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雅
(上海理工大學 上海 200082)
萬眾矚目的迪士尼公主電影Mulan 在disney +首映后并未實現預期的市場效益和口碑,取而代之的是人們付出高額票價觀影后的吐槽和豆瓣上的低分。這部迪士尼大片為何以巨大的爭議草草收場?其背后的原因值得深入剖析。
作為一個擁有上億用戶的電影評審平臺,豆瓣電影評價已成為影響人們觀影行為的重要一環。在此,筆者對截至寫作前的影評和討論各截取八條進行觀點分析,總結出人們關于影片的爭議焦點:一是就影片的服化道設計、故事敘事邏輯以及核心價值三個層面對影片展開批評,提出木蘭是“東方主義”臆想的繼續和對中國文化的隨意挪用;二是從文化輸出、影片類型以及迪士尼大制作三個角度對影片給予相對正面的評價,提出木蘭不是一部中國歷史片,而是一部迪士尼真人公主類型片,影片促進了文化交流,不應以傳統的認知去批判。
從表面上看,這是由電影喜好的表達而引發的群體爭議。然而,當我們嘗試從不同的角度深入審視,事件本身的矛盾性和復雜性就得以展現:第一,作為迪士尼享譽世界的“公主品牌”系列影片,木蘭為何沒能延續之前的成功?第二,木蘭現象背后存在哪些可挖掘的深層次原因?最后,對事件本身的思考具有什么意義?
通過梳理以上問題,不難發現,爭議背后揭示的實則是今天怎么去解讀一個藝術作品、一個藝術現象的問題。尤其是涉及文本間跨域流動時,解讀行為的所指則更加復雜。某種層面上,木蘭已經成為了一個文化符號。其特殊性一方面源于文本所固有的文化意義,另一方面則是當它在一個異質的文化空間內被談論時,所發生的變形和“誤讀”。那么,應該如何對“木蘭現象”進行解讀?首先,要對文本呈現進行多維度解析,明確觀眾所見的木蘭是一個復雜的集合體,其本身已攜帶文本內部的沖突和張力。其次,將其置入整個社會語境中去觀察,從歷史和當下兩個維度,對人們的認知作出相應的解釋;最后,就特殊問題回到當下一般性語境中進行討論,進一步思考與應對,這也是本文的研究目的。
“唧唧復唧唧……”故事源頭是北魏時期,此時戰亂不斷,國家動蕩,因而有了如木蘭一般勇敢聰慧、打破封建世俗的中國古代巾幗英雄。明朝以前,故事主要集中在對木蘭“孝、勇”品質的描繪和贊揚:“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寥寥幾筆即勾勒出一個為年邁父親挺身出征,英勇善戰,最后回歸家園的傳統女英雄形象。明朝時期,開放多元的文化環境為木蘭故事提供了新的擴展空間。在徐渭的雜劇《四聲猿·雌木蘭替父從軍》中可以看到,原始文本中留下的大量空白,包括人物身世背景、戰爭爆發原因以及故事結尾等皆已得到完善”到了二十世紀初,面對外敵入侵、民不聊生的社會現狀,京劇《木蘭從軍》應運而生,被賦予了新時代“保家衛國、抵御外辱”的民族精神。由此,木蘭形象與故事內核得以最終確定。隨著媒介的快速發展,木蘭故事通過電視、電影、動漫、游戲等多種方式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被反復講述,雖有所偏向,但其基本敘事結構和內核始終未變。歷史記憶中的木蘭被不斷強化,已經成為了凝聚民族精神的重要載體。
回到迪士尼塑造的木蘭公主,這個身著艷麗服飾、洋溢著強烈自我意識與抵抗意識的女孩,與相隔一個太平洋的中國木蘭遙相對望。羅特特·麥基曾指出,“結構是對人物生活故事中系列事件的選擇,這種選擇將事件組合成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序列,以激發特定情感,表達一種特定的人生觀”。迪士尼的Mulan 憑借對原文本敘事結構的調整和取舍,實現了故事主題、情感與價值觀的更新,下文通過三個片段來說明:
首先是“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這一情節。在原文本中,這是木蘭回歸女性身份的生活畫面,在電影中卻被前置為木蘭從軍前的生活場景。這不僅顛覆了原有故事結局暗含的女性回歸社會本位思想,更使其成為了木蘭恪守傳統女性教條的生活寫照。同時,電影將此情節與結局人物的自我實現對比,更賦予了該情節反映專制腐朽文化的敘事功能;其次,故事結尾主旨句:“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在Mulan 中被“有意”展現為影片開篇的情節,表現了導演想要重新解構故事,賦予其全新主題的強烈意圖。通過影像,我們可以看到,畫面展露的是木蘭作為故事主角在群體中的獨特性和獨有的人格魅力,這使原文本中的女性“內驅”力量轉化為了“外顯”的視覺形象隱喻,這正是迪士尼塑造公主角色的典型方式;最后,戰爭結束后,木蘭榮歸故里、重歸女性身份的結局,在電影中亦轉換成了戰爭中“令人激動”的華麗變身,使其成為彰顯女性價值的故事敘事高潮。
綜上所述,通過情節錯置,木蘭從軍的動機和歷程成功地從忠孝轉變為“釋放真我、獲取自我認可”的成長歷程。集體主義、家國意識亦被解構并重新建構為個人英雄主義、女性主義話語敘事。從拉康鏡像理論來說,迪士尼重塑了木蘭覺醒和一路成長的故事,滿足了美國受眾的觀看欲望和角色想象,使木蘭成為了美國女性主義在銀幕中的投射,成功傳達了美式個人英雄主義價值觀。然而,當它面向中國觀影群體時,則出現了不可避免的矛盾和困境。一方面,當觀眾帶著已經塑成的期待視野來觀看木蘭時,期望的是能夠看到迪士尼大制作下一個原汁原味的中國女性英雄,卻發現木蘭已經成為了披著中國外衣的“美式公主”,必然會落入失望和憤怒中。另一方面則在于創作者急于展現Mulan“赤裸裸”的女性議題和“女性精神”,反而在人物塑造、敘事節奏、服化道細節呈現上都出現了明顯的漏洞和問題。歸根結底,這是兩種期待視野之間的矛盾。然而,迪士尼沒有協調好滿足本民族情感想象與尊重原始文本、降低文化折扣之間的關系,從而使整部影片充斥著對中國文化的“誤讀”以及“錯誤挪用”。這是文本創作層面木蘭面臨的艱難處境,亦是木蘭爭議的根源所在。
文化挪用的遺留問題源自真實歷史場景的影像記錄。1978 年,賽義德在《東方主義》中以葛蘭西的文化霸權論和福柯的知識權力論為基礎,闡釋了東方主義者如何通過言說的權利,構建利于自身的他者形象,實現文化霸權的歷史邏輯。回顧近代以來東方元素以及人物形象在西方影視作品中的呈現,我們就能得到足夠的例證。不管是“享譽世界”的邪惡天才傅滿洲,還是“溫順可靠”的亞裔移民陳查理,又或是充滿異國情調卻身處困境,等待著如“上帝”般的西方男性拯救的東方女性蓮花。西方在東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總體皆呈現出扁平化、負面化的特征。他們要么是聰明但邪惡的神秘惡魔,要么是不具備主動性等待救贖的消極他者。同時,影片還通過對東方元素的“非日常化”和“想象性挪用”,以塑造出一個神秘的、落后的東方世界,表達著強烈的東方主義色彩。然而,由于經濟、政治的巨大差距,被言說者在有關自身的表達中往往長期屬于“失語”狀態。于是,“傅滿洲、陳查理、神秘而古老的東方、苦難的土地、待拯救的世界這些符號成為西方世界里有關東方的表征,在不斷復制和演繹中,形成并強化了美國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以及優越感”。由此,我們能夠了解當下群體對文化挪用的認識觀念自有其深刻的歷史背景和影像表征,這些真實的記憶決定了今天的我們在面對由他者再創作的中國故事時,會帶著天然“敏感”和“謹慎”的目光,Mulan 所面臨的,就是源于歷史語境下的文化“審視”。因此,當人們提出對影片中諸如空間環境建構、人物服化道以及故事主題和價值觀念上的質疑時,就是在當下對歷史中曾缺失的權利話語的追問。
媒介環境學揭示了當下媒介環境對人感知、理解和情感的影響。在媒體的聯結下,身體的在場與否不再成為意義生產的關鍵,真實生命的缺失導致了共同道德、基本倫理、情感關懷走向衰亡,人的反思能力與理性亦在娛樂狂歡中走向衰亡。當下,在全球化熱潮逐漸冷卻后,越來越多的群體開始掀起反全球化浪潮,不同族群間的矛盾亦在媒介的助推下愈演愈烈。現實的殘酷讓我們不得不對文化的交流困境進行思考:全球化是否還具有其倫理上的合理性?不同族群之間是否有構建和諧理性交往互動的可能性?木蘭故事所面臨的正是這樣一個矛盾沖突的時代語境。
在此背景下,霍米·巴巴所言的跨越傳統文化二元對立的“第三文化空間”再次面臨著來自媒介以及當下語境的挑戰。毫無疑問,媒介融合在很大程度上擴展了文化交流的“第三空間”,提供了更多樣、平等的對話條件。但從另一面來看,第三空間同時也面臨著來自媒介的集群效應和回音室效應的挑戰。理性的協商亦變得艱難,取而代之的是由觀點分歧而引發的群體爭議,有關木蘭電影的兩種觀點即在媒介中醞釀,引發大家的關注和討論。
上文從歷史和當下兩個層面討論了木蘭“文化挪用”爭議背后的原因,下文對“文化挪用”一詞進行重新界定解讀,思考其作為有效文化推廣路徑的可能性。
哲學家James O.Young 將文化挪用定義為“單一個人或另一個文化群體未經許可,采用、侵占、抄襲復制某一文化的現象”,這也是大眾對該詞的既有認知。筆者對相關文獻進行檢索,發現有關文化挪用的文章現存兩種主要觀點:一是聚焦于具體的實踐活動,強調權力擁有者從文化殖民出發進行的文化霸權行為。作者基于歷史的真實記錄,強調文化挪用是“一種異文化思維對本土文化的誤讀和錯用,是對被挪用者的冒犯”。然而當論及文化交流時,第二種觀點則拋開固有的文化殖民視角和權力話語雙重預設,提出:“文化挪用是一種雙向性行為,是從不同于自己的文化中借用其已有的文化表述、文化成果和符號形象來豐富自身、發展自身的方式與途徑、是一種與他者達成和解的解釋性實踐活動”。此觀點強調了文化挪用彌合文化差異,促進文化間互動交流的積極意義。
就現存觀點來看,文化挪用兩種不同認知的矛盾根本在于具體的實踐層面沒有達到理想的“文化挪用”狀態。它強調二個關鍵因素之間的矛盾平衡:藝術作品的民族性與世界性。此處的民族性包含兩個重點:一是對作品所汲取的民族文化的充分尊重和了解,二是對自身民族文化特性的彰顯。如何將二者在作品中協調展現,是該作品最終能否達到其所預設的“期待視野”的關鍵。由此可知,如果創作者想要把文化挪用作為一種可行的創作策略,必然要面對新的創作要求,更新現有二元對立文化倫理觀念。當前普遍存在的兩種倫理觀是普世主義和民族主義,前者強調將某種文化真理共識作為不同文化背景下群體文化交流的共同倫理基礎,因而更加積極主動地擁護文化間的交流。后者則基于民族保護主義立場,注重對民族文化的保護,防止他者干涉和文化殖民。但是在當下,兩種價值觀皆面臨著其內在的矛盾和不適應性。當脫離真實的民族實體后,世界主義所強調的普世原則和共同道德成為了形而上的對象,不再具有實踐價值。而極端的民族主義面對的卻是“文化中心主義”“文化偏見”甚至“文化歧視”。因此,文化挪用再次回到最初的原點,成為權利關系的文本映射,成為促進文化交流最大的阻礙。
綜上所述,要想將文化挪用作為一種行之有效的創作策略,一方面應跨越傳統的對立模式,重新思考一種文化倫理觀。而前文所言的兩種民族性的協調與世界性的目標或許可以作為一個可行的策略。這讓創作者在享受由“挪用”帶來的豐富內容和文化接近性的同時,關注文化創作本身所具有的復雜民族性。如此一來,既避免了虛無的世界主義,又給予了民族文化豐富的言說空間。
人類天生喜愛故事,不僅因為故事擴展了我們短暫而有限的一生,更因為故事讓我們擁有了共情的能力。正是因為故事有著如此強大的力量,人類才有動力發明各種各樣的媒介來記錄故事,講述故事。從繪畫、詩歌、戲劇、音樂到生動鮮活的影像,生活的各個側面都被藝術家捕捉,再經由奇妙的創造力和想象力加以呈現,形成一個個生動的故事。尤其是在影像世界里,跨越不同族群、不同文化的故事被不斷講述著,為我們創造了一個超越時空的文化交流空間。木蘭是這眾多故事中的一個,它承載著我們民族共同的歷史記憶和精神力量,在時代的更迭中,從過去走到現在,走向世界。在促進文化的互解和互動中,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和意義。因而,當我們對迪士尼木蘭的“文化誤讀”現象進行糾正的同時,也應對其所帶來的文化交流事實給予認可,用理性的態度進行客觀評價。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故事的生命力在于講述,文化的生命力源于兼收并蓄。能否利用影像講述好的故事,讓人們從共情到共解,促進文化的跨域共通,不僅是創作者應該思考的問題,也是每一個觀眾應該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