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小說的電影改編

韓文易

梁曉聲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從事文學創作40余年。他創作的小說始終堅守現實主義的風格，折射了歷史的變遷，對社會各個階層的現實狀況與人們的心理活動都有細致的描寫和深刻的反思。2019年，梁曉聲的長篇小說《人世間》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引起了更為廣泛的社會關注。但是現有的研究成果大多圍繞著梁曉聲的小說本身展開，嚴重忽視了梁曉聲小說的電影改編。事實上，梁曉聲之所以在民眾中有如此高的知名度，相當程度上源于其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的傳播。而且，現實主義題材一直是電影改編的重要文本來源。

目前為止，根據梁曉聲小說改編并上映的電影共有9部：《神奇的土地》（1984年，改編自短篇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1984年，改編自同名中篇小說），《愛與恨》（1985年，改編自中篇小說《人間煙火》），《那年的冬天》（1990年，改編自短篇小說《鹿心血》），《司馬敦》（1998年，改編自同名中篇小說），《我最中意的雪天》（2001年，改編自中篇小說《疲憊的人》），《人間天上情》（2004年，改編自中篇小說《苦戀》），《證書》（2006年，改編自同名短篇小說），《冰壩》（2007年，改編自同名中篇小說）。

一、改編的動力：鏡頭感、寫實性與歷史反思

在影視文化高度繁榮的當代社會，越來越多的人會選擇兼具藝術特征和娛樂屬性的電影作品進行文化消費。然而文學作品中所蘊含的藝術營養卻是不能被電影藝術家忽視的，特別是小說這種具備強大敘事功能的文體，與電影存在著諸多共性。

不過并非所有的小說都適合被搬上熒幕，從靜態的文本改編為動態的影像，前提條件是具有“鏡頭感”，即通過細膩的語言描繪出生動的視覺畫面，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它是小說與電影共有的中間介質，是連接兩種文本的橋梁。梁曉聲的小說語言是具備以上特征的，無論是自然風光還是人物行為，與鏡頭語言都存在高度契合之處。比如小說《鹿心血》是這樣描述眾知青捕獲蘇聯獵狗“娜嘉”的場景：

那狗比我們想象的要小，也不如我們想象的那么兇猛。長腰身，長腿，垂耳。深栗色的毛，閃耀著旱獺般的光澤。狗臉很靈秀，很可愛。一條漂亮的純種獵狗。鋼絲套子勒在它后胯上。由于它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掙扎，已使套口收得很緊很緊，勒入皮肉，仿佛就要將它的腰勒斷了。這狗充滿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人類的悲哀而絕望的目光，恐懼地瞧著我們。它不斷嚙牙，發出陣陣低嗚。但那低嗚絕不意味著進攻的企圖，是防范的本能。它太痛苦了，不久便連防范的本能也喪失了，一動不動地蜷伏在雪窩中，不再嚙牙，也不再發出低嗚。

上述描寫不僅細致入微地描繪了狗的外形和神態，而且通過描述一幅幅動態的畫面，讓讀者間接地感受到人物心理的變化。結合故事背景可知，眾知青將這條來自蘇聯的獵狗視為“敵人”，對其充滿了憎恨。但是當他們看到“敵人”竟是如此的脆弱，內心被壓抑的善良與憐憫便自然迸發了。小說始終運用極具視覺表現力的敘述方式，非常適合電影改編。

寫實性也是梁曉聲小說適合改編為電影的重要原因。在中國電影改編的歷史中，現實主義題材的文學作品始終占據著最重要的位置。因為貼近現實生活的藝術題材更容易引起觀眾的情感共鳴。梁曉聲的小說注重反映底層民眾的日常生活。《疲憊的人》主人公王君生為了給兒子創造更好的學習環境，決定和妻子搬到小房間去。可是過程卻大費周折——先是因碰倒了家具和妻子發生爭執，再到不愿接受鄰居幫忙而生氣，最后只得無奈地將床的四條腿鋸掉才將其安置妥當。這段生活瑣事占到了全片的四分之一，之后的事情也延續了開篇的特征。再比如《證書》講述了一位普通漁民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后堅持上訪，其間卻遭到了各級政府官員阻撓和村民誤解的故事。這些故事與觀眾的日常生活幾乎沒有距離，改編為電影后，絲毫不會帶來欣賞的陌生感。至于自然災害主題的《冰壩》和三部北大荒知青題材小說，從內容上來看雖然具備一定的傳奇性，但是故事著力表達的還是拼搏、關愛、憐憫等人性的共通之處。

另外值得提及的是，梁曉聲在創作中一貫堅守人道主義的價值立場。他不是以啟蒙者的身份自居，而是立足于時代背景，先著重表現他們在艱苦社會環境中的正直與善良，再從民眾身上尋找群體特征進行歷史反思。這點在他的知青小說里表現得最為明顯。正如有論者所言：“一方面，梁曉聲對知青生活充滿了熾熱的眷戀與肯定；另一方面，其作品又越來越多地流露出對歷史的清醒審視與深刻反思。”比如《今夜有暴風雪》，這個故事發生在知青返城前夜，團長馬崇漢想要私自扣留全團知識青年的返城手續，他的做法直接引爆了知青們壓抑許久的情緒。不過梁曉聲并未將主要筆墨花在控訴“極左”思潮對人性的戕害，或大肆渲染人性在暴亂中的丑惡，而將重點放在曹鐵強等正面人物身上，彰顯他們的正義、勇敢和奉獻精神。梁曉聲的小說在保持歷史理性的前提下彰顯了人性的善良，在功利主義大行其道的今天宣傳“好人文化”，將這種小說進行電影改編，對社會風氣具有積極的引導作用。

堅守人道主義的歷史反思精神與前文所提到的鏡頭感、寫實性一同成為梁曉聲小說電影改編的持續動力，也從側面反映出現實主義風格小說改編為電影的幾項重要標準。

二、改編的策略：簡化人物形象與調整敘事結構

梁曉聲小說中的人物大多血肉豐滿、形象立體。《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的副指導員李曉燕是一位勇敢正直的兵團戰士，從未畏懼墾荒中的艱辛危險，但是她的內心已經被極端意識形態扭曲，將個人情感與審美需求壓抑在心底。《證書》里的漁民王昭原本樂于助人，多次見義勇為，可是在表彰大會上受辱之后性情大變，最后甚至放任溺水的人死去。以上種種都是改編為電影的梁曉聲小說的主要人物，從中可見這些人物形象的復雜性。

經過改編之后的人物往往只保留了原著中最主要的特征。《苦戀》原本有相當長的篇幅介紹芊子幼年時向受到政治迫害的讀書人學習文化知識，正是因為有了這段“被啟蒙”的經歷，她在面臨艱難的抉擇時，才會如此堅毅地遵從自主的意志。當后文寫到芊子被“造反派”隊長侮辱，繼而被家人和村民拋棄時，讀者能感覺到芊子的宿命仿佛冥冥之中與政治運動捆綁在一起。然而她始終以高揚的主體意識與命運相抗。這樣的敘述不僅使得整個故事更加厚重，而且還增加了傳奇色彩。而電影《人間天上情》不僅完全刪去了芊子的“文化背景”，還穿插了不少戴文祺演出的細節。可以說，電影中的芊子是一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淳樸少女，做出的所有重大選擇不是源于對戴文祺的仰慕，就是善良的本性使然。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改編，一方面是因為受制于時長限制，電影無法完全還原小說人物的復雜特征所致，另一方面是因為電影需要保證自身的視覺觀賞性。

對于那些時間跨度較小、人物心理變化較為豐富的作品，經電影改編之后，人物內心的活動也變得單一且被強化了。小說《鹿心血》的主人公“我”與鹿場知青有過節，原因是鹿場知青偷拿了“我”的手表且拒不承認。但是“我”為了幫助蘇聯老人拿到鹿心血而選擇不計較此事，表現了“我”的善良和大度。電影《那年的冬天》基本復原了這段情節，并將二人之間的矛盾設計得更為激化。沈明被鹿場知青誣陷偷表，因此產生過節。而沈明不僅默認了不存在的偷表事件，還用戰友的訂婚禮物“賠償”給了養鹿知青。可是對方不僅并未將鹿心血交給沈明，反而在拿到手表后派人將沈明打了一頓。沈明情急之下，半夜殺了一只鹿，將鹿心血偷回了哨所。

這段改編的目的顯然是強化沈明的善良，他為了救助蘇聯老人不惜犧牲自己的尊嚴和戰友的利益，顯然比原作的主人公“我”犧牲更大。在當時的情境下，以自己的名譽受損為代價來換取挽救蘇聯老人性命的可能，完全符合沈明的價值立場。但是殺鹿偷血的情節卻引發了更大的倫理問題。鹿屬于公共財產，沈明的行為損害了他人的利益。下述觀點在今天已經成為共識：

對于其任何有損他人利益的行為，個人都應對社會負責，并且如果社會覺得為了自身安全必須施予某種懲處，則行事者還應受到社會輿論或法律的處罰。

不論是電影還是原作，作者的目的都是要倡導人道主義的價值觀。所以沈明的行為雖然可以從行為邏輯上理解，但是不符合影片的主題精神。以上的負面結果是將人物性格過度簡化所導致的，也正是此種電影改編策略難以避免的消極作用。

調整敘事結構也是梁曉聲小說電影改編的重要策略，出現在多部改編的電影作品中。梁曉聲非常善于運用“插敘”敘事技巧，他小說的開始時間一般不是故事開始的天然時間，而是故事中間的某一環節，然后通過“解釋性的回憶”將故事完整地敘述完。例如，小說《證書》的開篇便是王昭在表彰大會上受辱的場景。至于他為什么來到表彰大會，又為什么被取消了資格，背后又有什么隱情，讀者一概不知。梁曉聲在后續的敘述中將陸續回答這些問題，整個故事的情節也隨之展開。但是電影《證書》完全按照自然時間發展，先通過幾件小事樹立王昭樂于助人的正面形象，又講述了因為工廠污染河流，王昭與工廠老板的沖突。當王昭將工廠老板從河里用漁網救起來，對其原本就存有偏見的老板卻認為王昭有意羞辱他，從而恩將仇報，利用自己在政府的關系把王昭的表彰資格抹除。經過一系列鋪墊之后，電影才進行到小說開始的場景。

之所以存在上述區別，是由于小說缺乏視聽媒介，為了吸引讀者的注意力，作者有必要在開篇營造懸念。對于講述日常生活的現實主義題材電影，故事原本就呈現瑣碎的面貌，大量運用插敘等敘事技巧容易破壞故事邏輯。電影的改編會有意識地保護故事邏輯，有助于還原小說中的生活細節。

但是，當現實主義題材的改編電影面對原作過于零散的細節時，也需要改變敘事結構，從而達到營造懸念、制造戲劇沖突的作用。最典型的作品應是《疲憊的人》。原作由第三人稱視角講述，而且開篇詳細地介紹了故事的時間、地點、人物性格、主要矛盾之后，情節才徐徐展開。電影的敘述視角則變成了第一人稱，將所有的故事都置于“我”和一位偶遇的年輕人的對話中進行。“我”的旁白不時以畫外音的方式出現在情節轉折之處。電影開頭的場景迅速切換，是一系列交代人物形象和人物周邊環境的短鏡頭。由于原作篇幅較長，類似的事件會出現多次以渲染其中的戲劇沖突。電影的改編將人物相同、矛盾類似的一些事件進行了合并。比如王君生畏懼日漸長大的兒子，電影中只通過“阻止父母因鋸床腿吵架”一件事情表達，而小說里還插敘了不同時期的父子沖突，以表現王君生對兒子的畏懼存在循序漸進的過程。以上都是為了加快敘事節奏，激發觀眾對故事的興趣。相比原作中通過文字道來的背景信息，電影通過視覺影像，讓觀眾自行感受這些信息，從而使得作品更加凝練。

三、改編的評價：節制美、弱批判性與形式局限

梁曉聲的小說具有鮮明的批判色彩與深邃的反思精神，但是走向極致的思辨也帶來了弊病，那就是存在過多的議論性語言。正如筆者曾經談到的：“也許正是在強烈的道德責任感的驅使之下，梁曉聲熱烈地期望自己的筆鋒可以觸及社會與人性的深層，結果缺乏對語言藝術的錘煉和反思，造成的直接結果便是在小說中夾雜大量道德教化式的議論語言。”這些說教意味濃重的議論語言不僅傷害了故事本身的情節發展，還使得作品顯得冗長臃腫，相伴而來的往往還有泛濫的個人情緒。梁曉聲的小說往往彌漫著悲劇色彩，這種美學特質讓他的作品擁有崇高的悲壯精神，但是也容易導致讀者的審美疲勞。

改編后的電影具有節制美，極大程度上改善了原作的不足，特別是對結尾的處理上，不僅延續了原作的悲劇美學，還將希望一并傳遞給了觀眾。《鹿心血》的最后，“娜嘉”無力渡過解封的烏蘇里江，最終帶著鹿心血被江水沖走；《那年的冬天》的“娜嘉”在橫渡江面時雖然也遇到了困難，停留在一塊浮冰上不敢前進。此時眾知青們紛紛吶喊著鼓勵它，同時響起的還有從河對岸的校園傳來的鐘聲。相比于徹底陷入絕望的原作故事，電影帶給觀眾的是具有積極意義的開放結局。《苦戀》里的戴文祺最終與芊子相見，并為臨終前的她唱了最后一曲，不久后也郁郁而終；《人間天上情》直至最后，芊子還是拒絕與戴文祺相見，整個故事在悠然的音樂和戴文祺悵然的神情中結束。歷史的謬誤，人性的善惡和青春的情懷均被消解。這樣的改編既節制了作品情緒，又保存了留白，給觀眾一定的想象空間。小說《證書》的結尾是王昭因受到村民非議而心灰意冷，竟然眼看著自己曾經救過的商人溺死；電影《證書》則是開放結局，村口的喇叭播放著為他開表彰大會的通知，王昭撐著小船，伴著廣播聲順流而下。這樣的改編消除了原作人物的負面行為，并且避免了情節過于離奇，脫離現實的合理性。總之，改編后的電影有效節制了梁曉聲小說中汪洋恣肆的個人情緒，增強了觀眾對作品文藝精神的接受程度。

相較于小說，針對電影的審查制度更為嚴格。在改編一些特殊的題材時，電影有必要對部分人物形象和作品主旨做出一定的調整，期間難免導致批判精神減弱。梁曉聲知名度最高的中篇小說《今夜有暴風雪》的改編就反映了上述現象。梁曉聲希望通過人物的命運與選擇來進行歷史反思的意圖并未體現于電影中，后者顯然更聚焦于表現幾個主要人物的精神品格。原作中，鄭亞茹幾乎是以反面人物的形象出現的：為了幫助愛人上大學，她通過暗箱操作，在曹鐵強不知情的前提下，讓他頂替了另一位知青上大學的名額；她也毫不掩飾對裴曉云的嫉妒，并始終利用自己排長的身份優勢向其施加冷暴力；還有最不可饒恕的兩個錯誤——泄露會議機密，未安排別人和裴曉云換崗。鄭亞茹不僅引發了整夜的知青暴亂，更對劉邁克、裴曉云的死亡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但是電影顯然有意掩蓋了鄭亞茹的性格缺陷，并為她刪減了所有的過失。影片弱化了鄭亞茹和裴曉云的沖突，泄露會議機密的情節甚至被全部刪去。這樣一來，她在電影中保留下來的只剩下指導員的盡職盡責。有關鄭亞茹形象的改編，大大減弱了主題應有的深度。就像有的論者曾經評價的那樣：“影片的改編削弱了人物形象的立體與真實，一味突出和放大‘青春無悔’的主題，失去歷史縱深感和鮮明色彩性……某種程度上背離了梁曉聲的原意且不具有穿越時代的永恒性。”除了《今夜有暴風雪》之外，電影《冰壩》對原作的主要矛盾和人物背景也做出了重大修改，將梁曉聲對底層民眾貪婪、善妒等弱點的批判，連同翟茂生這一“墮落的知識分子”形象完全刪去。兩部電影的拍攝時間相距20多年，卻存在相似的改編問題，從中可見癥結的頑固程度。

最后，還是要回到電影與小說本身的藝術形式上來分析，它們的創作條件和表現手段是有巨大差異的。小說的寫作沒有嚴格的篇幅限制，可供作家調整敘事時間的藝術手法也很豐富。而電影必須在有限的時長內將故事呈現給觀眾，所以因控制時長而被迫剪掉的精彩情節也不在少數。可能正是源自于此，梁曉聲中篇小說的電影改編基本都會加快敘事節奏，并縮減原有的情節，甚至會裁剪部分次要人物的故事線；短篇小說的改編往往還原度更高，為了增強部分情節的表現張力，有時還會增加一些原創情節。

通過這一規律可以得知，在改編現實主義題材時，短篇小說的故事體量與電影比較接近，改編起來也比較容易，而改編中篇小說就需要導演和編劇進行較多的二次創作，還原難度較大。截至目前，梁曉聲已經創作了20多部長篇小說，尚沒有一部被改編為電影。數據說明我國長篇小說的電影改編工作難度較大，但仍有較大的進步空間。

四、結語

梁曉聲小說的電影改編基本同原作的內容和思想保持了一致。由于媒介方式的不同，這些電影延伸了小說主題精神的表達方式，與原作形成了互文的關系。所以，梁曉聲小說不僅非常適合改編為電影，而且它們還具有觀看與研究的雙重價值。

通過分析這些藝術作品，也可以為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電影改編提供思路。具備鏡頭感、寫實性和歷史反思的小說具有被搬上大熒幕的條件。為了使得故事更加適應電影這種藝術形式，簡化人物形象與調整敘事結構都是很有效的手段。至于批判性減弱的現象，和電影本身的形式局限一起都是電影從業者未來要努力解決的問題。

注釋：

①小說原作中的鄭亞茹是排長，電影中改為連指導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