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樹不斷變厚以便
更好地保護自己:
已經死去的、堅硬
如墻的記憶,
在經歷錘打、寒冷、懷疑后
變成溫潤的角質層。
*
此刻我看著
廉價木屑書桌上的
一塊凸起——
一粒紐扣?硬幣?
它比我先閉眼,只
關閉上面的
卻打開內心越來越響的
樹瘤。
*
風雪:
春天在召喚。
一只后退的松鼠,后退
而堅定,被樹干上名叫記憶的白色恐懼包圍。
似乎忘記它們就是
忘記自己——
有時我感覺自己
身處諾亞舢板的中心。
在風雨中逃離華沙,
只是電影的藝術加工。
華沙在不同的時刻追上你:
在巴黎的漁船大街,
在滿街炎熱的鏡子
和冰淇淋的叫賣聲中。
李斯特,你的朋友,
今晚又有獨奏會,
而票昨夜已經售罄。
而你,客廳的囚徒
只開過三十場演奏會,
你的手指撫摸琴鍵
卻并不觸及琴弦。
“彈出兩個f的力量”,你對
一個學生說。那首練習曲
如今已成為試金石。
而你,肖邦,永遠
在巴黎,在酷暑中不曾離去,
就算在馬略卡島
也做巴黎雨中的夢。
而女人們生下你,
撫摸你,資助你,
此刻也已離開。
而我彈響你只是為了進入你。
肖邦:我已是你的同齡人。
只需要一首瑪祖卡
我就比你更老,更勞累,
更加渴望雨水。
我看向生活,
生活在艷陽下靜靜漲潮。
死亡不只是花叢中的大炮。
給一副黑白的輪廓
涂上顏色
給孩子足夠的蠟筆
并靜觀他稚嫩的手
帶著執拗
穿過記憶
他的用色僵硬
筆觸隱含慍怒
我能看見他的母親
試圖干預 讓不可調和的顏色
和來自空中的
某根燒火棍對齊
每次過馬路
信號燈都會遲疑一下
然后
變綠
有次信號燈壞了
于是整個路口都在遲疑
等待著
變綠
除了變綠它還會做什么
我們齊聚在路口
一個壞掉的路燈面前
等待那長久的紅色
以及穿插其中的
短暫的希望
在岸上,他把一切裝扮盡皆褪去:
氧氣瓶、呼吸面罩、緊得窒息的潛水衣。
只需一刻,陽光就把眼睛烤得發癢,
而他收下這一趟的所有成果
只對洗刷殆盡的碼頭提起它們。
當白鷺的喙劃過臉頰,困意收束
成一根線,他用腳掌重新感知世界
泛綠的手指觸摸眼角。只有魚群
在濤聲中逐漸明亮、飛舞,然后
寂靜,等待希望再次聚集,以一種
古老的姿態注視著他。而他挑挑揀揀
只為了另一種古老,把泛著銀光的
結果遞給魚販,不用細數便接下
鈔票,再把這些深海氣味的
幸存者捻入屋里的一盞孤燈。
妻子已經離開,在桌上留下米飯
和魚。這脊骨是一種指認,
讓他即使在十年后的今天夢見水草
也能聞到那清新的腥味
并向我們細數它們的種類,
可后座上的我們已經睡去,如同
洄游的魚群神秘而不可預測。
留下他獨自承受股骨頭壞死的疼痛
在一盤磁帶中收到來自大海的雙重邀請。
短評
SHIPING潘偉嘉詩歌的顯著特點是對歷史縱深感的建構。如果讀多了偏于平面化的日常生活流詩歌和口語詩歌,會尤為鮮明地感受到其詩中的縱向立體感。作者在“過去—現在”的時間鏈條上修建了詩歌的精神隧道,通過這一隧道,他與歷史上的精神產品對話,與肖邦音樂、梵高繪畫相往還,也與個體過去的詩意經歷(潛水捕魚)交談,《多年以后》帶有夫子自道的性質,從樹到木屑書桌,不屈的是記憶,因為“忘記它們就是忘記自己”,展示了作者如何從自己的視角來理解自己的當下處境。
五首詩中唯一一首不涉及歷史而只在現實層面展開的是《等待》。這首詩的空間感是橫向展開的。它解釋了現實何以不能美妙。人們生活在紅綠燈框定的結構中,一切都被安排好,唯有被動等待,最大的不確定不過是偶爾燈壞。看不見的規則實現了它的力。如此,詩人向精神世界的掘進就越發顯得像一次逃亡,一種主動的自我放逐。
——胡少卿(詩人)
語言節制是現代詩的一個要求(可以說是基本要求),無論是語義簡單的詩抑或是語義繁復的詩。這一點,詩人潘偉嘉做得較好。在他的詩中,你找不到冗詞贅句,總是顯得那么干凈利索,意到筆隨,從中可以見出他的錘煉詞句的功夫。因其簡潔,他的詩也就營造了一種可供騰挪的詩性空間。同時,他的詩在語義呈現方面,意義的脈絡不是通過含混模糊的彌漫感,而是通過精干敏捷的跳躍感來展開的,每個詞語的含義是明了的、堅定的,是限定在本義范圍之內的,這就為語句的延展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實”為“虛”確定了輪廓,從而帶來虛實相宜的效果。
語言節制還會造成節奏明快、線條流暢的詩歌形態,這種手段在分行的幫助下,則更為顯然,比如他的《多年以后》《給肖邦》《在商場里勾勒梵高》等語句簡短的詩作。短句顯現的力量展示的是閱讀的打擊力,它們會一下下敲擊讀者,一定程度上影響到讀者反應。當然,還有另外一類詩,依賴復句和長句式的綿延語義取勝,我希望作者在以后的寫作中,可以嘗試著去兼顧;這樣,將明快與婉轉相結合,可能與虛實相間一起構筑出一個奇妙的詩世界。
——余怒(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