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黎明
(南昌航空大學 文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63)
近年來,無論是代表專業群體的專家學者和創作者還是代表市場的普羅大眾,對于現實題材的影視作品的回歸都發出了極為強烈的呼聲。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現象,是因為在任何時代現實題材文藝作品都具有極為重要的社會教化功能以及社會影響力。現實題材電影的內容中蘊含了深刻的社會現實問題,表達了人民群眾的心聲,影響甚至推動了社會問題的改善和解決,在這一層面上現實題材電影事實上成為了公眾的情緒的“發聲筒”;同時現實題材作品還以生動的現實美學力量歌頌人性中的光輝美德,形成榜樣的力量,對所有的觀看者進行了一次切實的道德教化,這一層面上,現實題材電影又成為了公眾的“老師”。但時至今日,國產現實題材的電影的發展卻并沒有如廣大觀眾的呼聲情緒一樣高亢。當前,國產現實題材電影的創作雖然創作活力四射,但是背后卻總是能感覺出來一種深深的迷茫與困惑。伴隨著網絡技術的突飛猛進,融媒體技術得以快速發展,其進步所帶來的不僅僅是電影作品在宣傳、發行、放映等渠道的多元化,更為重要的是對于電影創作內在所帶來的新的思路。
當下時代現實題材創作所要把握的兩個基本的要點也沒有發生變化,即取材與表達。取材所指的是現實電影題材中的故事的“真實”以及故事的意義指向,而表達則是創作者通過影片表達出對現實的關切所使用的創作手法,這二者是衡量一部現實題材影片是否能夠深刻地反映現實的關鍵所在。在融媒體時代,對于這二者的把握成了當前現實題材電影創作者所面臨的迷茫之源。
如今的創作者往往希望可以一眼窺盡社會問題的本質,在萬千事件中尋找到最具有代表性,最具有典型性的故事題材,企圖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深刻地將社會問題的核心所表達出來,以此使得作品到達一個更高的維度。所以例如《受益人》《西虹市首富》《一出好戲》這樣的影片,這些影片的導演希望設置一個典型的現實事件,即使這個現實事件并不是真實世界中所可以出現發生的,但是通過這種設置,可以使得電影中的人物處于一個極為戲劇化的場景之中,不得不在困難設置中進退維谷,從而可以使得影片在故事的內容呈現上有著直捫人性的體現。《西虹市首富》以及《一出好戲》這兩部影片的故事背景雖然都是架空的世界,但是題材上確實是落腳于現實的,因此也屬于現實題材影片,但是影片在關于現實的故事的選擇上卻顯得較為突兀。這兩部作品的導演創業野心很大,希冀可以通過一個較為“魔幻”的現實生活故事來去表達人在金錢與利益上的兩難選擇的永恒的人性難題,但事實證明,最后這樣的想法并不能夠得以實現。這兩部影片雖然都取得了一定的市場的熱烈反應,可是觀眾們并沒有把其認作為是現實題材類型的影片,且影片觀看后所引發的深思與啟迪也不足以讓人深思,而且故事中想要表達的內涵顯得非常淺顯單薄,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創作者在取材中脫離了現實電影題材真實的定義。
根據社會現象學的觀點,只有日常生活才是最高真實。學者白巖在其生活世界視閾下的現實題材影片創作思考的文章中提到“日常生活都是人們的出發點和歸宿,日常生活不僅是現實的,而且是人們都一定要經驗的、共存的,所以又是普遍的,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真正深刻體驗到在生產、科學和政治等主體化、專業化領域中被遮蔽的互為主體的日常生活關系。”事實上,他的觀點正好與當前時代下的對于生活素材選取的標準不謀而合。對于融媒體時代里的人而言,所有人都是自我的發聲者,人類本質中的探索欲望和尋求庇護驅使他們在外界信息的獲取中想要迫近所有的真實,因為沒有人會對自己的日常生活產生是否真實的懷疑,所以所謂的真實的生活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因此當前的現實題材選取應當是現實的漸近線,展示人們最為本真的生活狀態,通過對細枝末節的刻畫來勾勒出人生道理的“模樣”。但是目下許多現實題材電影作品,尤其是以郭敬明導演的《小時代》系列影片為代表的電影作品,就是恰恰沒有把握住故事題材的真實,從而使得影片的內容漂浮在真實的生活之上,畢竟現實世界中并非所有人都可以追求紙醉金迷的生活,都視奢靡為人生之追求,導演對于自己認為的生活哲理堅信不疑,從而忽視了日常生活,讓觀眾沒有能夠產生共鳴和呼應,以致于影片上映后沒有能夠獲取正面的積極響應。
習近平總書記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沒有靈魂》中曾強調,廣大的文藝工作者要堅持與時代同步伐、以人民為中心,要始終聚焦到每一位努力奮斗的平常人。易言之,導演在進行現實主義題材的創作過程中不能以自我的主觀感受為中心,應當將視角移動到普通百姓的身上去,去追尋探索真實的日常生活。所以現今時代下現實題材的電影創作首先就應該把握清楚故事的取材,立足于真實的日常,使得作品可以實現見微知著的效果。
現實題材與現實主義不同,二者的概念常常容易使得人們模糊。現實主義是一種創作手法,而現實題材則是一種題材類型的分類。根據學者皇甫宜川的觀點,現實題材的電影一般傾向于現實主義的表達方式,在影片的表達上會采取現實主義的態度。但是例如《紅海行動》《緊急救援》等影片雖然都屬于現實題材影片,可在影片的創作風格指向上卻并不是現實主義電影。所以針對現實題材電影的創作而言,采用這種創作方式完全是可取的,特別是在當下融媒體發展的背景下,我們更需要現實題材創作的多元化表達。但是比較可惜的是,近些年來藝術效果較好的幾部現實題材作品,如《狗十三》《嘉年華》《過春天》《過韶關》等作品,雖然都成功地在影片中構建了對于社會問題的深刻表達,獲得不錯的口碑,可是幾乎全部都沒能夠取得良好的市場呼應,票房結果都不太理想。出現這樣的原因,并不是影片創作者沒有處理好影片中所體現的現實生活中問題的表達,而是他們所追求的現實主義的表達傾向已經不可避免地日漸衰微了。
在當前時代下,現實題材電影的傳統現實主義的表達方式在赤裸裸的市場競爭面前顯現的影響力越來越小。學者趙貴清曾指出,“現實主義保守派電影無疑已經成為當今中國電影中邊緣化的存在,商業電影市場大張旗鼓地擴張加速了電影的商業化,商業電影需要更多的吸引眼球的噱頭,而不是傳統現實主義電影的平鋪直敘。”所以哪怕是第六代導演的代表賈樟柯,在其近年來的現實題材影片《山河故人》《江湖兒女》《天注定》等影片中都雜糅了類型電影語言的表達。與他早期的故鄉三部曲的創作,有著較為明顯的區別。而近來最為引起人們關注的現實題材的兩部影片《我不是藥神》和《無名之輩》,在現實題材的處理上都沒有遵照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例如《我不是藥神》中主角程勇本來只是一個生活失敗的中年人,起初一心只想賣藥掙錢,后來在賣藥的過程中,受到自己的團隊中患有疾病的呂受益死亡所帶來的影響,一下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開始為了救人而虧本賣藥,成為了一個“孤膽英雄”式的人物。這樣的人物行為動機轉變的安排不符合真實事件的原貌,屬于類型電影中表達的特色。但是導演文牧野將它引入到該現實題材的創作中后,反而更加有力量地體現出了影片背后所表達的關于昂貴的醫藥費用的現實問題,在社會范圍內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同時在影片的票房上也是斬獲頗豐。同樣《無名之輩》也嘗試了通過類型化的人物角色的設置使得影片的觀感體驗得到提升,在口碑和票房上都獲得了非常出色的成績。從這些導演的現實題材的創作的轉型結果來看,傳統的現實主義的表達方式已經不具備引領市場的能力,多元化的創作才是未來現實題材的創作方向。安德烈·巴贊曾經指出,現實題材電影與紀錄片并不相同,不應當以新聞影片的真實性來要求,而應該是揭示出普通人的生活中所蘊含的詩意內涵。所以對現實題材的處理本身就可以多樣且豐富。在融媒體時代下,現實題材的電影在表達方式上也具有更大的包容性,相應的現實題材的處理,也可以根據時代進行不斷地調整和嘗試。現今不同媒體之間已經形成了良好的互動,受眾群體得到拓寬,并且受眾和創作者之間可以建立起溝通的橋梁,信息的傳遞不再是單向的,創作者完全可以根據不同現實題材選擇適應的表達方式,從而取得最好的傳播效果。
國產現實題材電影的創作除卻內在的問題之外,同時也受到外在因素的制約。一方面韓國、日本、印度、歐洲以及好萊塢的優秀現實題材電影的引入,大量擠占了國產現實題材的播映空間,另一方面目前國內現實題材創作者創作環境不佳,導演編劇在現實題材的創作過程中受到的創作之外的阻力因素較多。綜合這兩方面的因素,現實題材電影創作的外在環境給創作者們帶來普遍的焦慮感。
2017 年一部印度的現實題材電影《摔跤吧!爸爸》登陸中國電影院線,其所表達的對于印度女性地位問題的深刻思考與類型敘事方式的出色融合,使得一時間印度電影成為國內電影研究界最為熱衷探討的話題。《摔跤吧!爸爸》不僅僅是唯一一部優秀的現實題材電影,近年來印度現實題材電影佳作不斷涌現,例如《我的個神啊》(2014)、《小蘿莉與猴神大叔》(2015)、《起跑線》(2017)、《廁所英雄》(2017)、《印度合伙人》(2018)等,幾乎每一年印度都會出現引起社會廣泛探討的現實題材作品。而這些作品也幾乎全部進入中國電影院線,吸引大量觀眾前去影院觀看。以《摔跤吧!爸爸》為例,在登錄中國電影院線后斬獲了12.96 億票房收入,位居當年批片票房收入的第一名,其收入量甚至超過了該電影在本土的票房收入,即使在當年的國內電影院線票房收入的排行上也位居前列。當然我們衡量電影的成功和影響也不能僅只看票房上的數字,印度現實題材電影在題材上直接關切時下熱點,在創作手法上大膽采取鮮明的人物形象塑造與戲劇化情節設置的類型電影創作方式,巧妙生動又不失嚴肅地表達了對現實社會問題的真實看法,因此可以取得成功的傳播效果并不是一件意外之事。
與此同時,韓國近年來的現實題材電影創作也屢創佳績。2019 年,奉俊昊導演的新作《寄生蟲》包攬了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以及奧斯卡最佳影片兩項大獎,完成了韓國首部登頂世界電影最高榮譽殿堂的壯舉。而這部切剖韓國社會階級巨大差距的現實題材影片,卻采用了驚悚懸疑式的劇情編排方式,主人公一家生活貧困,但是卻懶惰消極,他們借助偶然的機會以取巧欺騙的方式進入富人家打工,卻在一次意外的事件之后,發現了前管家和其隱藏在豪宅地下室的丈夫的存在,他們通過欺騙的方式進入富人家里打工的秘密被前管家知曉后面臨危機,繼而又在富人家的生日宴會上引發了一場驚天血案,片刻之間的黃粱美夢在一瞬間破碎。在這場充滿血腥和冷酷的情節之中,觀眾們看到的不僅僅只是影片在暴力和懸疑上帶來的刺激,更是透過這樣的故事背后,看到了韓國現實社會中巨大的社會差距對普通人帶來的巨大影響。除《寄生蟲》之外,韓國電影近年來還涌現出了《82 年的金智英》(2019)、《燃燒》(2018)等極具特色和風格化的現實題材影片,一時間讓韓國現實題材電影口碑在國內迅速攀升,讓廣大觀眾發出“韓國電影有改變國家的力量”的感慨。
中國電影在發展的起步上并沒有落后于世界的步伐太多,但是在現實題材的處理上卻總是處于世界一流電影水平之下,在當今國外特別是同處于東亞文化圈的韓國日本大量涌現優秀的現實題材影片的背景下,國產現實題材電影展現的內涵愈發顯現得單薄。
電影是講故事的,劇本是故事的承載,因此對于電影而言,劇本創作的重要性尤為顯得突出。對于現實題材電影的創作而言,如何將生活中的現實問題在劇本的編創過程中著重體現,是所有的電影創作者都需要現實解決的嚴峻問題。因此,擁有一個良好的劇本改編創作環境是非常重要的,但是環顧當下,特別是在目前以市場為主導的背景下,可以發現實際上創作者在劇本的改編和創作過程中受到的制約因素比較多,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市場屬性下電影劇本的社會屬性的缺失,二是電影劇本編創過程中的時間經費的制約。
隨著中國電影市場在規模上的快速發展,制片方對于影片的第一訴求演變為市場效益的大小,影片的商業屬性被一再強調,而社會屬性則漸受忽視。在市場本性的影響下,許多現實題材電影創作者不由自主地會使得自己的作品在社會問題批評上顯得溫和,既沒有在主流意見中發出獨特的見解,也沒有站到對立面去看待問題,因此其電影的文本就會對于所要表現的社會現實問題只進行簡單觸及分析,或者僅僅是表面進行展現連分析都較為少見,這樣的批判態度對于現實題材電影的創作是極為有害的。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電影編創者在制作作品時,腦海中始終是將作品的市場屬性擺在第一位置,一切的工作都要圍繞它,因此在所謂的效益的焦慮下,喪失了一種對社會現實深挖思考的勇氣,也不再顧慮自己的影片是否還需要影響所有觀看的人們,只要可以順利發行獲取經濟效益就是萬事大吉,按照電影工業的生產流程來說,兼顧電影的社會和市場效益是無可厚非的,但是目前的制片方似乎只是在抓住電影市場屬性后才會去想著顧及一下影片的社會屬性,也是因為如此很多不錯的現實題材劇本因為欠缺所謂“吸引力”從而不受制片方的青睞,或者在制片方的要求下進行修改,以至于最后呈現的結果脫離了創作者的本意,不能達到觀眾們的期待。這種態度深深背離了電影的本質也背離我國以往現實題材電影的深刻的優秀批判精神。休斯曾說:“人們將他們的歷史、信仰、態度、欲望和夢想銘記在他們創造的影像里。”無論什么題材的電影都是社會現實的影子,而現實題材電影則更是映照社會現實的明鏡,電影編創者應當必須要摒棄那種僅希望使得影片可以順利進入市場上映獲得收益即可的想法,應該以更為積極的態度投入到現實題材電影的創作中去。
除此之外,制片方對于劇本編創的耐心不足。一個優秀的現實題材電影劇本需要時間進行打磨,需要創作者深入到社會生活中去體會觀察,這樣才可以把握住問題關鍵的脈搏。可是因為制片方由于經濟利益的關系而欠缺耐心,不愿意長時間投資于劇本的編創環節,導致很多優秀的創作者根本沒有時間去詳細研究劇本,去深入剖析問題。同時,電影創作的資金導向也沒有在劇作者這邊進行適當的傾斜,因此電影編劇在時間和資金這兩個最為重要的部分都不能得到保證,故而就難有優秀的現實題材電影的出現。
現實題材電影的創作環境不夠樂觀,亟待進一步改善。根據學者鐘欣的《探尋新時代現實主義電影創作之路——2018 年電影編劇與電影創作調研報告》(下文簡稱報告)中所指出的,當前的現實題材電影編劇并非不具有優秀的編創能力,也并非缺少對于社會問題的關懷,據《報告》中所指出的,將近八成的現實題材的劇本很多沒有機會走到拍攝的階段,甚至都沒能完成立項的環節。劇本的電影轉化大多需要經過參與電影劇本創投會才可以得到制片人的關注,而就在這樣的篩選過程中,部分優秀的劇本錯失了關注,因而沒有得到轉化為電影的機會。
在當下時代,國產現實題材電影的創作在內在上受到傳統的現實題材的創作思維的固化,在外在上又受到國外現實題材電影的沖擊以及國內創作環境的影響,面臨的形勢較為嚴峻。但是同時現實題材的電影創作又迎來了一次非常難得的發展機遇,一方面觀眾對于優秀現實題材電影的回歸報以最為熱烈的期待,另一方面多媒體融合背景下給予了現實題材更為包容的多元化的創作空間,廣大的電影創作者應當順勢而為,深入生活,創作出更加打動內心更加順隨時代呼吸的現實題材作品。
注釋:
①白巖.生活世界視閾下的現實題材電影創作探析[J].電影文學,2019,(09):6-9+155.
②趙貴清.中國現實主義電影的創作轉向[J].電影文學,2018,(24):19-21.
③(美)路易斯·賈內梯.認識電影[M].焦雄屏,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