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東峰



【關鍵詞】豫東南;紅槍會;群眾動員;槍會改造
紅槍會①是20世紀上半葉廣泛存在于河南、山東、安徽、河北等省,為御匪、抗兵、反對苛捐雜稅而自發聯合的農民武裝自衛組織。20世紀20年代,河南是槍會活動中心區域之一,豫東南②作為河南農民運動最發達地區之一,槍會運動是該地農民運動的重要形式。
關于中共與槍會問題研究,海外學者主要從秘密社會史與政治史、革命史的交叉角度著手,凸顯傳統秘密社會與中共革命之間的復雜聯系。日本學者三谷孝以大革命失敗為界,將中共槍會運動分為“槍會領袖接頭運動”和“組建獨立的槍會組織”兩個階段。③美國學者裴宜理將紅槍會定義為民眾的“防御性策略”,認為槍會成立是為了保衛身家、守望相助。抗戰以前,中共強調土地革命,打破傳統,與槍會意見相左;抗戰爆發后,中共力求根據地穩定,與槍會保持合作;當中共在淮北取得絕對優勢后,通過減租減息、互助合作等措施,消除了催生紅槍會的社會經濟土壤。④兩位學者主要是從宏觀層面考察中共槍會策略及其演變,并未特別注意上層決議與具體落實之間的偏差。21世紀以來,中共與槍會問題研究呈現出研究角度微觀化、研究內容立體化、研究方法多樣化趨勢。孫江的研究表明,抗戰時期,中共槍會政策存在矛盾:在日偽占領區,紅槍會被看作是革命力量;而在根據地,紅槍會卻被視為迷信、封建與反動組織。這體現出中共意識形態優先和靈活多變的現實策略之間的緊張關系。①陳耀煌指出地方精英在共產革命中的作用,但過于強調地方精英的作用,對中央決策與基層實踐的分歧與沖突、槍會動員的機理并未過多關注。②鄭建生主要關注國民革命時期的槍會改造,忽視其后的槍會運動。③事實上,土地革命時期中共獨立進行革命,這一時期槍會運動更能揭示出中共群眾動員的某些獨特面向。俞小和的研究肯定了槍會、知識分子在豫東南革命中的積極作用④,提出“內生型”割據的觀點⑤,但仍未對中共各級組織間的互動和分歧進行系統歸納與闡述。
本文聚焦大革命失敗后中共對豫東南槍會動員與改造過程,探討中共農民運動與槍會之間的關系,通過梳理中共中央、河南省委關于槍會的論述,嘗試展現中央、省委對于槍會態度的演變,以及相應的槍會運動策略,進行地方性實踐研究。本文在《河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豐碑:中共信陽黨史資料匯編》《紅色四望山》及豫東南各地方志、地方革命史資料基礎上,重點對宏觀政策落實中的偏離和豫東南基層槍會運動的邏輯進行考察,力求彌補歷史研究中宏大敘事、宏大研究之不足。
一、中共中央以及河南省委對于槍會的認識與改造策略演變
據所見資料,中共中央至遲在1926年夏已注意到紅槍會,此時的評價多具理想主義色彩。在1926年5月7日的中央通告中,紅槍會被描述為“無組織的農民暴動”⑥;6月初,趙世炎稱紅槍會是“農民階級奮起消散軍閥軍隊的征兆”⑦;6月16日,陳獨秀將紅槍會與歷代農民起義相聯系,首次對首領和群眾作了區分,強調中共對紅槍會負有引導責任⑧;6月19日,李大釗將紅槍會運動與南方革命形勢的進展、時局的變化緊密聯系起來⑨。8月,李大釗又發表專文討論槍會,對紅槍會的名稱、起源、特征及局限性均作了分析,認為紅槍會雖具有“狹隘的村落主義、鄉土主義”弊端,容易分化,但“確是一種武裝自衛的農民團體”。⑩上述評價的變化,預示著中共已經注意到并試圖爭取紅槍會這一群眾組織。
1926年9月中共中央發表《對于紅槍會運動議決案》,規定槍會運動策略:利用紅槍會發展農民協會;槍會與其他革命力量聯合;聯合各地槍會;不積極反對槍會的迷信色彩等。1927年上半年,中央雖已意識到不能籠統地對紅槍會定性,但整體上仍延續了1926年的樂觀態度。直到1927年6月,中央依然認為紅槍會等會黨是組織嚴格、精神勇敢、共同奮斗的“被壓迫階級起來反抗壓迫的組織”②。
隨著大革命失敗,國內政治形勢發生急劇變化,中共槍會政策也相應作出改變。八七會議決定在農村實行“包括沒收土地及土地國有”在內的土地革命政策,采用“平民式”的革命手段自下而上地解決土地問題。③八七會議為隨后中共領導的農民運動確定基調。中共開始用階級分析法,一分為二地區分會首和群眾。1927年10月,中共中央指出:“雖然紅槍會的首領都想投機改編軍隊,而紅槍會的群眾卻已經覺悟。”④12月,中共中央對北方工作決議案中就已提到要領導槍會群眾跟黨走,解決與軍閥豪紳勾結的反動首領的槍會工作方針。⑤此后,群眾動員成為中共中央唯一認可的槍會運動形式與目標。
北伐戰爭中,河南省委的槍會政策與中共中央保持一致。1926年秋,河南省委在農民自衛團問題上表示,“自四月決定注重紅運以發展農運并鞏固農會的政策以后……至今已有了相當的效果”,同時提出統一各地槍會的口號。⑥大革命失敗后,1927年8月1-5日,河南省委召集豫東、豫西、豫南、豫北各地槍會運動負責同志,對以往工作予以討論總結,最終達成一致意見,認為“只注意首領之聯絡”和“沒有積極領導農民”是以往槍會運動最大缺點,強調開展獨立于現有槍會之外的槍會運動,“奪取槍會之領導權”。⑦但同年10月,豫南特委仍提出要“結合鄂北與豫北天門會及其他有革命性的各門道各槍會成為第三次北伐豫中革命力量援軍之一”,并試圖通過解除反動的武裝勢力來支援槍會組織。⑧同樣在10月發動的杞縣暴動中,杞縣縣委試圖利用接洽槍會領袖,號召農民暴動,發動土地革命。在縣委設想中,紅槍會是天然的農民革命組織。但事實上,杞縣暴動成果甚微。⑨這顯示出中央精神在“中央一省委一特委一縣委一基層”傳達過程中的遲滯性,凸顯了中共各層級組織政策執行中的張力和矛盾。
隨著大革命失敗后中共中央反“機會主義”愈演愈烈,各省盲目發動武裝暴動以擺脫“機會主義”嫌疑。到1928年,河南土地革命政策日益激進,“有土皆豪,無紳不劣”的口號廣為流行。1928年1月,河南省委嚴厲批評彰德縣委“只注意與首領的接頭運動”,要求縣委實行收繳民團武器、殺豪紳地主、組織農民協會或農民代表會等進行土地革命。⑥同年2月,中共河南省第三次代表大會針對槍會問題特別指出:“對于槍會早就提出禁止領袖的接頭與聯絡,從實際經濟斗爭,號召槍會群眾站在農民一條戰線上來,分化槍會,消滅槍會”⑩,并將槍會定性為“完全是非階級斗爭的結合,領導權完全操在富農、土豪劣紳的手里,他們純全[粹]是宗法社會色彩,極濃厚迷信的,個人專政的、保守性極重的結合。是反革命的,尤其是阻止土地革命進行的東西”①。此后,紅槍會組織完全被河南省委否定。
1928年7月,河南省委在給確山縣委指示信中明確提到“堅決屠殺地主豪紳,沒收糧食財產分給貧苦農民,焚毀地契債契宣布分配土地”,從而“發動群眾,走向割據的局面”②,以致提出“普遍的殺戮一切地主豪紳及其走狗家小,寧可誤殺一萬,不肯放松一個”的激進土改方針。③同年11月,河南省委提出了“以貧農雇農為中心,聯合中農,使富農中立,鄉村的領導權不要落在富農手里”的農民運動政治路線。④河南省委深信紅槍會等“原有反抗的組織,現都被土豪劣紳把持了”,“變成了土豪、劣紳壓迫人民的工具”。⑤因此“糾正從領袖接頭”,“堅決煽動下層群眾,自覺起來參加土地革命”成為其一再強調的策略。⑥河南省委希望通過對農民進行革命宣傳教育,形塑其階級意識與斗爭精神,使他們確信“只有推翻軍閥的統治,建立自己的政權,沒收地主的土地”,才能永遠脫離苦難。⑦
從創建革命槍會、爭取槍會領導權,到完全否定槍會組織形式,河南省委對槍會性質認定發生了根本改變。以階級出身為依據,對槍會成員進行區分,成為此后省委的主流觀念。但是,基層黨組織對于中共中央、河南省委槍會運動路線的態度及落實情況究竟如何?從筆者目前所掌握的文獻來看,中央與河南省委所認可的群眾式動員模式在豫東南基層黨組織的革命實踐中屢遭挫折。
二、中共豫東南地方黨組織的槍會改造策略
豫東南地接皖西、鄂北,靠近武漢,受國民革命影響較早、較深。1925年,在河南絕大多數地區農民運動尚無表征之時,信陽已頻頻出現在中共農運報告中。信陽的農民運動被認為是頗有希望的⑧,1926年5月的文件指出“豫南之信陽、許昌及豫東杞縣”已成為河南“校外農運中心地區”。⑨豫東南地區是1927年河南農民運動中心區域之一,以四望山暴動為代表的一系列農民暴動使該地區聲名大振。但至1928年起,豫南地方黨組織就頻繁被河南省委批評。1928年1月,河南省委批評汝南黨組織“不徹底的無情的鏟除土豪劣紳”,從而使農民暴動失敗⑩;2月,批評信陽確山游擊戰爭“不去發動群眾,不去領導群眾”;6月,再次批評豫南農民運動“完全是領袖的接頭”。
據現存文獻顯示,1929年豫東南槍會工作并不順利。受鄂東北黃麻暴動影響,豫東南民眾斗爭熱情高漲,但“黨在東南本身不健全”,“各縣工作干部非常缺乏”“沒有力量來正確的領導這些斗爭工作”,以至于無法深入群眾,“黨全是落在群眾的后面”,使“許多自發的斗爭走上和平合法的道路”①。
豫東南基層黨組織關于槍會問題的文獻留存不多,而與之毗鄰的鄂東北地區的文獻則提供了參考。②1929年6月,鄂東北各縣第二次聯席會所指定的槍會問題策略有“活動其中心份(分)子及老師”“用種種社會關系接近并活動其群眾”“派群眾學習紅槍”等,這與中央精神大相徑庭。但其所標榜的原則——“不反動的槍會,派人打入,掌握群眾;最反動的槍會,則消滅其核心,分化其群眾”則與中央精神基本保持一致。③這顯示出基層黨組織在貫徹中央精神與堅持實事求是上進退兩難的窘境。中央與地方在理論與程序上保持領導與被領導關系,但在具體實踐中地方行為存在背離中央意志的可能。
顯然,中共中央與河南省委的群眾動員模式在地方上并未被貫徹落實。上層雖主張激進式革命,但鄂東北、豫東南地區仍采用相對溫和的改造策略。在光山,黨員掌握槍會武裝的同時,保留老師“只允許傳道的技術工作”,不“操切[急]的反對其迷信”。對于羅山的情況,特委不免無奈地說“我們所領導的黃槍會(一部分紅槍會)至今未改變其組織”。④對于群眾動員的效果,特委提到,蘇維埃區域以外地區“有時是有彈性的接收[受]我們的宣傳”⑤。
鄂豫皖邊區槍會運動保守主義做法到1929年末臻于極致,并很快引起了中共中央的注意。在是年冬召開的鄂豫邊第一次全區代表大會上,鄂豫邊特委針對槍會問題形成了一套具體工作方法。這些條文繼承了鄂東北各縣第二次聯席會議精神,并進一步系統化。條文內容如下:
這些策略公布后不久,中共中央就槍會運動問題給鄂豫皖邊特委發來指示信。中央在指示信中對特委槍會策略進行了嚴厲批評,斥其為“沒有半點無產階級政黨策略的意義,就連武漢政府時代對紅槍會的機會主義的策略(即《對于紅槍會運動議決案》)也不如”,指出特委的根本錯誤是:(1)將紅槍會完全看作是地主階級的武裝,忽略了下層會眾的經濟基礎;(2)不采用土地政綱奪取領導權,反而采取陰謀破壞的方法投機取巧、威脅強迫。并重申了中共對紅槍會的一貫策略,即深入群眾動員,孤立會首,從而瓦解其組織,開展土地革命,建立蘇維埃政權。①
這一時期豫東南槍會運動實際狀況與鄂豫邊特委基本一致。1929年8月召開的豫東南縣書聯席會議指出,豫東南各縣黨的指導機關“完全受小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的支配”,“沒有深入土地革命”,并指出豫東南黨組織“對槍會群眾沒有政治宣傳”。大會要求提高農民黨員的質量,“加緊黨在紅槍會中的工作”。豫東南廣大鄉村地區仍很大程度上保持著傳統鄉土社會風貌,出身地主富農家庭的知識分子黨員對豫東南黨組織的實際指揮權進一步鞏固了有產者在鄉村社會的領導地位,“鄉村的統治,仍然是豪紳所領導”。而豫東南黨的工作“仍然停滯在僻遠的衣村”,“鄉村工作也只是偏于一隅”。②同年10月,豫南各縣代表會決議,黨的領導地位要“絕對以貧農做中心,嚴防富農成分的羼入”③。1930年,信陽中心縣委重申“農村斗爭的總目標是土地革命”④。從1929年10月到1930年初,豫東南地方黨組織曾多次重申中央槍會運動路線。⑤這些可以看作是豫東南黨組織試圖肅清黨內有產階級成分與意識、貫徹土地革命綱領、執行中央槍會運動策略的努力。
三、有產者和回鄉革命知識分子與赤色紅學
豫東南革命運動,最初是由革命知識分子引入并發動的。1920年,惲代英就在信陽柳林學校設立了“互助社”大本營,發展組織。1921年,進步團體“實現生活社”在信陽成立,組織教師與青年學生傳播進步思想。⑥1924年秋,在武漢入黨的一批光山籍學生,受湖北黨組織派遣,在柳林河建立起光山縣第一個黨小組。⑦這些回鄉革命知識分子在外求學,將革命思想帶回家鄉,推動了革命在豫東南的發展。回鄉革命知識分子熟稔豫東南社會環境,其進步思想及優渥家境為他們成功領導群眾運動提供了絕佳條件。據現存資料顯示,20世紀二三十年代,回鄉革命知識分子在豫東南地區幾次大規模農民暴動中扮演重要角色。
在大革命時期,中共就通過回鄉革命知識分子在豫東南從事農民運動。光山縣1925年冬到1927年四五月間的農民運動,就是回鄉革命知識分子通過結拜兄弟的形式,以“窮人會”“竹林會”“農友會”等組織秘密進行的。
1927年是赤色紅學大為發展的時期。1927年春節前后,共產黨員吳煥先、吳先籌、占以賢(一作“詹以賢”)就分別在曹門、鄭家邊、占家灣(一作“詹家灣”)辦起三堂革命紅學。革命紅學在外以紅槍會示人,在內則自稱農民協會。通過三堂革命紅學,吳煥先等人建立起“半脫產的農民自衛軍”。以暴力手段向大戶“借糧”,“捕殺土豪劣紳”,從而啟發了群眾的階級覺悟。②與此同時,清塘溝農民吳德春為報私仇,邀請當谷山袁家灣吳相立(中共黨員)擔任紅學老師,組織了清塘溝、老虎店、曹老灣三堂革命紅學。③“對外是紅學,對內叫‘農民自衛團,口號是打倒土豪劣紳,打倒魏益山”④。同年3月,杜壽芝、程逸擔任了潢川地方紅槍會首領,積極參與沙河店農民抗糧斗爭。⑤是年冬,鄭新民、王世俊、甘元景分別在鄭家灣、王吉榜、李園等地建立起革命黃學,黨員掌握槍會關鍵職位,對貧民進行革命教育,擴展農民協會,發展農民黨員,并聘請當地大豪紳擔任槍會學董,作為“保護傘”。⑥
1928年3月發動的大荒坡暴動是由當地曾小營子村的張相舟(中共黨員)領導的。張姓是此地的大姓,曾小營子、張上樓、張下樓三個村莊分別由同宗三位張姓大戶領導。⑦張相舟的父親張現貴是曾小營子紳士,人稱“張七爺”。1927年11月間,張相舟兄弟三人回到曾小營子,在河南各地大辦槍會的環境下,利用張七爺威望,在當地辦起紅學與大刀會。大荒坡地處潢川、固始、商城三縣交界的“三不管”地區,歷來是槍會與土匪云聚之地。同時,由于革命對象——張上、下樓的大戶與張相舟是本族,“在張姓本門中,開始不便紅臉,可給起義以籌備之機”。張相舟利用家庭、地理位置的便利,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對紅學“專講團結起來,打倒土豪劣紳的事,和本地舊有的紅學、大刀會不一樣”⑧。通過革命思想的灌輸,張相舟在此地建立秘密農民協會,發展農民黨員,爭取槍會群眾支持。并在1928年3月發動暴動,試圖殺戮張上、下樓大戶,奪取槍支,建立政權。此外,1928年,光山籍黨員張俠生在光山北部“以紅槍會的名義,向地主保長抗租抗稅”,暴動農民群眾達到3000余人。⑨
雖然在大革命失敗后不久拉攏槍會首領的弊端已經暴露,河南省委亦在1928年初完全否定了槍會組織,但是中共中央、河南省委與豫東南地方黨組織之間在槍會問題上的意見并非完全一致。采用拜把結義等通俗傳統的群眾動員方式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仍是豫東南槍會運動中最普遍、最有效的方式之一。1930年4月,河南省委在給豫東各縣黨部的指示信中警告“絕不能對槍會、土匪或民團以及小軍閥存在一點幻想,以為他們可以和我們勾結”⑩。甚至到了1932年4月,河南省委仍在強調“要爭取槍會的下層群眾”。河南省委一再強調群眾式槍會動員策略,也從側面反映出該策略在現實操作中的無力。
從表2搜集的信息來看,家境、知識水平、籍貫與革命紅學的建立及分布呈明顯的正相關。雖然少數革命槍會領袖出身貧苦,但從谷正芳出生于谷樓,郭步儀、郭世忠生于郭家河,羅明富、羅明高生于羅下灣(其建立的紅學名為“羅氏紅槍會”)等情況可以推測他們在建立革命紅學過程中借助了宗族勢力。而絕大多數暴動是由擁有一定威望、具備較強號召力的鄉村精英領導。在傳統鄉土社會,這些基層政權的實際掌控者起著維護社會穩定的作用。當革命思想傳人,他們一旦接受先進思想,其號召力和影響力將遠遠超出普通人。
四、四望山暴動:中共豫東南槍會動員個案
筆者以四望山暴動作為個案說明豫東南槍會改造模式,不僅因為此次暴動對豫東南社會產生了巨大影響,保存了豐富的黨組織文件、回憶性材料,也是由于此次暴動經歷了從領袖式接頭到群眾式動員的過程,完整地展現出豫東南槍會運動策略,具有較強的代表性。
四望山(部分文獻稱作“四方山”),位于信陽縣西南部,距縣治所在地約90里處。因其位于湖北、河南交界處,在其主峰可望見信陽、桐柏、隨縣、應縣四縣,故名。四望山方圓約百里,有田千石,600戶貧苦人家圍繞著一座名為“祖師頂”的山峰居住。入山僅有三條號稱天險的小路,易守難攻。早在1919年,桿匪張么、劉排場占山為王,魚肉一方。當地百姓不堪其擾,在鄉紳張國權領導下,剿滅了四望山土匪。隨后,以張為領袖,在四望山組織了槍會。①
據地方性史料記載,張國權就是引發四望山暴動的張顯卿(又稱張選青、張顯青)。張被稱作“馮家莊劣紳,信陽四大金剛之一”,到1927年,以他為首的槍會已經掌握兩班團丁武裝,占據祖師頂。②事實上,他不僅是地主,在何灣開辦有毛鐵廠,因而又兼具資本家身份。1927年5、6月間,張顯卿率領他掌握的槍會力量,與熊繪豳一起,大肆破壞羅山、信陽柳林、當谷山等處的中共黨部及農會,制造了“柳林事件”。
不過,張顯卿的統治在1927年夏被打破。是年7月14日,張顯卿等被其手下的槍會會員黃允修(秀青)、王承彥、王敬之、楊桂友等人殺死。四望山的武裝力量被以貧民為主體的會員所掌握。關于這一事件發生的原因,現存文獻主要有三種說法。以1928年河南省委報告及民國《信陽縣志》為代表的說法強調張氏被殺是共產黨員王伯魯暗中運動之結果⑤;以四望山地方黨組織為代表的說法認為,張氏被殺完全是由于他“待紅學不好”⑥,在王克新給省委的報告中(即《王克新關于信陽政治、黨團組織及四望山農運情況的報告》)提到張“刮剝農民”⑦;以四望山暴動當事人的回憶材料為代表的觀點認為,利益糾紛和個人矛盾是張被殺的主要原因。據稱,張顯卿“搶的東西對紅學學員不公開”。且以王金堂為學東(即為地方鄉紳)的仙石畈紅學由于張“做事太惡”,因此廣為搜羅罪證,其中包括“不叫當地糧食向外賣,留著賣給開鐵廠的人吃”、瓜分錢財不公、個人作風不好等,煽動輿論,并最終借機殺死張顯卿。⑧張顯卿被殺后,適值中共河南省委委員王克新在豫南視察,中共黨員王伯魯即赴信陽向其報告四望山情況,王克新即向省委提交書面報告。⑨在所有材料中,這一報告距暴動時間最近,且由當事方敘述、第三方擬定,故可信度最高。由此基本可以確定,張顯卿被殺純粹是利益糾紛和槍會間仇殺之結果。
從1919-1927年,張顯卿已從地方自衛組織首領異化為魚肉鄉曲的劣紳。民眾的自發暴動為中共介入提供了可能。張氏被殺后,王柳亭被推舉為該處臨時團總。⑩與此同時,四望山附近馮家莊槍會首領、張的小舅子陳少謨等率領大批紅學前往鎮壓,對四望山附近農民進行無差別屠殺。暴動農民被逼人祖師頂,暴動面臨被扼殺的危機。在此危急時刻,王柳亭等四望山暴動領袖開始嘗試主動聯系共產黨,希冀得到外援,從而躲過被屠殺的命運。
1927年8月,當時隱居在馮家莊的中共黨員王伯魯利用同鄉身份,前往四望山拜訪黃允修、王承彥等暴動領袖。據稱,王伯魯言辭懇切,“頗能道及他們的苦楚”,最終暴動領袖與其結成拜把兄弟,公舉王伯魯為四望山團總。①從這時起,中共的力量才正式參與到四望山暴動中。
王伯魯,又名王居位,部分文獻稱作“王八綠”。1903年出生于信陽縣獅河畔一農民家庭,“父親是個未曾入仕的讀書人”②。1921年在陳家廟高小即參加學生進步團體“實現生活社”的活動,1924年考入信陽師范講習所,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此后,他以吳家廟初小校長的身份為掩護,在信陽開展農民運動。1927年4月,他被選為信陽縣農協主席。③同年10月上旬,豫南特委成立后,王伯魯和龔逸情被委派為四望山特派員,“發動和領導四望山暴動”。④
在共產黨力量滲入四望山之初,受革命浪漫主義情懷影響,中共政策制定主要基于對四望山群眾革命性的過高估計。1927年8月,河南省委委員王克新巡視豫南,聽取王伯魯匯報,并對四望山武裝進行評估。他們認為,這些群眾“皆貧苦無靠者”,“有勇無謀,是他們的大缺點”,并指出“如果可以取得團總的地位,盡可取得,但須改名”。⑤在同年10月初的文件中,中共對槍會的預期作用是“殺盡土豪劣紳,打富救貧,沒收土豪劣紳大地主的財產,成立革命委員會,響應廣東、湖南、湖北的農工革命軍”。同時,中共也強調了共產黨在群眾中的核心領導地位。⑥
一開始中共即遭受嚴重挫折,共產黨在四望山遭遇到嚴重的信任危機。四望山地方領袖邀請共產黨介入暴動是出于自保的目的。豫南特委在1927年10月初關于四望山問題的決議中指出,共產黨員要向當地群眾積極鼓吹外運的成果,說明“不久將有各地代表來此,并帶武器幫助,準備在短期內集合槍支若干,子彈若干,炸彈若干”,并要求通過處置游疑分子、召集聯歡會等方式加強中共對暴動力量的領導。當時,祖師頂寨中有槍20余支,中共計劃再迅速增加20余支。⑦但直到是年11月初,中共調動來的也僅有“三個盒子兩個人”⑧。此時在四望山的共產黨員,僅有8人。軍事力量薄弱導致話語權的削弱,中共雖然一再敦促四望山再次暴動,但都被地方領袖以武裝力量弱小而拒絕。雖然槍會老師對于紅槍會員具有極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當時以王柳亭妻兄身份擔任四望山槍會老師的汪子貞⑨也是共產黨員,群眾曾一度表示“汪老師、朱先生回來就干”。但是由于過于鼓吹外運與現實武裝力量的弱小,情況已發生改變。四望山特支報告說:“汪同學向他們說話,沒有從前有效,已經失了相當信仰。”⑩
此外,在1927年11月左右,中共與四望山領袖在如何處置張顯卿財產問題上也發生了嚴重分歧。中共以階級觀念將農村劃分為窮人與富人,強調“要殺盡欺壓窮苦的人”“窮人都要有田地種”“要有衣服穿、有飯吃,就要分劣紳的田地”,主張“張選青(顯卿)財產應當充公,歸大家窮人均分”①,從而在窮人中擴大影響。而四望山的農民領袖認為,農民現在不被征收地畝捐,已得了好處,況且團丁薪水、辦公用費、傷亡撫恤、來客伙食均需費用,因此主張將張氏財產“完全提為公款”,采取了傳統鄉土社會的解決方式,中共斥之為“仍帶有傳統士紳的公共服務的色彩”②。在力量懸殊的情況下,這種沖突以中共的妥協而告終。在分配張顯卿、王樹義、陳子杰三大豪紳的課及張氏的鐵時,規定:“課與鐵均一半收為辦公費(農協農軍學校等),一半分配與貧農”,在此基礎上,配額對貧農、佃戶繼續傾斜。③
在這種情況下,河南省委、豫南特委在暴動問題上產生了分歧。首先體現在政治宣傳和對待槍會的態度上。河南省委批評四望山黨組織未提出明確的政治主張;不鼓動群眾依據自身力量斗爭、發展;過分強調外援;不注意群眾運動;將農民與槍會分開集會。④因此省委要求四望山立刻暴動,配合豫中、豫北,造成全省范圍內的暴動。而豫南特委則認為只有共產黨可以號召廣大群眾、對暴動擁有絕對指揮權,且在擁有充足暴動經費時,暴動才可能發生,而當時四望山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因此特委堅持只有“極大的努力,宣傳鼓動,經過相當的時期的準備,而后各處方可相繼爆發”⑤。豫南特委對形勢的估計比較實際,后來事實也證明,四望山暴動確實被推遲至1927年11月下旬才發動。
在此過程中,爭取領袖的槍會運動方式,其不足也逐漸暴露。1927年11月,四望山特支(是年10月下旬成立)的報告中就提到,四望山農民群眾革命熱情高漲,“惟我們著手四望山工作,用的還是機會主義,只與頭領接洽,故現在團丁對我們稍懷疑便將廣大的農民群眾與我們隔離開了”,因此決定改變槍會運動策略,一方面“同學常往山下進行農民群眾工作”,一方面繼續“增加槍支及人員”到四望山,增強共產黨的群眾基礎與武裝力量,擺脫對四望山槍會領袖的依附。⑥此時,中共掌握的槍支已有25支,子彈2000余發。⑦這一數字已經與祖師頂原有武器持平,中共逐漸掌握了領導權。同時,中共對四望山群眾進行土地革命宣傳,啟發其階級意識與革命思想;對原有群眾領袖,采取燒香拜把方式結成準血緣親屬關系,從心理上與思想上贏得了槍會領袖的首肯和支持;槍會武裝被編為農軍,進行政治軍事訓練。通過一系列準備,中共終于完全掌握了四望山武裝力量。
上述過程的完成并不意味著槍會改造的完成,槍會的改造直到中共擁有絕對力量支配槍會武裝的情況下才剛剛開始。上述一系列措施,筆者將其歸結為“動員一改造”模式的動員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共通過包括領袖式接頭、群眾式宣傳等諸多手段,達到對全體槍會力量的動員。這一動員過程是改造的基礎,也是改造紅槍會所必須進行的步驟。動員的目的在于掌握武裝;改造的目的在于打破傳統,純潔武裝,使中古式的槍會武裝蛻變為現代性的革命武裝。此為“動員一改造”式槍會運動模式。
在中共完全掌握了四望山武裝力量后,從1927年11月下旬,到1928年2月暴動失敗,中共以四望山為中心發動了一系列武裝暴動。1927年11月下旬,中共率領四望山武裝攻打楊家寨,公布地主罪狀,分配其財產。此時,中共已完全不用顧及槍會領袖的主張,宣布“田地充公,分給窮人”。11月24日,突襲彭家灣車站,組建了農民革命軍;占領婆婆寨,形成以祖師頂、楊家寨、婆婆寨互為犄角的四望山紅色中心區域。在擁有了較為穩定的根據地后,從1927年冬開始中共著手擴展紅色區域。這一時期發動的戰役有黃龍寺戰役(1927年初冬)、占領馮家莊(同年12月上旬)、攻打彭家灣(同年12月中旬)、攻打信陽北關(同年12月26日)、出師游河(1928年1月12日)等,鞏固并擴展了四望山紅色區域。①
四望山紅色區域于1928年初臻于極盛。1月15日,馮家莊會議召開,這也象征性地標志著槍會改造的最終完成。此次會議決定信陽縣與確山縣兩支農軍合并,稱“豫南工農革命軍”;在紅色區域內,建立赤色農民協會代行鄉村政權;發動群眾,殺土豪,分財產,開展土地革命。②槍會組織的形式和傳統鄉村治理體系徹底被中共所建立起來的貧雇農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社會模式所代替。無地和少地農民通過一系列暴動和隨之而來的土地革命成為獲益者,因而支持和擁護農民運動。同時,階級覺悟與革命思想或多或少被植入民眾思想中。此外,槍會武裝被轉化為革命軍,脫離生產,以革命的名義四處活動,其高度流動性突破了槍會組織對鄉土的依附。
隨著四望山革命形勢的高漲,“有土皆豪.無紳不劣”等對有產階級的激進政策導致了豫東南社會的普遍恐慌。地方鄉紳聯絡方振武、馮玉祥等領導的正規軍對四望山進行“圍剿”,四望山紅色區域最終于1928年2月因反“圍剿”失敗而消亡。但是,從1927年7月到次年2月,四望山暴動歷時近半年,是“當時河南省規模最大,影響最深的一次農民暴動”③。這一聲勢浩大的暴動在豫東南播下了革命的火種,傳統鄉土社會再也不能長久地在豫東南保持其穩定性。
大量的事實表明,豫東南農民的革命意識已經形成。1928年3月,河南省委報告指出:“確山自經游擊戰爭后,豪紳地主非常恐慌,民眾的反抗,雖然農軍走后并未停止。”④同年5月的報告顯示,豫南的赤貧農民“仍希望積極干起來”⑤。同年8月,賀正中在給中央的報告中指出“信陽東北鄉的把子會,殺民團軍長,抗交一切捐稅”。暴動也影響到了其他地區,“豫中農民受豫南的影響紛紛討論自己怎樣干,并說光蛋會怎么不來,咱也要分糧”。
通過武裝暴動,槍會群眾親自參與土地革命過程,切實感受到土地革命給自己帶來的利益,最終革命思想得到了啟發。同時,孕育于地域、血緣性鄉土社會的槍會組織在轉變為農民革命軍的過程中,倫理認同被革命認同所代替。雖然思想的改變絕非一朝一夕,但槍會組織被中共引進的農民協會和農民革命軍所代替卻具有決定性作用。因為只有在這一體系之下,革命、階級的思想才有可能被無差別地灌輸給群眾,槍會守土自衛的傳統思想才能被根除。
王奇生認為,“黨軍”具有“嚴密的組織性”和“濃烈的意識形態信仰”。以“革命”名義組織起來的農民革命軍受黨的指揮,而不屬某一個體私有,在革命號召下,農民革命軍具有高度流動性,槍會組織賴以生存的“保衛身家、守望相助”的地緣依附已失去生存空間。在這一過程中,原本的槍會群眾變為了革命志士,槍會組織也被農民革命軍、紅軍所代替。雖然可能在短時期內僅僅是名義上的,但革命的思想和革命的思維方式、暴力的行為方式在以革命名義發動的一場場運動、革命軍一次次的革命行動中逐漸被認可和強化,槍會的改造才算徹底完成。
五、結語
大革命失敗后,中共中央、河南省委主張動員槍會群眾,消滅領袖影響;而在實踐中,直接進行群眾動員被證明是低效的。領袖式的動員方式,其中包括利用個人關系爭取槍會領袖與共產黨人獨自建立革命槍會兩種策略,在基層實踐中占有重要地位。領袖式動員強調社會動員過程中領袖的決定性作用,廣大群眾對于領袖具有極強的依賴性,這種依賴性助推了革命紅學的發展壯大。群眾式動員雖可以有效洗滌個人英雄主義痕跡,但由于槍會組織本身所具有地域性、鄉土性、封閉性特征,深入群眾工作異常困難,一般群眾與負有道義責任的有產領袖之間存在著某種社會契約,因而“爭取群眾,孤立首領”的策略事實上在豫東南地區成效不大。
革命的現代性因素與中國鄉土社會的傳統性因素在中共農民運動中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受豫東南地理環境導致該地小農經濟的極端不穩定性和聚族而居的地緣血緣群體的共同影響,聚眾自保的狹隘心理很容易形成。它具有鄉土社會的宗族性、道德性、地域性特征,以及農民樸素的實用主義心理,這為中共開展農民運動提供了機遇。但是,中共領導并掌握槍會組織并不意味著槍會性質發生了根本變化。正如四望山暴動所展示的那樣,每當中共試圖通過革命手段來完成槍會組織從傳統向現代革命組織轉化,槍會組織的鄉土本質就會成為這一努力的巨大阻礙。中共農民運動的開展,不僅不是共產主義理想在中國的直接移栽,也根本區別于傳統的農民暴動,而是共產主義理想與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特質相結合的產物。
中央和基層槍會運動策略的邏輯和行為既顯示出某種背離,又有許多契合之處。在“動員一改造”模式中,中央和地方僅在“動員”方面存在分歧,土地革命是二者共同認可的改造途徑。當時“左”傾的中共中央堅持二元對立模式,強調階級性,強調群眾動員一貫到底,并不符合地方具體情形。豫東南槍會組織按照地緣或血緣結合,由大戶領導組織,因此無法消除傳統社會的特色。所以豫東南農民運動或槍會運動,多數情況下只能由從外地獲得了先進革命思想的、擁有一定資產的、鄉村紳士家庭出身的知識青年發動。中共中央極力推崇的貧雇農在事實上無法獨立發動革命。豫東南地方黨組織違背中央群眾運動的動員方式,通過領袖式的爭取或自建槍會掌握槍會武裝后,進而發動土地革命,建立農民協會、蘇維埃,組織農民自衛軍,重回中央的道路。因此,中央和地方的道路本質上是一致的。
“動員一改造”模式是豫東南各地槍會運動的內在邏輯。無論是回鄉革命知識分子通過社會關系爭取群眾自發組織的槍會武裝,還是組建革命紅學,目的都在于掌握群眾武裝,從而才可能對武裝進行改造。中共通過土地革命的一系列政策,滿足了占豫東南社會大多數的貧苦農民的利益要求,打破了傳統倫理道德的束縛。在此基礎上,中共將群眾武裝正規化,利用流動式作戰鏟除槍會組織賴以生存的鄉土環境,在不斷革命中啟發群眾的階級意識與斗爭精神,強化革命認同,最終完成槍會的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