去征求她的意見,這說明她在年少時期就富有謀略。然而,她的這些行為表現與當時社會角色的劃分存在明顯沖突。
社會角色是指“與人們的某種社會地位、身份相一致的一整套權利、義務的規范與行為模式,它是人們對具有特定身份的人的行為期望”。而“男主外,女主內”的兩性社會分工原則早在先秦文化典籍中就有反映,如《詩經·大雅》說“婦無公事,休其蠶織”。東漢儒家思想對性別的區分更加強化。因此,在傳統規定的兩性分工原則下,女子只要做一些家務事并懂得服侍就足夠了,不需要對外事操心,然而年少的鄧綏并沒有遵循傳統思想的規訓,甚至反其道而行之,這種興趣愛好除了受到家庭環境的影響外,還是其個人主觀意志的結果,或許更為遠大的志向早已在其心中蘊藏。
和帝永元七年,鄧綏被選入宮中,顯赫的身世使她一年后就被選為貴人。有著“貴人”身份的鄧綏沒有去爭寵奪愛,反而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多加約束,“接撫同列,常克己以下之,雖宮人隸役,皆加恩借。”在陰皇后面前更是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其衣有與陰后同色者,即時解易。若并時進見,則不敢正坐離立,行則僂身自卑。”當陰皇后被皇帝疏遠時,她甚至拒絕皇帝的召見來避嫌。而在皇帝數失皇子的情況下,她還“數選進才人,以博帝意”。這樣的苛刻行為與隱忍心理在她身上體現得自然而然,也許在鄧綏看來,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不去爭寵才是引起皇帝關注的最好方式,太露鋒芒反而會引禍上身,故而才會時刻表現出低人一等的卑微姿態。
鄧綏成功獲得了和帝的關注,而陰后漸漸被皇帝疏遠。當陰后因為嫉妒而欲加害鄧綏時,鄧綏卻對左右流涕而言來表明心跡。雖然鄧綏在這件事中的表現頗為冠冕堂皇,但她以退為進的心態卻體現得淋漓盡致。更為重要的是,此事最終被皇帝知曉,陰后被廢,皇后之位出現空缺。此時在和帝看來,鄧綏才是堪任皇后的唯一人選,因而在立她為后時毫不猶豫,甚至為此感到慶幸。相比于后宮中因爭寵而引起的血雨腥風,鄧綏通向皇后之位的過程可謂是波瀾不驚、水到渠成,其過人的智慧和心機得到了充分體現。
鄧綏在確立為皇后后不久,和帝便撒手人寰,而此時皇太子尚未確立,皇位繼承人選成為需要考慮的首要問題。因長子有疾,鄧綏選擇尚在襁褓中的劉隆為帝,她以皇太后的身份臨朝稱制。殤帝繼位不滿一年就短折而夭,皇位再次空缺,然而,對繼任皇帝的選擇并沒有困難,人選早已在鄧太后的掌握之中。史籍對安帝繼位前的情況做了說明,當和帝因劉祜聰明好學而在禁中多次見他時,想必鄧太后(當時為皇后)也對他有所關注,而在清河王劉慶要就國時,鄧太后卻特詔把劉祜留在京城。可見,鄧太后在立劉隆為帝時,為避免意外而做了準備。殤帝繼位由鄧太后自己決定,而安帝繼位由鄧太后及其兄鄧騭共同商議。《后漢書》還記載了當時群臣的意見:“及殤帝崩,群臣以勝疾非痼,意咸歸之。”由此看來,群臣還是傾向于長子劉勝繼位,但鄧太后還是接連選擇了兩位自己中意的幼主。
當皇位出現空缺之時,繼承人選確立得越早,越能防止意外事件的發生,鄧太后對皇位繼承人的安排保證了王朝政治格局與政治運行的穩定。然而,鄧太后的決定也有可能與她當時的心態有關,畢竟立幼主有利于自己掌握權力,同時也能為臨朝稱制提供便利條件。蔡東藩在其著作《后漢演義》中評論了鄧太后立殤帝、安帝的事件:“奈何遽以生經百日之嬰兒,驟使嗣位?謂非貪立幼主,希攬政權,其誰信之?及幼主已殤,又徒與親兄定策,迎立清河王子祜,一朝元首,乃出自兄妹二人之私意。”此評價或能作為鄧太后心態的反映。
鄧太后立幼主無疑使她的統治更加便利,其權力也隨著臨朝稱制而達到頂峰。然而,鄧太后臨朝稱制并沒有因為自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就為所欲為,而是實行了一系列有利于王朝穩定發展的政策,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赦免大族,檢敕宗族。鄧太后臨朝后,“詔赦除建武以來諸犯妖惡,及馬竇家屬所被禁錮者,皆復之為平人”。更難得的是,她還與陰氏和解,赦免其罪。在將昔日大族赦免為平民的同時,她卻對自己的鄧氏宗族嚴加約束,要求執法官員對其“明加檢敕,勿相容互”。這樣的舉措緩和了其與大族之間的矛盾,從而減少了臨朝稱制的阻力。
二是禁絕奢靡,提倡節儉。鄧太后對宮中之弊有清楚的認識,在她成為皇后之前尚無權干涉,被立為皇后就有了參與政治的機會,而在其臨朝稱制后,更是對朝廷政策進行了大范圍的改革,廢除了當時許多不合時宜的規定,省去大量的日常朝廷貢奉,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盛行的奢靡風氣。
三是審慎斷案,親理冤獄。鄧太后十分重視案件審理的過程與結果,力求公平公正,常深入調查,審慎處理。《后漢書·皇后紀》中多次記載了鄧太后親自審理案件的事例。不僅如此,她還定期親臨監獄核查案件,免除被冤枉者的罪名。
四是勤于政事,賑濟災民。在鄧太后執政時期,各地水、旱、地震等災害連年不斷。面對多重挑戰,鄧太后采取措施積極應對,“或達旦不寐,而躬自減徹,以救災戶”。尤為重要的是,鄧太后還聽從了樊準的建議,不僅下詔免除賦稅徭役,還悉以公田賦予貧人,調整土地占有關系,對促進農業生產起到很大作用。
五是崇尚學術,注重教化。鄧太后在處理朝政的同時,“博選諸儒劉珍等及博士、議郎、四府掾史五十余人,詣東觀讎校傳記。”此外,她還在宮中設立學校,以此來約束貴戚子孫,提高他們的文化修養。通過這一舉措,鄧太后就將文化教育的范圍首先向貴族女性開放,這種大膽之舉在當時是史無前例的。
鄧太后為東漢王朝嘔心瀝血,她的努力付出讓人可以理解她在年少時期異于常人的行為。也許對她來說,治國理政是終其一生為之奮斗的目標,而施行德政正是其實現理想抱負的途徑。相比于之前,她此刻的心態也更加簡單純粹—成為一個優秀的統治者。
傳統觀念認為女性參與政治不僅有可能使整個帝國的政治體系發生一些微妙而重要的變化,由男性占據主導地位的社會結構、家庭秩序和文化傳統也將有可能由此而受到直接的影響。儒家思想在東漢意識形態中占據主流,鄧太后臨朝稱制不可避免地遭遇了挑戰。
《后漢書》記載,“康以太后久臨朝政,宗門滿盛,數上書長樂宮諫諍,宜崇公室,自損私權,言甚切至。太后不從。”作為鄧太后家族成員,鄧康反對其久臨朝政或許有著深層原因。在他看來,久臨朝政難免會引起安帝的不滿,而太后臨朝終有完結的一天,當皇帝開始親政,由于受到多年的壓抑,很可能會對鄧氏家族展開清算。因此,他對鄧太后久臨朝政表示不滿也許是擔心日后自己的下場。同時,杜根也對鄧太后久臨朝政提出意見,而“太后大怒,收執根等,令盛以縑囊,于殿上撲殺之。……太后使人檢視,根遂詐死,三日,目中生蛆,因得逃竄。”按照傳統思想文化的要求,女主獲得參與政治甚至掌控政治的權力都帶有一種“過渡性”與“暫時性”,一旦皇帝年長,太后繼續臨朝將喪失“守護皇權”的合法性,所以杜根上書直諫與其說是對權威的挑釁,不如說是對主流意識形態中維護皇權尊嚴的自覺踐行,而鄧太后對杜根的態度尤其值得考慮。
一方面,鄧太后從入宮后的韜光養晦到臨朝后的勵精圖治,為追求人生理想付出了艱辛的努力,而鄧康等人的反對將直接導致其實現自我價值的中止,這使鄧太后無法容忍;另一方面,鄧太后拒絕還政也體現出她對王朝的責任感。鄧太后改革一系列弊政,視王朝的興衰為己任,這份對王朝深沉的責任感使她不能還政,以此來保持政治的一慣性,當然,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她對權力的依戀。但是,朝臣的要求的確有無可厚非的正義性,意識形態的壓力終將存在,背離傳統的不安與恐懼心理需要權力的保護,無奈之下她只能將要求她還政的人處死或貶斥,唯有采取這種辦法,她才能對其他群臣的“躍躍欲試”產生震懾,而這也是她在撲殺杜根后又派人多次檢查的原因所在。
中國古代帝制社會男權至上,但鄧太后也沒有放棄對政治的追求。縱觀鄧太后的一生,她仿佛是天生的統治者,與眾不同又魅力超群,有著過人的智慧與才干,同時表現出極大的忍耐與狠心,而她在獲得權力后的治國理政更是在東漢歷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對鄧太后而言,生兒育女并非其人生歸宿,能夠治國理政并成為一個優秀的統治者才是其人生的最終目標,她在執政期間施行的一系列德政,既出于對“劉氏”天下維護的需要,也是實現自我價值的過程。但是,傳統性別秩序觀念的反對使她在實現自我價值的同時不得不付出一些犧牲,如喪失家庭天倫之樂,背負貪立幼主的嫌疑,頂著不肯還政而殘殺大臣的惡名,這些都并非其真實意圖,而是傳統性別秩序下實現自我價值的不得已而為之。無論后世史家對鄧太后作出怎樣的批評,她的臨朝終身對東漢的百姓而言或許是莫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