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峪
(澳門大學 社會科學學院,澳門 999078)
電影《當怪物來敲門》是改編自派崔克·奈斯同名小說,由胡安·安東尼奧·巴亞納執導的一部奇幻電影。影片以小男孩康納的噩夢為引,講述在母親患癌后,康納通過一個“樹怪”的幫助,最終從母親即將離世的陰影中走出來,勇敢面對現實、獲得成長的故事。
兒童成長是很多影視作品中的常見題材,如《魔法保姆麥克菲》《查理和巧克力工廠》等影片,都采用了相同的思路,將兒童成長和奇幻色彩相結合,通過對美好純真的渲染來講述溫情有趣的故事,以達到對兒童的引導目的。《當怪物來敲門》卻反其道而行,全片將主人公康納置于陰霾之下,更是結合了“噩夢”“死亡焦慮”“寓言式故事”“樹怪”等元素,呈現了一個充滿矛盾、沖突的暗黑童話故事。這種另辟蹊徑的藝術表現形式,通過把精神分析法和兒童獨特的心理發展階段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引導受眾對兒童心理問題做更多思考,對我國同類型電影具有啟發意義。
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弗洛伊德將人的意識分為“潛意識”“前意識”“意識”三部分,其中意識層面是人類可以進行自主控制的表層結構,而大量的欲望、原始本能都被潛抑在潛意識層面。通常情況下,前意識作為中介結構會阻攔這部分原始本能進入意識層面,將潛意識結構和意識結構分隔開來,不過這種中介結構的過濾作用并不是百分百有效。潛意識中壓抑住的欲望有時會通過夢境中隱蔽、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場景展現出來,部分夢境也會反映情緒上存在的沖突。
《當怪物來敲門》中康納的噩夢就是對這一理論的精妙化用。突如其來的天塌地陷,母親就在自己眼前快要掉下深淵,康納拼命拉住母親的手想阻止她被深淵吞噬,但每次只能在尖叫聲中僵持。整個夢境中陰暗、壓抑的氛圍是康納低落心境的直接體現,而地面塌陷、母親墜落深淵這一災難性場景則影射了其在現實生活中的焦慮和心理沖突。
康納不斷做噩夢是在母親因為患癌開始接受化療之后,夢境的頻繁性從影片的敘述中可見一斑。在兒童時期,母親扮演著起到陪伴、教育、引導作用的重要角色,對于康納來說,由于他和其他家庭成員(外婆、父親)關系的疏遠以及和同輩群體相處的不融洽,母親的意義則更為重要,這幾乎是他和外界環境的唯一關系紐帶。當他從母親每況愈下的健康狀況中接收到潛在的“死亡”信號時,不止在外在行為上選擇了逃避、抗拒,在內心上也因為過度的死亡焦慮進行了自我欺騙和自我壓抑。這種壓抑的負擔對于一個12 歲的男孩來說過于沉重,以至于他只能通過夢境這一條宣泄途徑進行排解。而夢境中反復出現的驚懼場面,則暗示了他內心的激烈沖突。他在“潛意識”中已經認識到了母親的生命在流逝,所以才會有母親掉進深淵這一場景,盡管他在“意識”層面無法接受且選擇逃避,但“前意識”失效的過濾作用卻使得夢境把這種沖突展現了出來,強迫他面對現實。
如果說電影前半段對于康納的噩夢反復強調,旨在解釋其內心沖突,以為后文的成長和樹怪的出現作鋪墊,那電影最后一次對于噩夢的描繪則突出了康納在整個電影中的成長和改變。最后的噩夢(實際上也是康納和樹怪約定的第四個故事,是康納終于能將內心深處最不愿意示人的秘密宣之于口的體現),結局由前幾次康納從尖叫聲中醒來,變成了康納平靜地注視著母親掉進深淵。這種平靜,將康納的人生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自我欺騙中的自我對抗,第二階段是在接受現實、面對人生真相后的自我和解,是“意識”對“潛意識”地勇敢接納。這種勇敢支撐著他戰勝分離恐懼、死亡焦慮,直面處于彌留之際的母親,進行最后的告別,哭著說出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我不想你離開”。
影片中,康納的改變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與樹怪約定的四個故事(前三個故事由樹怪進行講述,最后一個故事由康納進行分享)中慢慢接納自己,經過了一個成長階段才最終完成的。
弗洛伊德針對兒童發展也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心理學理論,他將兒童發展概括為五個階段,在不同的階段兒童會有不同的特點,有不同的成長目標。這五個階段按照先后順序分別是:口腔期、肛門期、性器期、潛伏期、生殖期。其中潛伏期從兒童三到七歲開始,一直延續到十到十四歲結束。在此期間,隨著“超我”出現,“戀母情結”逐漸瓦解,兒童轉而將更多的關注放在了外界環境中,主要任務則是學習社會技能、學習所在社會文化環境中的價值觀和適應現實。
電影中樹怪給康納所講述的三個故事,即是現實世界中的“潛規則”和價值觀念的傳達。第一個故事“王子與農婦”,一個反童話套路的王子復仇故事,向康納揭示了人性的復雜和謊言的粉飾作用;第二個故事“巫師和神父”,則讓康納看到了信仰的力量,以說明人在任何時候都應該堅持自己的信仰這一道理;第三個故事“隱形人”的含義較為復雜一些。社會心理學觀點認為,人作為一種社會性動物,被所處組織、群體認可和接納是一種最基本的需求,如果這種需求不能被滿足,反而受到了來自組織其他成員的忽視、排斥時,就會給內心帶來痛苦。康納作為校園暴力的對象,在前期便一直處于壓抑之中,當他徹底變為同輩群體中的“隱形人”之時,這種壓抑狀態到了爆發的臨界點,然而即便通過暴力被人看到,從而擺脫了“隱形人”的身份,也對改變現狀無濟于事。如何處理和同齡人的關系,如何面對自己“隱形人”“被排斥者”的角色,如何學會和孤獨和平相處,是康納需要繼續學習的一門課程、一種“社會技能”。
在康納對于這種現實“潛規則”表示抗拒排斥時,樹怪以“人們只會接受美好的故事”作為回復,言下之意無異于擺明“故事并不總是美好的”這一觀念,由此,進一步加深了樹怪所講的三個故事對于康納的教育意義,也將適應現實、接受現實、學會孤獨這一成長的最終目標傳遞給觀眾,而上文我們所提到的第四個故事,也就是康納所講述的自己的故事,則是對這一目標達成的具體體現,是康納在艱難的沖突中完成的自我救贖。
人格三重結構,即“自我”“本我”“超我”,原本是弗洛伊德為解釋無意識理論所引申出的心理學理論,在經過精神分析學派其他學者(如安娜·弗洛伊德)的完善后對人格心理學的構建作出卓越貢獻??偟膩碚f,“本我”就是原始沖動的集中所在;“自我”是有意識的人格部分;“超我”則是道德、理想等高層級期待所在的人格結構,三者分別奉行“快樂原則”“現實原則”和“道德原則”。而“本我”和“超我”這兩種人格結構之間往往充滿矛盾、對立、沖突。
影片在寓言故事的講述中,便穿插了兒童在“潛伏期”階段中“自我”與“超我”發生沖突的情節,并且運用蒙太奇手法,將這種沖突的戲劇張力拉到最大。片中康納聽完樹怪第二個故事時,出于對巫師無法解救神父孩子的憤怒,他對著巫師的房子進行了暴力宣泄,結果畫面一轉,現實中的康納發現,故事里巫師的房子已經消失無蹤,反而外婆的家被他砸得亂七八糟。這個場景恰恰影射了康納的一種退行行為,即出于對外婆過度嚴苛的不忿,以及在其家中找不到自己位置的焦慮,而選擇了最原始、無理智的一種解決辦法——暴力。這種“幼稚”的破壞欲占了上風的根本原因便是“超我”對“自我”約束的失敗。不過隨著理智回籠后,“超我”重回正常位置,道德原則得以發揮作用,康納面對一屋子狼藉產生了類似羞愧、后悔的情緒。在影片最后,同樣是在外婆的房子中,康納終于有了歸屬感。外婆給了他一個獨立的小空間,這既是對他作為家庭成員的接納也是對他敞開心扉的開始。
經歷了一切的康納站在母親曾住過的房間里,面帶微笑地翻開母親留下的畫冊。所有的混亂、糾結落下帷幕,在一場兵荒馬亂的成長過后,男孩的內心終于回歸平靜、穩定的狀態,這一階段的成長業已完成。
整部影片,將“殘酷現實”和“美好童年”兩個截然相反的概念相結合,于對比中增強了戲劇沖突和藝術表現力。導演通過把精神分析理論完美融合進這個暗黑童話中,將兒童的內心矛盾、成長痛苦展現得淋漓盡致,具有獨到的人文關懷意義。兒童電影這個體裁在我國影視界雖然不是主流,但近年來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優秀影視人開始嘗試挖掘兒童電影更層次的內涵,出現了諸如《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羅小黑戰記》等優秀電影作品。在這個特殊的節點上,《當怪物來敲門》這部電影的獨特敘事方式,可以為我國同類型電影的拍攝提供一個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