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神話中傳統反叛精神的新書寫
——以電影《新神榜：哪吒重生》為例

張牧洋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哪吒”是中國神話傳說中經典的少年英雄形象，在封神故事中，哪吒是商末時期陳塘關總兵李靖的第三個兒子，他原本是闡教的鎮教之寶靈珠子，奉元始天尊法旨下凡，投胎轉世。殷夫人懷胎三年零六個月，生出一個肉球，李靖以為是妖物就用劍切開，里面的男嬰正是哪吒。他一出生就帶著混天綾和乾坤圈這兩件仙家法寶，比普通孩子更調皮貪玩又有極高的法力，因此常常闖禍。在傳說中，哪吒將東海龍宮三太子敖丙扒皮抽筋，又大鬧東海龍宮，闖下大禍，招來東海老龍王水淹陳塘關；其父李靖欲殺“哪吒”以向天庭和龍王謝罪，不料哪吒先行自刎，將自己的血肉之軀還給了爹娘，最后師父太乙真人使用仙家紅蓮將哪吒復活，哪吒最終得道成仙。“哪吒”這一人物形象代表著一種“逆天而行”的反叛精神，受到廣大少年兒童乃至成人的喜愛，一直是國漫創作中熱門的創作對象。

相較于前作，2021 年2 月上映的《新神榜：哪吒重生》突破了中國古典神話中傳統認知下“商周封神”的歷史背景，大膽拋棄了“頑童哪吒”的人物設定，將整個故事建構在充滿未來迷幻感與機甲奇異感的朋克世界里：在極度缺水的東海市，形形色色的人生活在一起，有人享受榮華富貴，有人連水都喝不起。靠走私謀生的飛車小伙李云祥與壟斷水資源的大勢力“德家”的對抗，是這個社會底層與上層的對抗，若在傳說中，這正是孤單一人的“小哪吒”與陳塘關海域的東海龍宮的對抗。依托全新的故事背景，在影像敘事層面上，影片以展現包括視聽語言、人物形象、人物關系在內的各層面沖突感的方式，在形式上創新地展現了“反叛精神”；在影片的敘事表達之外，《新神榜：哪吒重生》對于“哪吒故事”的核心——“反叛精神”也有新的思考與領悟。本文將論述《新神榜：哪吒重生》在影像敘事層面（包括視聽語言、人物形象、人物關系三個方面）以及文化思考層面的創新之處，分析創作者如何在經典ⅠP 的基礎上，完成中國神話傳統反叛精神在表達方式與文化內涵上的新書寫。

一、創新的視聽語言：朋克美學

《新神榜：哪吒重生》在視聽語言上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具有科幻迷城感的朋克都市與中國古典神話傳說氣魄的碰撞，為觀眾創造了視聽的奇觀。全新的世界架構是構成表達方式創新的前提，但筆者所謂“表達方式的創新”，不僅指將“哪吒鬧海”的傳統故事原封不動移植到朋克世界里；在故事發生地東海市，街道上有穿旗袍的歌女，喊著“號外”賣報的小孩，騎摩托車的快遞員，這些本不該出現在同一時空的人事物，和諧地共存于這個世界中。“一定要有非常強烈的矛盾沖突……設想的是一個東西方審美視覺沖突非常強烈的世界觀，主要參考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上海……其中東西方文化之間有非常強烈的對撞，無論是社會背景還是視覺審美，都比現在的文化大同有更多的沖擊力。如果我們的視覺沖突維持在那樣的狀態下，發展到近現代，這個世界將會是什么樣的，這個是我們設計的朋克背景。”在人人相異的強沖突背景下，“東海市”并不是傳統的文化大同的城市，不同文化中間涌動著反叛氣息，安靜的順民中臥虎藏龍，這也為主人公“李云祥（哪吒）”的反叛性格和特立獨行的處事方式進行了鋪墊。

影片場景設計中有很多巨型排水管道與金屬鏈條的元素，現代文明發展到極高的程度，卻仍有裸露在外的重型機械，這進一步提高了影片在視覺上的震撼感和朋克感；影片在聲音效果上多采用摩托車引擎發動的轟鳴聲與金屬碰撞聲，配樂則多采用極具節奏感與未來科技感的電子風音樂，這提示著觀眾：影片不僅講述了一個關于哪吒鬧海的神話故事，而且講述了一個發生在已經具備現代人類社會文明的朋克都市中的故事，在這個社會中，一切秩序、社會關系都被重建，城市面貌體現出一種沖突與失衡的質感，反叛的故事也以一種新的狀態發生。

二、創新的人物形象：非傳統的哪吒

在人物形象方面，影片將“哪吒”的形象一分為二，故事真正意義上的主角是出身平凡的飛車小伙“李云祥”，“哪吒”只是李云祥元神覺醒后的力量支持。這是影片最為突出的創新點，“哪吒”被藝術化地加工，進而成為了一個“符號”，并與“李云祥”之間完成了一種人物關系的轉變。

李云祥起初并不是“哪吒”，他只是一個喜歡賽車并且反對不公傾軋的小伙子，但他具有一股哪吒的叛逆勁兒和血性；后來李云祥得知了體內“哪吒”元神的存在，他通過不斷提升自身的力量，終于元神覺醒，見到了那個叛逆的“哪吒”，二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對抗；最后李云祥依靠自身的信念和精神品質征服了“哪吒”，得到了“哪吒”的力量和認同，成為了“哪吒”。《新神榜：哪吒重生》將“哪吒”一分為二，“李云祥”與“哪吒”重新合二為一的過程，就是兩個形象成長的過程；也可以說，影片將“哪吒”變為了一種代表著力量與反叛精神的符號，誰能達成力量與反叛意志的統一，誰就能在這個時代成為新的“哪吒”。除了人物內在的變化，新哪吒李云祥的外在形象，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經典的哪吒形象幾乎都扎著兩個小揪揪，戴著紅發帶，穿著肚兜；而“李云祥”則是一個扎著沖天辮、身形頎長、相貌英俊的青年。人物自內而外形象的革新，是這部影片片名中“哪吒重生”的集中體現。

三、創新的人物關系：關系的更新與擴展

故事里的人物關系也是構成影片創新敘事的重要內容。在同主題的其他經典作品中，存在著以下幾組關系：哪吒與父母的親情關系、哪吒與太乙真人的師徒關系、哪吒與東海龍王及敖丙的敵對關系。與同主題的經典作品中僅有的親情關系、師徒關系、敵對關系不同，《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人物關系更加復雜。以“哪吒”李云祥為中心的人物關系發生了新的變化，人物關系的種類也有所增加。哪吒與父親的親情關系，由經典作品中的格格不入、仿若仇敵轉為普通人的父子關系，兒子叛逆，父親威嚴，但彼此之間有愛；《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哪吒的師父不再是太乙真人，而成了隱姓埋名的孫悟空，這份師徒關系不再是師父單方面幫助徒弟，而是兩人各取所需，最后朝著解救蒼生的目標共同前進；敵對關系的產生不再是哪吒單方面擾亂龍宮秩序，而是哪吒（李云祥）眼見“天下苦德家久矣”的拍案而起；新增的哪吒與蘇醫生的愛情關系，是影片在緊張刺激的節奏中設置的舒緩單元，也是影片作為一部“給大人看的動漫作品”，對哪吒形象的補全與真實化；同樣，新增的友誼/兄弟情誼關系，也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與補全哪吒人物形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另外，《新神榜：哪吒重生》作為第一部把“東海龍王”現實化為“人類社會統治階級”的影片，展示了經典故事中從未提及的階級差異和社會關系。哪吒與社會下層民眾的關系是哪吒“反叛精神”的最佳體現，在所有人都順服于德家統治、甚至孫悟空都隱姓埋名以求自保的情況下，哪吒義無反顧地逆勢而行，恰恰突出了他的不同尋常；而影片情節發展的另一條線索，就是“李云祥”與“哪吒”形象的共同成長，他們這種“自我關系”由敵對到彼此認同的變化，成為影片“反叛精神”內涵變化的一大表現方式。

四、創新的文化內涵：“舊”反叛與“新”反叛

在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中，哪吒和孫悟空是典型的反骨。哪吒自出生后就性格叛逆，在傳說中，哪吒闖龍宮、扒龍皮、抽龍筋，引起陳塘關海嘯，震動天庭。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將下凡降伏哪吒，而哪吒最后寧愿自刎也不愿歸降天庭。家庭與天庭都束縛不了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哪吒歸還了父母給的肉體凡胎，至此，就連中華民族數千年來的傳統人倫道德也束縛不住哪吒了。在傳統的故事中，頑童哪吒的“反”是一種“偏要抗爭，不受任何束縛”的反叛精神；孫悟空作為中華神話中另一著名的“反骨”，無父無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這本就是一種反傳統人倫道德的狀態；后來他又大鬧天宮，反叛精神盡顯。“他們……將‘求異’視為實現自我認同的方式。”無論是孫悟空還是哪吒，他們的“反叛”都是一種個人英雄意味的“反叛”，是特殊個體對于被規限的命運的不服從，并不符合社會秩序的要求，甚至還會給社會帶來災難。

在《新神榜：哪吒重生》中，李云祥、哪吒、孫悟空的“反叛”有著全新的內涵。李云祥之前只不過是一個偶爾在家里跟父親逆反的摩托小子，而自從他認識到東海市因缺水而民不聊生的狀況時，他的元神才真正覺醒，他才真正地成為“哪吒”。在繼承哪吒反叛精神的同時，李云祥也在不斷抗爭。他不愿意再陷入哪吒的轉世輪回，而希望擺脫“依靠哪吒力量”的命運，因此，他不斷提升自己的能力。這是不依賴他人、不服從命運，而要擁有自我力量、從而獲得自身命運主導權的反叛；電影也明確展現了“哪吒”這一形象的人物成長弧：故事將李云祥與哪吒一分為二，以李云祥之口告訴哪吒“你只會在鬧事的時候出來，而你想要幫助別人時，卻躲著不出來了，你就是個自私的小子”，提示了“舊哪吒反叛精神”。哪吒從自私到后來幫助李云祥打敗龍王，這一人物弧光的設置，也讓觀眾看見電影對于傳統意義上哪吒“自私狂妄的個人化反叛”的道別。在這一刻，哪吒的反叛精神不再是個人要開解束縛的叛逆，而是在經歷過階級的強烈差異、上層的嚴重迫害以及社會資源的缺失后，為眾生而抗爭的反叛精神；影片也關注了“孫悟空”這一反骨英雄形象，只不過這里的孫悟空一開始就隱姓埋名，戴上面具，甚至把自己偽裝成六耳獼猴，極其低調；這本是一種“不反”，但在遇到“哪吒”以后，這種“不反”又轉而成為了“反”，用影片中的臺詞來說便是：“我為的是你后面的這個小子，或者說，是比他更早的哪吒。”孫悟空在這里的“反”，是為了救自己昔日同伴、并助同伴一臂之力以解救天下蒼生。

不依賴他人力量而奪取自己命運的主動權、不為自己而為大眾的逆行是電影所表達的“反叛精神”。在當今時代，電影所表達的“反叛精神”比傳統故事中的反叛精神多了一些引起觀眾共鳴與感動的新內涵，這是影片的反叛精神對于傳統反叛精神的“反叛”。

五、結語

《新神榜：哪吒重生》注意到了影像敘事的創新表達和文化內涵的更新與拔高。在影像美學的把控、人物形象變化、人物關系革新與影片文化內涵嬗變這些層面上，影片對于中國神話中傳統反叛精神有了新的書寫；影片將人物反叛的矛盾聚焦于階級差異、人物情感上，這讓“哪吒”這一人物形象及其故事所代表的反叛精神在擁有了豐富內涵的同時，在當今時代更具有現實意義。

注釋：

①引自趙霽,於水,趙欣.《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國神話的當代書寫和視覺表達——趙霽訪談[J].電影藝術,2021,(03):83-90.

②引自李月寒.傳播中哪吒形象的移位與復位——從明小說《封神演義》到國漫《新神榜：哪吒重生》的角色演進[J].中國廣播影視,2021,(11):92-95.

③④引自《新神榜：哪吒重生》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