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玲
(山東省文化藝術學校 山東 濟南 250014)
近年來,以孔子為核心進行藝術闡釋的作品很多,無論是電影還是戲劇,都通過不同的藝術表現手法來展現孔子周游列國的經歷和儒家學說的價值主張,表現了不同的藝術思考和嘗試。舞劇《孔子》以肢體語言的方式與孔子對話,拓展了“孔子”文本的無限性。
傅謹教授在《二十世紀中國戲劇的現代性與本土化》一文中說:二十世紀中國戲劇的變革主要圍繞著兩個維度展開:其一是對現代性的探求,其二是源于本土化的文化之根。中國民族舞劇也一直在這兩個維度上進行著探索與創新,其中,堅守民族審美是其創新的源泉。
首先,舞劇《孔子》是民族審美的載體。民族舞劇作為中國當代戲劇的“重工業”之一,是民族審美的重要載體,具有前期創作量大、創作周期長、演出費用高等特點。但是,在傳統戲劇式微的背景下,民族舞劇卻以一枝獨秀的姿態成為中國戲劇市場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豐收的戲劇形式之一,究其原因,除了它們藝術質量高、影響力大、市場定位準以外,對民族文化內涵的挖掘、對民族審美的關注也是它們取勝的重要原因。像《寶蓮燈》《絲路花雨》《孔子》《恰同學少年》《趙氏孤兒》《李白》等大部頭的舞劇作品獲得較大成功的原因就在于它們的東方審美屬性。以《孔子》為例,自2019年巡演以來,它已經在海內外演出超過80 余場次,尤其是在2021 年,《孔子》不僅實現了歐洲巡演,而且通過網絡直播等新媒體形式實現了受眾覆蓋面的最大化。這些作品的突出特點都是以民族歷史題材為創作藍本,以傳承優秀歷史文化為宗旨。
舞劇《孔子》由《序問》《亂世》《絕糧》《大同》《仁殤》《尾聲樂》六部分組成,它沒有對春秋歷史風云和孔子人生閱歷進行面面俱到地解析,而是刪繁就簡,以宏觀歷史為綱切入人物生活的歷史片段,展現孔子的境遇,隱喻時代的風云際會,傳達一種人文思考。在舞劇《孔子》中,我們讀取的是孔子追求政治理想的人文情懷,而這種情懷也是中國文人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并且,《孔子》對這種中國傳統情懷進行了本土化闡釋,舞劇中的孔子不僅是圣人,也是一位普通的探索者,他有人生的低谷,也有思想上的徘徊,在窮困潦倒時,他也迷茫、頹唐,但是,為了追求理想,他勇于開拓的精神最終讓他走向了更高的境界,這種精神也激勵著當代人。舞劇《孔子》以東方式的人文思考與內斂含蓄的表達方式,傳達著中國古典審美情懷和價值理念,激發著當代人對中國傳統文化與審美的認同。
其次,舞劇《孔子》傳達了民族審美韻味。舞劇作品想要傳神,必須運用特定的手段,中國當代民族舞劇糅合了中國傳統舞蹈的審美韻味和西方舞蹈的形體美特征,獨特的東方審美氣質是中國舞劇的魅力所在。像《寶蓮燈》《孔子》《一把酸棗》等民族舞劇在故事構建、情節設置、人物塑造、情感表達、形體表現等方面都非常注重民族審美韻味的表達。
其一,舞劇《孔子》凸顯了民族審美符號。民族審美符號是特定的民族政治、經濟、文化元素的精神凝結,藝術作品的民族性主要通過藝術符號彰顯,像中國人對紅色的崇拜,對詩意元素的追求等。舞劇《孔子》進一步細化了這些符號,讓舞劇更加具象化。舞劇序幕中小提琴與中國傳統鐘聲的配合相得益彰,而“鐘聲”這一文化符號與光束的配合讓光環中的孔子形象逐漸清晰高大起來;第一幕更是以“書簡”這一符號傳達出民族韻味,書簡與古箏、笛子等中國傳統樂器演奏的配合讓孔子與十二弟子的舞蹈別具意蘊;第二幕的“采薇”更是中國傳統審美的典型代表,在琵琶伴奏下,二十名衣帶飄飄的女子裊裊上臺做折腰舞,廣袖長舒,把采薇的神態表現得淋漓盡致,“采薇舞”與“唱詩”將中國傳統詩歌“思無邪”的意蘊完全表達出來。
其二,舞劇《孔子》堅持意境美的表達。意境是中國審美的最高境界,追求“象外之象”“言外之意”“味外之旨”,中國舞劇的形體語言是意境的最美闡釋,它以身體作為展現手段,通過動作表達情景交融、物我兩忘的境界,“這個時候身體就朝著意——氣——境的發展趨勢前進,它早已超越了一己肉身,從而引發審美認同的聯想,指向無窮延伸的虛境。”舞劇《孔子》著重表現了孔子弘揚儒學的過程,其中,“仁”“禮”等學說是孔子美學的最高理想,而這些學說要通過舞蹈動作來體現,所以,肢體語言所傳達的意境就是舞劇審美的核心。在《序問》一節中,主人公孔子的作揖、鞠躬、甩袖、拱手、趣步等動作象征著禮儀,“沖”“打”“絞”“彈”等系列舞蹈動作在表達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同時,也展現出主人公沖破社會束縛、弘揚儒學的決心。其中,執羽舞恢弘而沉靜,更表現出主人公對“仁”的思考和堅守。《序問》一節中,孔子的整個舞蹈動作并不是孤立的獨舞,這一節中孔子在恢弘的伴舞映襯下用舞蹈傳達出儒家思想的核心要義,舞蹈傳達出的意境就是“禮”“仁”等理念的具體化。整個舞劇的舞蹈動作就是唯一的臺詞,中和之美、禮樂文化等都通過舞蹈以具體可感的意境來展現,這正是中國舞劇的一大特色。
其三,舞劇《孔子》音樂具有極強的民族風。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藝術,音樂更是時代風格的直接體現,歷史劇創作要想符合時代特點,就必須對音樂有很好的把握,要結合特定歷史時期的審美特點對其進行分析研究和再創造。舞劇《孔子》中的音樂就是以春秋時期百家爭鳴為歷史背景,突出了孔子的弘道精神和不屈的毅力。舞劇《孔子》的音樂注重將古典元素與古詩詞相結合,呈現出春秋時期特有的古典審美情趣。
舞劇音樂主要有《幽蘭操》《玉人》《采薇》《書簡》等幾部分,其中,《幽蘭操》是舞劇的主題曲,是孔子神傷、思考以及最后遠行的結局中的背景樂,這首曲子原名《猗蘭操》,相傳為孔子所作,短短幾行詩句唱出了孔子抑郁不得志、神傷失落的心情,也塑造了舞劇的整體音樂氛圍。導演孔德辛說:孔子周游列國14 年,回到故土后的挫折和沮喪是這首樂詩的背景,“我相信觀眾在聽過這首曲子后,可以讀懂孔子的內心。”另外,《玉人》是根據孔子周游列國的經歷改寫而成,《采薇》是詩經當中的名篇,這些具有濃郁春秋底蘊的樂詩與整個舞劇融合得天衣無縫。
王明科教授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現代性的三個特征》一文中說:“審美現代性也是一把雙刃劍,既促使新藝術形式和審美觀念的產生,又促使傳統藝術審美的毀滅。”中國民族舞劇在堅持本土審美底蘊的同時,也在積極探索富有當代氣息的表達方式,這也被看成舞劇的現代性的重要體現。
首先,舞劇《孔子》探索了民族舞劇的本體性。中國民族舞劇一直徘徊在“戲劇+舞”的兩端,既追求傳統戲劇的故事性又追求西方現代舞蹈的肢體語言性,形成了一種不倫不類的藝術形態。中國民族舞劇在現代化道路上表現出明顯的“西化”現象,突出表現為對西方芭蕾舞劇和蘇聯話劇體系的模仿和借鑒,這在中國民族舞劇發展初期表現得尤為明顯。隨著民族舞劇的興起,中國舞劇從敘事、語言、表演等多個層面探索本體呈現方式,表現了中國民族舞劇的本質特點。為實現這種本體性探索,中國舞劇在兩個層面展開實驗:一是打破中國傳統舞劇以話劇為主的舞臺呈現方式,積極尋求更加具有舞蹈特點的藝術規律和舞臺表現形式,這就要對傳統的戲劇舞蹈方式進行革新;二是打破芭蕾舞劇完全西化的模式,讓舞劇增加敘事單元,并積極融入中國傳統戲劇的舞蹈表現形式。
舞劇《孔子》的突出特點就是它讓舞劇“舞”起來了。《孔子》將舞蹈與音樂兩大元素發揮到了極致,劇中演員的舞蹈動作與情感配合得天衣無縫:孔子的舞蹈重在突出外表的儒雅與內心熾熱的理想追求,以及壯志難酬的落寞;妃的舞臺動作以華美絕倫見長,而內心的普世情懷又增加了她的崇高感;王的舞蹈動作突出了他的驕奢淫逸與內心的懦弱。在劇中,一切語言都讓位于肢體動作,尤其是孔子的劍舞,更是將他壯志難酬的落寞情感表現得非常到位。劍舞中的每一個動作細節都充滿著儀式感,特別是孔子背對觀眾、仰望蒼天,又忽然間轉身,他托著劍的雙手先是顫抖,后又舉劍過頭頂,向觀眾款款行禮,這幾套舞蹈動作傳達出的強烈的情感直擊觀眾內心。孔子內心強烈的情感沖突在動作中得以充分表現,實現了戲內與戲外的情感共鳴。這正是“舞”起來的關鍵所在,通過動作語言刻畫人物、展現細節、推動劇情發展,正是舞劇本體性的體現。
其次,舞劇《孔子》探索了現代非線性敘事模式。敘事結構是包括舞劇在內的戲劇講故事的方式,傳統舞劇以線性敘事結構為主,圍繞一條敘事主線,按照起因、發展、高潮、結局展開故事情節。這種敘事方式邏輯性強、易于接受,但卻因為受眾的慣性思維而缺乏新奇感。因此,當代舞劇也在積極探索非線性敘事,這些舞劇往往圍繞一個敘事中心,采用非線性單線敘事和非線性復線敘事的結構,運用戲中戲、多維時空、多重主題、復調、斷裂、閃回等敘事手段讓故事變得撲朔迷離。
舞劇《孔子》則采用了意象敘事的方式,讓故事層層遞進,最終達到戲劇高潮。劇中的《序問》《亂世》《絕糧》《大同》《仁殤》等不同場景都是不同的敘事意象,這些意象彼此獨立又相互關聯,真正的發力點和發力方式被隱藏起來,展現給觀眾的只是如水的流暢和如煙的裊娜,這種獨特的戲劇張力正是舞劇非線性敘事所追求的。
再次,舞劇《孔子》探索了現代性的音樂表達方式。中國歌舞劇院院長陶誠在談及舞劇《孔子》時說,《孔子》之所以吸引觀眾,尤其是受到年輕觀眾的喜愛,是因為“這部作品在藝術表現上是時尚的、現代的、領先的、前沿的,沒有這樣的質量很難打動觀眾。”舞劇《孔子》就是將中國傳統藝術形象通過時尚化、現代化的形式呈現出來,實現傳統與現代藝術表現手段的有機融合,拉近舞劇與觀眾的距離,讓觀眾感悟歷史人物的偉大,其中,音樂表達是最直接的、最感性的表達方式。《孔子》對傳統音樂進行了突破性創新,《幽蘭操》《玉人舞》《采薇》《書簡》等篇章的音樂都突出了它們的動感屬性,讓古典審美在當代時尚表達手段的呈現下更富有時代氣息。像孔子這樣觀眾耳熟能詳的歷史人物,要實現表現形式的創新,就必須打破傳統舞劇沉悶呆板的模式,積極調動觀眾情緒,而音樂就是最好的載體。劇中的幾段書簡舞以影視配音的方式讓舞蹈動作更有質感,演員在打開書簡時配合舞蹈節奏,書簡打開“唰”的聲音配合動作讓舞蹈動感十足。舞蹈對影視劇表現手法以及當代多媒體技術的吸收和借鑒,迎合了當前藝術表現多元的特點,讓舞劇更加時尚。
舞劇《孔子》對本土審美的追求和現代性表達的合理探索,讓其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通過寫意的舞蹈動作和詩化的舞蹈造型,舞劇對孔子的理想追求進行了藝術再現,把強烈的民族審美特質與現代視覺符號相結合,烘托出孔子的美學理念和人文追求。舞劇《孔子》的成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代民族舞劇的生態:我們的民族舞劇雖然是戲劇產業的“重工業”,發展卻依然舉步維艱,不僅觀眾群體萎縮,而且創作明顯式微。而《孔子》給了我們一個啟示:跳出宏大歷史敘事的窠臼,從傳統戲劇的舞蹈形式中挖掘積極因素,用詩、樂、舞的形式來意象化地表現人物,讓舞蹈的民族性特色和現代性相結合,以肢體語言來表達個體和時代的生命律動,還原人最本真的生存狀態。這不僅僅是“形式即內容”的覺醒,也是對舞蹈表達情感、體現人性張力的藝術功用的充分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