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逸
農業女性化,指的是農村農業生產和農業勞動過程越來越多地由女性承擔或完成的現象。從宏觀意義上來講,就我國現狀而言,這種現象的直接解釋就是由城市化進程所引發的農村勞動力結構性變革。中國作為現代化進程中的后發國家,在勞動力轉移時存在性別差異——男性轉移比例要遠高于女性轉移比例。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資料顯示,2020 年安徽省流向省外人口性別比達到135.8。據統計,2013 年-2021年,安徽省農民工中男性占比約為66%左右、女性占比約為34%左右,男女比例基本穩定在2∶1。農民工中男性比例明顯高于女性。一個事物有兩面性,此消彼長,婦女已成為參與農村管理、建設的主力軍。幾千年固化下來的“男耕女織”生產方式,男性因為把握耕種大權,客觀上控制了小農家庭的生存,因而在家庭中占據主導地位。但現今的“農業女性化”現象卻并不能凸顯女性的實際地位與權力,女性并沒有在實際農業生產決策中獲得地位的提升。現實情況是,這是出于一種被動的而非主動的選擇所達成的結果。即便傳統的小農經濟模式被打破,農民以家庭為單位的利益結構仍然堅固。不管選擇的主動與被動與否,均為利益驅使之下的理性選擇,農民“趨利”的傾向往往也更明顯。
筆者以為,農業女性化現象的形成既具有復雜的內在驅動力,又具有較強的現實合理性,不能簡單地歸因于某一獨立因素,而是受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現階段,鄉村振興已成為國家重大發展戰略,農業農村工作被擺在了更加突出的位置。因此,分析農業女性化現象,對于實現鄉村振興戰略具有重要現實意義。
根據理性選擇理論,農業家庭在作出具體決策選擇時,其基于的基本理論假設是理性經濟人假設,即以追逐利益優先的自利選擇。本文將“人”上升為“家庭”,那么其利益基點就是整個家庭的整體利益。通常來說,一個完整的農村核心家庭包括老人、孩子以及中間一代的一對夫妻。除去老人和孩子這種“非勞動力”,基于理性選擇理論,農業生產的邊際收益普遍較低,相較于城市工業,其比較收益更低,這會極大地刺激農民個體的理性選擇行為。同樣基于理性選擇理論構建的劉易斯二元經濟模型告訴我們,一旦產業轉移的大門打開,有了從第一產業向第二及第三產業過渡的通道,只需給予農民利益的比較差異,許多農民會很輕易地從農業生產中脫離出來,加入到利益更大化的其他產業中去。在模型中甚至提出,最終以利益為基準的產業轉移會達成城鄉二元經濟消解的結果,農村勞動力會全面轉移成為城市勞動力,但就我國客觀情況而言顯然與該模型存在出入。
如果簡單依照模型理論,現在情況應該是,除了老人與小孩之外其他所有的適齡勞動力都不應該留守在農村之中。但現實卻是,在農村中留下的,除了老人孩子,還有相當一部分的婦女。事實上,按照理性選擇主義的觀點,個體的理性選擇被其制度成員的身份所限制,不管這種制度成員身份是否是他們自愿獲得的。雖然個體的理性選擇被其制度成員的身份所限制,但是個體并不完全是制度結構的被動接受者。制度是塑造個體行為的規則集合體,個體能夠理性地回應從這些規則中產生的激勵和制約。從這個角度來講,在客觀的制度框架之下,即便是理性人也無法違抗制度的力量作出單純利益角度上的最優選擇,具體的選擇方案變成了某種加權的策略組合,客觀來說,農民基于產業效益比較基礎上的理性選擇行為,不僅受個體效用最大化、家庭利益最大化驅動,而且受到國家制度結構的約束與限制。與此同時,即便本文通過理性選擇主義展開,但“理性經濟人”假設畢竟只是模型化的“利益人”預設,現實情況中的人要復雜得多,所受到的影響因素也是來自于多個方面、多個層面,需要綜合多方面來分析農業女性化背后的內在邏輯。
土地是農民的根本,是農民生活的基本保障。為確保糧食安全,國家設定了18 億畝耕地紅線,農村土地成了稀缺資源。《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明確規定:“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閑置、荒耕土地”。制度將相當一部分農民固化在土地之上。加之農村承包地“三權分置”制度改革,農村家庭外出打工的選擇變得愈加謹慎。農民工“三權”轉讓意愿低,因擔心失去農村“三權”,農民工進城落戶意愿不足兩成。其中,愿意有償轉讓或退出農村宅基地的農民工只有一成;愿意有償轉讓農村集體收益分配權的農民工不足一成;愿意有償流轉農村承包地的農民工不足五成。如果夫妻二人同時外出,一方面農民與土地之間的心理連接就此割斷,另一方面土地對于大部分農民而言是一種風險的抵御機制,可以理解為一種對沖手段。夫妻二人一人進城打工,一人在村務農,如果進城打工一方遭遇到風險或是沒能拿回理想的收入回報,在村一方仍然可以提供有效的生活保障。有數據顯示,由于房地產不景氣,工程建筑領域農民工欠薪問題較為突出。對于大部分農民而言,他們在作出這類決策的時候,往往會基于一種最基礎的生存理性,即以家庭的生存作為首要的考慮因素,這會使他們更多地從規避風險而非絕對追逐利益最大化的視角去作出選擇。基于這一點,無疑作為相對較弱的女性一方,留在農村務農是相對理性的選擇。
戶籍制度承載了很多社會福利和公共服務功能。與戶籍掛鉤的個人權利有20 多項,涉及政治權利、就業權利、教育權利、社會保障、計劃生育等各個方面。對于流動人群來講,沒有戶籍身份就導致他們在社會保障、公共服務,尤其是子女教育等方面,得不到均等的福利待遇。不可否認,我國二元戶籍制度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對于維護社會穩定以及加強社會管理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隨著城市化進程的不斷深入,人口流動愈加頻繁,這一將城市人口與鄉村人口割裂開來的二元戶籍制度就逐步展現出了弊端。當下推行的戶籍制度改革,目標是取消農業戶口,統一為居民戶口。7 月,國家發展改革委發布了《“十四五”新型城鎮化實施方案》,提到力爭到2025 年底,除極少數超大、特大城市外,在全國范圍內建立以經常居住地登記戶口制度,推動實現人口居住在哪里、戶口登記就在哪里。但在當下,對于這些進城務工的“農民工”而言,他們始終是城市的“外來人”,歸屬感差,很難真正融入到城市里去。對于女性來講,融入顯然是更難的事情。對于絕大部分農民來說,進城務工并非是簡單的“利益追逐”的過程,賺的是辛苦錢。作為男性,更希望他們的“半邊天”留守農村,對于更多的鄉村中的女性,她們也將在鄉土社會之中完成屬于她們的使命。
近年來,國家先后出臺了有關促進農業農村有效投資政策舉措,安徽省制發了《關于擴大農業農村有效投資加快補上“三農”領域突出短板的實施意見》,就加大農業農村有效投資力度提出具體辦法,形成了“財政優先保障、金融重點傾斜、社會積極參與”的多元投入格局。資本下鄉的重要集中表現是城市資本通過設廠辦企的形式進駐到農村之后,實現資源與技術相結合的雙贏。在下鄉的企業之中,因為以輕工業或是以手工業為主,大部分企業所需求的都是不需要大量使用體力的技術型工作。相較男性,女性可能更為適合,這給了原本就有回歸家庭傾向,又不滿足于簡單農業耕作的農村女性有了更好的選擇。這部分工作的工作時間相對較短,工作內容也較為輕松,對于這些農村女性來說,剩下來還有充足的時間繼續耕作、照顧家庭。可以說,現階段的資本下鄉政策也是造就如今“農業女性化”的因素之一。
在進城務工的農民工浪潮早期,也有相當一部分女性想進城務工。但客觀現實是,由于對農民工的需求大多是低技能型體力工作,加上集中住宿及集中生活等綜合因素,城市中低技能勞力市場對男性的需求比對女性的需求大得多。據農民工監測統計,2021 年全國農民工中從事居民服務修理和其他服務業的占比為11.8%;從事批發和零售業的占比為12.1%;從事住宿餐飲業的占比為6.4%;從事制造業的占比為27.1%;從事建筑業的占比為19%。全部農民工中男性占比為65.5%,女性占比為35.5%。此外,報酬方面也是男性有明顯優勢,再加之農業生產領域對于社會化服務體系的依賴遠遠超過對于男性勞動力的依賴,這使得大部分農村女性在城市中的生存空間相對狹小,“男工女耕”現象被進一步“固化”。
結合上述定性分析,本文嘗試再進行定量測度分析。直接測度農業女性化比例具有一定難度,因為目前尚未有較長時間的觀察數據,但可以通過測度農民工女性外出比例來間接監測農業女性化現象。全國農民工監測已開展較長時間,監測數據表明,2015 年,外出農民工中女性(WOMAN)的比例為31.2%,6 年時間波動下降1 個點,至2021 年比例為30.2%。2015 年,外出農民工的月收入(INCOME)為3359 元,至2021 年增加1654元,為5013 元。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下降,即留守農村的女性比例上升。本文選取2015 年-2021 年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外出農民工務工收入時序數據進行建模,測度外出農民工務工收入變化對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的影響(表1)。

表1 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及外出農民工月收入(單位:%、元)
為減少數據波動和量綱影響,消除異方差,對數據進行對數化處理。對數化處理后,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標記為LWOMAN,外出農民工務工收入標記為LINCOME,收入增量標記為(LINCOME-LINCOME(-1))。
以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LWOMAN)為因變量,以當期外出農民工收入(LINCOME)及收入增量(LINCOME-LINCOME(-1))為自變量,采用最小二乘法進行回歸分析,結果如表2 所示,常量及自變量農民工收入(LINCOME)相伴概率接近于 0,收入增量(LINCOME-LINCOME(-1))相伴概率為0.07,小于0.1,系數通過檢驗。方程的F 統計量的值為46.93,相伴概率為0.005,接近于0,說明回歸方程整體顯著。反映擬合優度的指標R2 值為0.97,接近于1,赤他統計量(AIC)值為-7.64、施瓦茨統計量(SC) 值為-7.74、漢南奎因統計量(HQC) 值為-8.05,值均較小,說明方程的擬合效果較好。圖1 也展示了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的擬合程度,代表預測值的線與代表真實值的線緊貼,且波動方向也基本一致。方程為:

圖1 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模擬結果
LWOMAN=4.79-0.16LINCOME+0.25*(LINCOME-LINCOME(-1))
由方程可知,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受外出農民工務工當期收入和與上年相比收入增量雙重影響。當期收入影響為負,即隨著時間推移,收入達到了一定程度,過了溫飽階段,女性外出呈減少趨勢。這與前文論述農民工浪潮早期后,女性回流的現象也較為一致。自變量農民工收入(LINCOME)每增加1 個單位,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LWOMAN)減少0.16 個單位。收入增量影響為正,表明務工收入的擴增對女性外出仍具有一定的吸引力。收入增量(LINCOME -LINCOME(-1))每增加1 個單位,外出農民工女性比例(LWOMAN)增加0.25 個單位,說明比較收益的差別仍是拉動農民工(包括女性)外出的重要原因(表2)。

表2 模型輸出結果
導致農業女性化現象的因素是多元的。就制度層面而言,諸如戶籍制度、土地政策對農戶理性選擇行為的約束與限制也僅僅只是表明了正式制度的影響。盡管相對于非正式制度而言,正式制度更具有剛性,但這不表明非正式制度在這一過程中是無關緊要的。作為非正式制度的收入變化、比較收益差異、文化傳統、風俗習慣等因素,對于農業女性化這一現象的影響同樣是不容忽視的。
農為邦本,本固邦寧。隨著俄羅斯與烏克蘭戰爭爆發,全球糧食供需矛盾進一步升級。世界銀行最近發出的全球警報顯示,全球正在遭遇十年來最嚴重的糧食危機。在這種大背景下,只有穩住糧食安全“壓艙石”,才能穩住百姓的幸福感。中國人的飯碗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中。新時期要正視農業女性化,提高社會對農業女性化的主流認知,要著力對農村婦女參與新農村建設賦權、家庭生活賦位、農業技術賦能,進一步發揮農村婦女在鄉村振興中的生力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