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視野下的當代國產諜戰電影

孫 琳

(哈爾濱師范大學傳媒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隨著階級與國家在人類社會中形成，戰爭也就隨之而來，千百年來，肩負軍事偵察與情報搜集者，即間諜在種種明爭暗斗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其神秘、精彩、攪動歷史風云的故事長久地開拓著普通人的審美想象空間。因此，諜戰題材電影一直占據商業片的顯要位置。在國產電影中，這一類型片也始終為觀眾所熱切期待，廣闊的市場驅動著電影人創作數量越來越多，制作越來越精良的國產諜戰電影。相對于早期的《永不消逝的電波》《保密局的槍聲》等經典而言，當代國產諜戰片呈現出了新的面貌，其中較為明顯的，便是創作者有意識地對觀眾集體性訴求與審美觀念的迎合，這是值得我們從接受美學的視角進行總結的。

一、當代國產諜戰片接受環境略論

與早期作為敵我斗爭主題，有著明晰傳遞政治意識形態任務的反特片與紅色特工片不同，當代國產諜戰片處于一個更為復雜的商業語境中，正是在這一環境中，電影人表現出了自覺的類型意識和從受眾出發的創作觀。

一方面，人們進入了一個娛樂精神與休閑態度被空前強調，藝術作品與日常生活都被高度娛樂化的時代，電影亦不例外。商業片日益成為娛樂話題的引領者和流行元素的整合者。觀眾對于商業片的消費目的十分明確，那便是排解銀幕之外的壓力，舒緩身心，從而以更好的精神狀態回歸到日常工作與生活中。如馬修·沃恩的《王牌特工》遵循的正是“娛樂至上”的傳播理念，電影為觀眾講述了少年艾格西成長為一名特工的傳奇經歷，并建構了一幅幅匪夷所思的英倫秘密戰線圖景。盡管電影中充斥著大量不合邏輯，極為夸大之處(如人腦中的芯片在反派的操作下爆炸等)，但這無礙于它贏得觀眾的青睞，觀眾能從電影中人物以一當百行云流水的身手、快意恩仇的舉動、炫目多樣的武器裝備中獲得極大的震撼，同時電影中特意設計的諸多幽默橋段又能讓觀眾會心一笑。

另一方面，就諜戰片而言，英美的《007》系列、《碟中諜》系列、《諜影重重》系列等，早被作為成熟的類型片引進中國，悄然無聲地影響了中國觀眾對諜戰電影的認知，在大眾娛樂時代，其在與國產諜戰電影的競爭中占據了有利地位。如《碟中諜》系列中反復運用的“懸疑劇情+有限高科技元素+高難度動作特技”套路，在便于自己再生產的同時，也為觀眾設置了某種審美期待視野，即“主人公作為特工勢必能掌握高難度動作或裝配高科技武備”等；而如《007》系列主人公詹姆斯·邦德風度翩翩，衣冠楚楚，舉止優雅，總有“邦女郎”相伴等特點也深入人心。換言之，這些電影在某種程度上設定了諜戰類型片的符號或“規則”。反之，有意挑戰前述規則，更貼近真實特工嚴謹、沉悶、刻板、重復工作狀況的電影如《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等，盡管有著較高水平，卻依然很難贏得本土和海外的票房。

同時還要注意到的是：無論身處怎樣的娛樂化熱潮中，國產諜戰電影的意識形態功能是一直要保持延續的。這實際上也已成為受眾與創作者之間的默契。觀眾的期待視野中包括國產諜戰敘事必然是某種關于歷史的宏大敘述(如反映抗戰、解放戰爭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反特內容等)而非架空創作，政治系統勢必保留著對文化系統的某種強勢規約(如主人公作為共產黨員必然有著忠誠、機智、無畏等優秀品質)等。從電視劇《潛伏》《懸崖》等的熱映就不難看出，人們并不因自主選擇權的提高和對《碟中諜》等好萊塢諜戰話語的認同排斥這一模式。電影受眾亦是如此。

二、基于觀眾需求的國產諜戰片創作

前述的接受環境造就了當代國產諜戰電影創作者內心中的“隱含/潛在觀眾”。德國接受美學的代表人物伊瑟爾曾提出了“隱含讀者”的概念，即作家本人在創作過程中就憑借經驗或者愛好預期設計好了的接受者。隱含讀者可以被認為是作者理想中的接受對象。電影創作亦然。尤其是對高度依賴票房獲取回報的商業片而言，對隱含觀眾的預估與迎合其意義是不言而喻的。近年來的國產諜戰電影基本都是考察了觀眾需求后的作品。

(一)對觀眾認知的迎合

在對電影擁有一定量的接受之后，觀眾必然形成一定的審美經驗，即“人們欣賞美的自然、藝術品和其他人類產品時，所產生出的一種愉快的心理體驗。這種心理體驗是人的內在心理生活與審美對象(其表面形態和深刻含義)之間交流或相互作用后的結果”。這往往便發展成為其對審美對象的固有認知與刻板印象。如前所述《碟中諜》強化了觀眾對于特工的工作大概率伴隨懸疑謎題、高科技裝備與驚險刺激場面的刻板印象。當代國產諜戰電影也有意識地對這些認知進行迎合。例如《秋喜》與《風聲》兩部電影都以黑白畫面開場，為觀眾營造出濃郁的歷史感，隨后便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斗智斗勇，觀眾的注意力便在這種千鈞系于一發，人物矛盾尖銳對立的場景中被迅速集中起來。《秋喜》中特工刺殺失敗，但自己也利用地形與密集人流逃出生天，而《風聲》中的特工雖然打死了目標卻被捕，并吐露了機密。除此之外，兩部電影也都有“埋伏抓捕”和“刑訊拷打”的橋段。這些情節都讓人的生命懸于一線，讓觀眾高度關切。尤其是《風聲》中女特工和老槍承受的“一般人挨不過三針”的針灸加化學藥劑刑罰，顧曉夢遭受的被麻繩摧殘的酷刑，女特工被狼狗撕咬等，都直觀地迎合著觀眾關于敵我斗爭極其殘酷，敵人毫無人性的認知，激發著觀眾共同的恐懼與同情。前述的刺殺、埋伏與刑訊等，其實都存在于觀眾所獲得的關于特定歷史與特工活動的信息中，它們促使觀眾的認知系統快速有效地判定電影的諜戰分類，認同電影的諜戰敘事。

(二)對觀眾期待的挑戰

海德格爾提出過“前結構”的概念，而姚斯則將其發展為審美經驗的期待視野，即“在文學接受活動中,讀者原先各種經驗、趣味、素養、理想等綜合形成的對文學作品的一種欣賞要求和欣賞水平,在具體閱讀中,表現為一種潛在的審美期待”。創作者要在貼合受眾審美期待的同時，又要對其進行超越，以免受眾陷入審美疲勞。如之前提到的《秋喜》《風聲》，乃至《懸崖之上》中都被大肆渲染的酷刑，人物被折磨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等，正是對觀眾審美期待的一種靠攏，但電影人又要不斷挑戰觀眾的心理圖式。如在電影的風格上，有著模仿昆汀·塔倫蒂諾《無恥混蛋》意味的《廚子戲子痞子》一反傳統諜戰電影嚴肅緊張，特工們深藏不露的特點，兩個日本人在瘟疫橫行的北平城中被劫到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中，所遇到的廚子、廚子老婆、戲子，以及劫持他們的痞子，這些人不是瘋瘋癲癲，就是神神道道，要么就是拿腔作調，上演了一出出具有黑色幽默色彩的鬧劇。最終謎底揭曉，原來四人都是特工，都曾是燕京大學的高才生，最終四人大功告成，全身而退。觀眾對國產諜戰片的悲壯判斷被挑戰。

又如在電影的情節上，觀眾經由伊森·亨特、詹姆斯·邦德等特工符號的影響，形成了主人公必大難不死，逢兇化吉的經驗圖示，然而在《聽風者》中，看起來一直在敵人環伺境地下游刃有余，并且在701局中有著重要地位的張學寧突然被敵人亂刃捅死，《懸崖之上》中身為小隊領袖人物，經驗豐富的張憲臣也因為一時牽掛孩子而被捕犧牲。這些都超出了觀眾的意料。但觀眾在錯愕與驚懼中，情感得到刺激與宣泄，獲得了一種弗洛伊德所說的興奮與快慰。

(三)對觀眾參與的悅納

當代國產諜戰電影，還極為注重誘發觀眾觀影時的解讀、想象與感受，換言之，電影調動著觀眾的能動參與，希望觀眾參與到電影的意義生成中來。這其中最為明顯的，便是和《碟中諜》系列等經典諜戰片一樣，高度重視對懸念、情節翻轉等的營造，觀眾的觀影過程實際上也是一個解謎過程，人的不服輸意愿與求知欲勢必驅使著觀眾也自視為“組織”中的一員，為謎底而百般猜測，調動自己全部的觀察力、想象力與創造力。如在《風聲》中，謎底就分別為身處密室之中的白、金、吳、李、顧五人之中究竟誰才是“老鬼”，以及“老鬼”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如何將情報傳遞出去。觀眾嘗試利用電影中提供的種種細節自我解開謎底，而電影又有意制造反轉讓觀眾意外，如看似吳志國強暴顧曉夢的一場戲實則為“老鬼”與“老槍”的接頭等，情節發展得出乎意料，充分地激發起了觀眾的興趣。

三、類型博弈下的未來諜戰片創作路徑探析

在當下及未來，盡管諜戰片具有一定的票房號召力，但其依然要面臨其他類型片的有力競爭。《風聲》《懸崖之上》等口碑與票房雙豐收的杰作讓人看到了國產諜戰片的潛力，然而要保持強勁的持續發展勢頭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在創作更為自由、資金更為雄厚的進口同題材電影的沖擊下，國產諜戰電影的生存之道在何處，在沒有了麥家、全勇先等小說家提供敘事圓融、人物形象多樣精妙的文本之后，國產諜戰電影是否能進行高質量的，貼合商業要求的原創，這都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展現更為豐富多元的諜戰題材，在避免敏感信息被不當傳播，避免我方特工形象被歪曲的情況下，讓觀眾看到更豐富多彩的諜戰內容，開墾更多的題材領域，這是中國電影人要努力的方向之一。如在電視劇已經開始推出展現當代國安戰士形象的《暴風眼》時，電影人對這一時段諜海風云的呈現依然顯得較為保守，這實際上使得觀眾錯失了在大銀幕上看到更多科技與動作奇觀的機會。另外，古代同樣有令人拍案叫絕的，能契合觀眾“使用與滿足”(use and gratifications approach，即“把受眾當作有著特定需求的個人，把他們接觸媒介的活動看作是基于這種需求而使用媒介的過程，從而來滿足自己的需求”)和情懷的諜戰故事，時隔千百年后，當代觀眾依然會對《特洛伊》中的“木馬計”，《赤壁》中的“反間計”等津津樂道。這些都意味著國產諜戰片不必只著眼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這一時間節點，還有向其他時空維度開拓的空間。

同時，電影人有必要參與構建一個創作者與接受者之間雙向互動更強的格局，以此在對觀眾資源的爭奪中占得先機。從《王牌特工2：黃金圈》等續作的拍攝來看，它們正是觀眾的反饋得到重視與整合后的作品。當下國產諜戰電影也產生了續集意識，如《懸崖之上》就保留了繼續擴充周乙故事，或者以小蘭為主人公拍攝番外篇的空間，而如果拍攝續集，觀眾通過網絡等渠道對《懸崖之上》提出的熱議就有必要得到重視，兩部作品之間，《懸崖之上》與有“后傳”意味的電視劇《懸崖》之間，甚至是與《東風雨》《風聲》等同樣為抗日戰爭背景的電影間也可以建立聯動，如此便能確保電影獲得較大的經濟效益，甚至成為不亞于“碟中諜”式的具有影響力的IP。

綜上所述，國產諜戰電影既要保證娛樂屬性，以獲取商業利益來促進自身的可持續發展，還要將意識形態功能延續下去。這就要求創作者充分考察受眾需求，在迎合其審美認知的同時，挑戰其期待視野，以免受眾陷入審美疲勞之中。此外，巧妙設置懸念、營造情節翻轉等手段，都可以調動觀眾的積極參與，使觀眾加入電影的意義生成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