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倩雯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巴赫金曾言,“對話性是具有同等價值的不同意識之間相互作用的特殊形式。”電影《地球最后的夜晚》(下文稱《地球》)中主角羅紘武與萬綺雯各自擁有不同的身份,各種身份之間展開對話。本文從這種一人多身份的獨特現象入手,梳理電影內部多種聲音與意識,進一步看清隱藏在《地球》層層對話中的諸多可能性。
巴赫金通過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文本,建立了自己的“對話理論”,從而進一步提出了“復調小說”的概念。要理解“復調小說”那么首先要明確巴赫金“對話理論”的相關特性。“對話性”就是在同一時空現場,諸多觀點之間的相互碰撞呼應,體現在小說文本中便是每一個主人公都有著自己的聲音與立場。傳統(tǒng)小說注重情節(jié)發(fā)展,時間流動乃至典型化等因素。然而,具有“對話性”的小說有著極強的共時性,是眾聲喧嘩中的某一個靜止的點。
“復調小說”的內在精神特征就是“對話性”。復調小說從作者與人物,人物與人物,人物的自我與自我三個層面展現出諸多意識的存在性。
從作者與人物的角度來說,作者不再是人物的控制者。人物能夠在作品中展現自己的獨立意識,其行為也不再受作者預先設定的影響。傳統(tǒng)小說中作為作者意志代表的主人公消失了,他們獨自走向不可知的開放性結局。
從人物與人物的角度來說,由于作者隱藏了權威話語,人物意識的強弱便成為了塑造人物關系的決定因素。而這些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人物之間相互對話,使小說主題不再單一,趨向多元。
從人物自我與自我對話的角度來說,各個人物都在對話中進行自我反思,通過他人來確立自我立場和意識,在共時語境中進行自我與自我的對話。而這種自我對話并沒有預期目標,人永遠處于發(fā)展變化之中,這就意味著人與自我的對話具有未完成的特性。
根據巴赫金的“對話性”原則,電影的復調性并不是小說文本中的對話,而是諸多人物思想意識的直接碰撞。電影更直接地呈現了多元多聲的現象,收斂了導演的意識,正如復調小說中“主人公的意識,在這里被當做另一個人的意識,即他人的意識;他共時卻并不對象化,不囿于自身,不變成作者意識的單純客體”,導演只是諸多意識的調配者,而不是干預者。
“復調”理論也體現在《地球》中。電影講述了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因父親去世而回家的羅紘武偶然發(fā)現了父親藏在破鐘背后的無臉女人照片。在尋找女人身份時,他卻發(fā)現照片上的女人與自己12 年前消失的情人之間似有若無的聯(lián)系。羅紘武沉迷在這場尋找中,逐漸與女人,與不同的自我達成和解。
《地球》中的羅紘武有許多身份,而這些身份又有著各自獨立的意識:由于年幼時母親離家出走,羅紘武喪失了自己的兒子身份;由于情人的離開與婚姻的失敗,羅紘武身上丈夫的身份也逐漸丟失;由于情人打胎,羅紘武喪失了父親的身份。電影開始于羅紘武身份的失語,他失去了自己的獨立話語地位,而變成一片空白。《地球》的開端就是一個男人對自身話語的尋找,這種尋找不僅是指向內在的,也是指向外在的。這個外在的目標就是萬綺雯。
萬綺雯具有雙重屬性,一種是羅紘武的母親小鳳;另一種則是羅紘武的情人。雖然電影以羅紘武的視角進行敘述,但依舊能夠看出,萬綺雯在故事中的不可控性、未知性和獨立性,她既是羅紘武尋找的目的也是途徑。
男女主人公身上,自己與自己,自己與他人的多重身份之間形成了對話關系,電影《地球》所蘊含的“復調性”就體現在其中。本文從自我與自我,自我與他者兩個角度,對《地球》進行更進一步探討。
1.作為兒子的自我
在電影中,父親僅僅是一切故事開始的理由。羅紘武回家為父親奔喪,在父親的破鐘背后發(fā)現了無頭女人照片,這又成為他尋找萬綺雯的重要證明。在這對父子關系中,作為兒子的羅紘武并沒有展現出對父親的眷念。父親形象的缺失無疑使羅紘武的感情重心偏向母親一方。
母親在羅紘武年幼時期消失,這對羅紘武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刺激。不同于消失在記憶里的父親形象,母親小鳳一直是羅紘武執(zhí)著尋找的對象。他借助照片,一路追隨線索,尋找可能在開旅店的萬綺雯,與好友白貓的母親見面,最終借助夢境實現了自己與母親的對話。
夢境片段與母親形象相呼應。在夢境中,那個早就消失了的母親有了切實的紅發(fā),能夠舉著熏蜜蜂的火把威脅養(yǎng)蜂人與自己一起私奔。羅紘武借助夢境詢問母親為什么離開,母親的理由是她牽掛的人還小,很快就會把她忘記。母親的離開的原因是否真的如此已經不可知,夢境的呈現是羅紘武自我安慰的結果還是現實的一種可能性同樣不得而知。但是,此時作為兒子的羅紘武,終于能夠得到一個解釋,即無論結果如何,都能夠與那個母愛缺失的自我進行對話。
除此之外,一些細節(jié)也體現出作為兒子的羅紘武與自我的和解。如手表與蘋果。夢境中的母親將最珍貴的手表交給羅紘武,羅紘武將手表轉送給凱珍。在收到手表后,凱珍帶著表與羅紘武去了能夠旋轉的房子。在這個過程中,手表更像是一種認同和回歸,即母親終究要離去,但是永恒的愛仍舊存在。和解總是混雜著愛與悲傷,蘋果就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悲傷的意義。
電影并沒有追溯羅紘武的童年生活,而是將對親情的渴望隱藏在潛意識之中。最終羅紘武能夠以成人的姿態(tài)主動幫助母親私奔,是其與過去尋覓親情而不可得的自我的對話。
2.作為愛人的自我
在電影里,羅紘武已知的感情經歷是一次失敗的婚姻與一場戀愛。第一場離婚使羅紘武沒有及時將白貓的蘋果送給左宏元,間接導致了白貓的死亡。朋友的死促使羅紘武企圖復仇,在復仇的路上,他遇到了左宏元的情人萬綺雯,兩人展開了一段愛情。
電影沒有講述羅紘武離婚的原因,他能夠從容地委托前妻調查萬綺雯,可以猜測婚姻對羅紘武的影響并不大。羅紘武在火車上堵住萬綺雯,兩人意外產生了感情,并企圖一起私奔逃離左宏元的控制。私奔失敗后,萬綺雯告訴羅紘武,自己懷孕了卻打掉了孩子。兩人決定謀殺左宏元。謀殺的結局不得而知,最終萬綺雯消失在凱里,羅紘武去緬甸賭場看場。兩人第一次真實的接觸到此結束。
第二次是一次追尋之旅。羅紘武通過萬綺雯的姐妹找到了疑似萬綺雯丈夫的旅館,順藤摸瓜找到了萬綺雯所在的歌舞廳。在遇見萬綺雯的最后一刻,他進入夢境。電影并沒有將兩人再次重逢展現在觀眾面前。這場追尋中穿插著第一次愛情的經歷,更像是一次自我反思。即再一次與從前作為愛人的自己對話。此時,電影的許多獨白就是對這段隱晦情感的解答:“只要看到她,我就曉得,肯定又是在夢里面了。人一旦曉得自己在做夢,就會像游魂一樣,有時候還會飄起來。在夢里面,我總是會懷疑,我的身體是不是氫氣做的。如果是的話,那我的記憶,肯定就是石頭做的了。”過往的記憶總是沉重堅硬帶著無法挽回,如果說第二次未知結局的追尋是更開放的表達,那么夢中的虛構則是一種呼應。
夢是作為愛人自我的最后對話。凱珍在夢中不再是黑社會大佬的女人,也不再消失,她變得可親可感,既能夠為了愛情在游戲廳等待,也能以游戲贏了為理由改變自己的人生。萬綺雯的神秘莫測變成了凱珍的踏實親切。這種轉變無疑是羅紘武對自身情感再一次反思導致的。
作為情人的羅紘武,對自我進行了雙重反省。由現實里的尋找反思兩人相戀時的自己,由夢境里的獲得反思尋找中的自己。最后,羅紘武順利地找到了凱珍并在會旋轉的房子中相擁,在夢境中得到了愛情的圓滿,兩次對話下的男女主角,共同組成愛人身份。
3.作為父親的自我
對羅紘武來說,作為父親的自我是與兄弟白貓緊密相關的。兄弟、父子之間的情感早已融為一體。白貓在羅紘武年輕的時候死去。到了羅紘武與白貓母親對話時,對于中年羅紘武來說,因為死亡而永遠年輕的白貓早已變成了羅紘武年輕時的影子,正如萬綺雯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一樣。白貓死在礦洞深處的礦車里,孩子則根據萬綺雯的解釋已經被流產。他們都由于羅紘武的失職而消失,而這在夢境中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釋。
電影并沒有對羅紘武上一段婚姻中的子女情況作出說明,在缺失背景的情況下,那個已經逝去的孩子在夢境中成為了居住在礦洞中的小白貓,并且?guī)椭_紘武走出礦洞,找到凱珍。或許這其中的隱含意義便是羅紘武對兩人愛情的另一種可能性的解釋:如果萬綺雯當時沒有流產,那么后來的事情會不會不一樣。山洞里的小白貓,仍舊是一個孤獨的形象,他只有父母親的遺物。羅紘武的出現,對小白貓來說,是父親形象的彌補。借助乒乓球,羅紘武完成了自己對孩子的許諾;借助球拍上的老鷹,對孩子的命名則完成了對兄弟白貓的責任。但是,他依舊沒有帶著孩子走出山洞,反而以孩子為跳板,促成與愛人相逢。
這場自我與自我的對話,最終通過兄弟與子女形象的融合,展現了成年自我對青年自我的一次回望、反思與彌補。
1.羅紘武與母親的對話
母親是電影的重要主題。電影中的母親形象在四個人身上得到了呈現:繼母、小鳳、白貓母親、萬綺雯。父親將以小鳳名字命名的餐廳留給了繼母,將貨車留給兒子。房與車所代表的靜止與流動的空間感被分割,羅紘武旋即被繼母告知,以后回家可能沒有他的房間,而羅紘武只希望留下小鳳餐廳的名字,并帶走了不會走動的破鐘,而名字與鐘表更像是靜止與流動的時間。繼母象征著久別重逢的故鄉(xiāng),也象征著重疊在她身上的復雜身份。而羅紘武面對早已面目全非的故鄉(xiāng),能做的只有去尋找曾經的時空。這是羅紘武與母親形象的第一次對話,在這次對話中能夠看到故鄉(xiāng)帶給羅紘武的諸多限制,他企圖搭建更穩(wěn)固清晰的記憶,卻只能拿走破碎短暫卻永恒的瞬間,流離失所。以繼母形象出現的故鄉(xiāng),排斥了她歸來的游子。
可悲的是,羅紘武既沒有受到繼母的喜愛,也沒有得到親生母親小鳳的愛。面對前者,羅紘武能夠瀟灑離開;面對后者,羅紘武卻無法擺脫她的影響。在與白貓母親對話的過程中,能夠得知小鳳時常從養(yǎng)蜂人處偷東西給羅紘武,但是對兒子的愛抵不過私奔,因此小鳳拋下穩(wěn)定的家庭,選擇了不穩(wěn)定的養(yǎng)蜂人。養(yǎng)蜂人需要追逐花期,到各地奔波采蜜,這是具有流動性帶著放逐意味的愛情。羅紘武對小鳳的離開始終不能釋懷,這才有了夢中的相見。小鳳拋給他的問題,得到了解答。
在與小鳳的對話中,羅紘武將小鳳不顧兒子意愿的私奔轉化為在兒子幫助下的私奔,即得到了兒子承認的私奔。他通過賦予自己主導地位彌補小鳳拋棄自己的被動性。在這場蘊含著孤獨,渴求參與的對話中,羅紘武解答了母親留下的疑問。
對羅紘武來說,母親的離開一方面是自我孤獨,另一方面離開本身也成為了興趣點,因此他自然而然地被與小鳳相似的萬綺雯吸引。小鳳與萬綺雯的相似性不僅體現在外貌,也體現在性格。小鳳能夠拋下年幼的兒子追求愛,萬綺雯也經常消失,最終決定流產,打掉自己的孩子。從社會要求角度來說,這兩個女人作為母親都是不合格的,她們注重的是自我意識而不是家庭。
羅紘武沒有選擇與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生活,而再度追逐與母親相似的萬綺雯。在羅紘武與萬綺雯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中,萬綺雯始終占據著主導性。她被羅紘武找到,卻用野柚子換到了羅紘武的承諾;她想要私奔,私奔失敗后迅速將流產的信息通知羅紘武;她引誘羅紘武殺掉左宏元,一起開旅館。面對母親形象,年幼時的羅紘武無能為力,成年后的羅紘武同樣無能為力。因此,萬綺雯身上的母親形象,在夢境中得到了徹底剝離。
羅紘武與母親的對話具有三種層次。即第一次是對小鳳的渴求與無力應答,第二次借助萬綺雯試圖再一次回答小鳳留下的疑問,第三次是游子對繼母象征的新故鄉(xiāng)的對話。羅紘武通過與一個主題三個主體的對話,展現了電影敘事的多層次性,突出了復調性。
2.羅紘武與情人的對話
萬綺雯是個兼具母親與情人形象的女人。在上一節(jié)中,已經探討了萬綺雯形象中母性的一面,接下來將分析萬綺雯形象中作為情人的一面。最能突出其情人一面的就是貫穿在電影中會旋轉的房子。
電影設定了一個帶有傳奇性的假設。念出綠色書扉頁上的咒語,房子就能轉動起來。帶來這個假設的萬綺雯,在現實中并不是一個過得開心的人,她被賣給左宏元,私奔失敗后消失,嫁給了旅館老板,但仍舊不安分,獨自離開成為了歌女。這樣一個飽經風霜的女人仍帶有一絲天真的幻想,這對羅紘武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但是萬綺雯身上的不可控導致了現實中的羅紘武只能跟隨她的腳步,而使自己處在失語的狀態(tài)。
因此,真正的對話只能發(fā)生在夢中。夢境里的凱珍脫去了“萬綺雯”這個名字帶來的旖旎和神秘,成為了“凱里的珍珠”。羅紘武剝去了萬綺雯的未知性與不可控性,他成為凱珍的支持者:幫助凱珍打走小流氓,帶凱珍飛下山,送給凱珍手表,與凱珍在破房子里旋轉。這個房子被母親燒毀,又迎來了新的戀人,羅紘武既渴望逃離又想擁有的愛情在此得到了延續(xù)。
由于現實中萬綺雯的消失,羅紘武只能虛構出自己理想中的情人凱珍,并與之對話。在虛構中,他成為了主導者,見識到了萬綺雯身上天真無助的一面,進而彰顯自己作為男性強勢的一面。他與虛構的情人對話,最終得到的也只是虛構而短暫的圓滿自我。
《地球》通過展現羅紘武與三種身份的自己及兩種形象的萬綺雯的對話,創(chuàng)造出一個意味豐富且圓滿的世界。在電影前半段中,游移尋找的男主角,經常消失且具有多重身份的女主角,使觀眾無法尋找到一個穩(wěn)固有力的視角。但正是這種多層次多角度的獨立意識之間的對話,使《地球》不只講述了男人尋找女人這一簡單故事,電影企圖深入挖掘的是面對離去,一個男人嘗試進行的諸多努力。借助巴赫金的“復調”理論,本文剖析了《地球》中錯綜復雜的關系與這些關系中的意識,希望幫助觀眾更深刻地理解電影想要傳達出來的人性復雜與深情。
注釋:
①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