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丹
自從晚清時期對西方科幻小說的譯介開始,中國科幻小說已經形成一條逐漸明晰的發展脈絡。進入21世紀,這一文類更是在繼承以往文學傳統思想資源與通俗文學創作技巧的基礎之上,結合當下中國的獨特經驗,試圖對社會現實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批判與思考。在這一意義上,科幻小說中單一的樂觀主義幻想逐漸被復雜曖昧的現實性反思與質疑取代,這些反思背后投射出21世紀科幻小說超現實幻想下對現實的冷靜思考。其中以對社會的批判、對人性的拷問和對科技發展的反省三個層面最具代表意義,本文也將從這三方面展開具體的分析與論述。
科幻小說作為一種以科學幻想為核心的類型文學,往往以嚴密的科學邏輯、準確的科學知識、新奇的世界觀和杰出的想象力在一眾類型小說中脫穎而出。然而僅僅依靠“科學性”和“幻想性”的支撐,科幻小說還不足以具有更豐富的現實內涵。21世紀科幻小說呈現出一種積極介入現實的反思意識,在以科學邏輯想象未來種種可能的基礎上對現實社會進行反思與批判,拓寬了科幻小說的表達空間,使其具有了更深刻的意蘊。
王德威曾指出:“科幻小說在題材極度陌生化的操作下,反而為那晦澀不可解的現實,甚至‘真實’,布置了一探究竟的方法。” 從科幻小說作為一種社會批判的角度來看,其中預設出的種種想象情景確實可以作為挖掘社會問題的一個巨大實驗場。劉慈欣的《贍養人類》借各個文明對人類文明的入侵描繪了第一地球極端的貧富不均問題,對全球化語境下資本主義法則的擴張提出了自己的擔憂與諷刺。同樣,郝景芳的《北京折疊》也在關注這一問題,小說將故事背景設置在真實的北京,圍繞空間折疊的技術想象將北京城劃分為相互隔離的三重空間,影射現實社會中不同社會階層的空間、地位、財富的不平等。正如作者本人所說:“科幻文學關心現實空間,卻表達虛擬空間……它以某種不同于現實的形式探索現實的某種可能。”王晉康的《2127年的母系社會》中對無性繁殖技術下形成的全新母系社會的想象,則引發讀者對現實中男權社會和兩性關系的思考;陳楸帆的《荒潮》描寫了在“硅嶼”這個未來城市里,作為電子廢棄物處理民工的“垃圾人”小米的底層境遇,即使在意外受到人工智能的感染變強大后依然無法擺脫自我毀滅的命運,這又不得不使我們聯想到現實中處于社會底層的打工者的命運。在這些科幻小說的新奇色彩與無窮想象的包裹下,不難看出創作者對社會問題的關注。21世紀科幻小說作家們試圖用一種超越現實的形式來反映、放大和映射現實,挖掘現實中引人關注的社會問題并積極表達自己的思考。21世紀科幻小說呈現出越來越多關注社會問題的創作傾向,期望重建以科幻觀照現實的文本秩序。
21世紀科幻小說以大膽的想象拓寬思考現實的維度,從對社會問題的關注進一步指向復雜情景下對人性的思考。科技急速發展下對社會人的異化與對善惡的復雜選擇是21世紀科幻小說共同書寫的一個重要主題。
科幻小說對人性進行思考的一大表現就是試圖通過設置種種令人驚奇的科幻設定來想象未來,并由此透析這些烏托邦與惡托邦內人的異化。劉維佳的《來看天堂》,描繪了一個近乎天堂般完美的社會,沒有能力的弱者被安置在什么也不用做的“天堂”,享受著安逸舒適的生活,物質生活得到滿足,但精神世界的完整性卻被剝奪,無法作為一個有尊嚴的人活著;韓松的《地鐵驚變》則把審視的目光鎖定在現代化高科技產物地鐵所創造出的封閉、獨立的另類空間里,探尋未知處境下人處于微小狹窄的車廂內心靈與身體上的雙重變異,人變成“非人”的過程荒誕而震撼,不得不引發讀者關于人性自身的思考。
除此之外,21世紀科幻小說中對于人性面對極端情景時所作出的善與惡的抉擇也體現了對人性復雜的探索。劉慈欣的《三體》三部曲就多次描寫了人在道德與生存面前必須面對的難題,地球遭受三體文明入侵與更高文明的“黑暗森林打擊”時,劉慈欣塑造了以羅輯、章北海、維德等為代表的將生存視為最高目標的現實主義者形象與以葉文潔、程心為代表將道德視為人類生存底線的理想主義者形象,在這兩類人物間的選擇沖突中,作者反復提出了對人性善惡的辨析。王晉康的《蟻生》則借由主人公構建了一個善良主義大行其道的美好世界,但對人類至善的追求卻帶來了極權主義的弊病,最終小說中所描繪的那個美好的小農場不過是虛假的幻象,烏托邦最終走向了滅亡。科幻作家們對人性中真實的欲望進行了審視,也對什么是善、什么是惡的簡單評判標準提出了自己的質疑。
21世紀科幻小說對現實的反思不僅僅停留在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對人性的思考上,更對造成這一切的科技自身的發展做出了理性的反省。在科學技術飛速發展、參與和改變人類生活的同時,科幻小說也對這種后知后覺的顛覆發出了警醒:當人們對科技越來越依賴時,帶給世界的究竟是幸運還是更大的不幸?
對科學技術的狂熱追逐往往會造成人文關懷的缺失,技術至上的選擇與傳統倫理產生沖突,最終造成完全背離的災難后果。這是21世紀科幻小說所描寫的又一個重要主題。吳巖的《鼠標墊》通過描寫人腦與電腦的任意連接技術的實現,探索了人類自由進出網絡虛擬空間的可能,科技理性的荒誕展露無遺;同樣具有諷刺意味的還有劉慈欣的《詩云》,他在這篇小說中塑造了一個試圖用量子計算機來吟詩卻最終失敗的神的形象,提醒人類科技并非無所不能,至少無法取代由人類真實的情感所創造出的藝術;而《微紀元》則通過想象未來的地球陷入巨大危機,成為一片火的煉獄的景象,描寫了改造自身的微人類的誕生。在劉慈欣筆下,微人類過著一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度過了人類的生存危機,但也失去了宏人類的歷史和記憶。作者并不對這兩種生存方式作道德上的價值判斷,而是將思考留給讀者,引出我們對科技發展的種種反思。
21世紀科幻小說日益蓬勃發展,其中流露出的現實關切體現出積極的當代意義,這使得被視作通俗文學中一種類型文學的科幻小說也具有了嚴肅文學直面現實、思考當下的人文內涵和理性品格。科幻作品中對現實與人生的種種追問為當下的科幻文學勾勒出一個具有更多可能性的未來,這種介入現實的反思意識使21世紀科幻小說進一步拓寬了科幻想象的深度和廣度。正如宋明煒所說:“科幻詩學指向看不見的真實,也指向不存在的過去、現在、未來,但一定與此時此刻密切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