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刺治療毒品成癮臨床應用淺析*

孔璟怡，梁艷，俞捷，顧尤，曹世杰

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岳陽中西醫結合醫院，上海 200437

毒品濫用與成癮是嚴重危及人類健康而被全球共同關注的公共衛生問題。《2019年世界毒品問題報告》顯示，在上一年中全球仍然有2.71億人使用毒品[1]，其中，我國有240.4萬吸毒人員[2]。毒品成癮對人類的身心健康和社會穩定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因此，探索治療毒品成癮的新途徑，降低毒品依賴的危害以及如何防治復吸，是科學家們致力研究的方向。針灸是中醫學防治毒品成癮的特色療法，并逐漸體現出其優越性。近年來，諸多研究結果表明，針灸療法能顯著改善毒品成癮的戒斷癥狀，針灸取穴、經絡選擇及針灸參數等研究較多。本文擬從經絡、腧穴及電針參數選擇等方面對針灸療法在毒品成癮的臨床應用及其規律進行相關探討，以期對同道能有所裨益。

1 經絡應用規律

中醫對毒品成癮的認識早在明清已有論述，提出“五臟六腑受癮說”。《鴉片癮戒除法》言：“煙已入口，心癮即成，念念不忘，常思再吸”，這就是“心癮”。現代醫學將心癮概括為心理渴求，即毒品成癮者對藥物產生的強烈且無法克制的迫切渴求，是治療過程中最難攻克的問題。針對心癮，在十二經脈中，選擇手少陰心經及手厥陰心包經，兩經主治心胸、神志病等，均有寧心平息、鎮靜安神的作用，能協助拔出患者的“心癮”。

“臟腑賴煙而后快，精神賴煙而后爽……如此則五臟交相困矣。五臟交困，眾體無所秉令，輕則一身痿軟，重則諸疾蜂起……此之所謂癮也[3]。”毒品成癮者多瘀或久病氣血虛弱，運行不暢，或因正氣虧虛，臟腑氣機失調，因此，在經絡選擇上，醫家認為針刺多氣、多血的經脈，如足太陽膀胱經、足陽明胃經等，能調節患者臟腑盈虧及體內陰陽平衡，使之恢復正常[4]。足太陽膀胱經是貫穿人體的一條經脈，上與督脈會于巔，與腦密切相關，下行沿脊柱兩旁直穿腰臀，過膝出走于足外踝后與足少陰腎經相交。膀胱經為“諸陽之屬”，具有陽氣生化的作用，與多個臟腑相聯系，可傳各經之經氣，調節經氣盈虧及機體陰陽平衡。胃為氣血生化之源，若胃化生氣血不足，則不能維持五臟正常生理功能，而引起因氣血虛弱所致的精神變化。《靈樞·經脈》中足陽明胃經的是動病以甚至疾病為主，《靈樞·平人絕谷》曰：“血脈和利，精神乃居。故神者，水谷之精氣也。”心主神志，足陽明胃經與心也有密切關系。有學者認為，當胃經氣血虧虛，無以上供心脈，而導致心氣虛衰，產生憂愁悲喜等情緒異常表現[5]。針對毒品成癮易出現焦慮和抑郁等精神癥狀，同樣可選用足陽明胃經經穴進行調節。

《王氏醫存》記載：“蓋癮者，凡病一二日不能吸煙，元氣定不能支。”久食毒品，可加速元氣耗散，而致機體虛弱。督脈為“陽脈之海”，總一身之陽氣，與心、腦、腎均密切相關，能輔助元神統御臟腑百骸，從而維持機體正常的功能活動，故針刺督脈穴位能保持臟腑陰陽平衡，達到陰平陽秘的治療效果，也是臨床治療毒品成癮的常用經絡[6]。

2 腧穴的選擇和應用

2.1 耳穴《靈樞·口問》云：“耳者，宗脈之所聚也。”自1972年中國香港溫醫生使用電刺激耳部“肺穴”治療毒品成癮者[7]，耳穴作為輔助療法參與毒品戒斷治療逐漸受到關注。1985年美國紐約林肯醫院堅持使用耳針療法作為輔助藥物戒毒手段，并建立美國第一個耳針戒毒中心，成立了國家針灸排毒協會(簡稱NADA)，推廣耳針戒毒。NADA選取5個耳穴作為輔助治療藥物成癮，分別是神門、交感、腎、肝和肺。大量研究證明，耳穴可緩解戒斷癥狀[8]，并可以用于藥物濫用治療的急性和慢性階段，改善預后及恢復生活質量[9]。

研究者使用電子穴位測定治療儀對耳穴敏感點進行探測，發現海洛因依賴稽延性戒斷癥狀較重者，敏感頻率最多及反應最強的耳穴依次為交感、神門、內分泌、三焦、肺、腎等[10]。也有學者觀察海洛因依賴者稽延期的耳穴電阻特征，發現神門、交感及皮質下3處處于低電阻的狀態，為良導點，推測神門、交感及皮質下可能有助于治療海洛因依賴者稽延期戒斷綜合癥狀[11]。臨床上對耳穴的選擇以神門、交感、內分泌、皮質下為主，再隨癥加減，結合經絡、臟象理論，單個或聯合使用以提高毒品成癮戒斷患者的生活質量。

耳穴神門與手少陰心經之神門穴同名異位，具有調節大腦皮質興奮與抑制有鎮靜、鎮痛等功能[12]。因其鎮靜安神之功，許作霖將之稱為“神穴”，所治病癥可達110種之多。從經絡學說的角度分析，《靈樞·經脈》記載：“足太陽之脈，會于巔，入絡腦。其支者，從巔至耳上角。”《靈樞·寒熱病》曰：“足太陽有入頄遍齒者，名曰角孫”，角孫穴位于耳尖之上，屬足太陽經穴位。由此推測，耳穴神門位于足太陽之支脈上，與腦關系密切，具有鎮驚安神、止痛之效。現代醫學研究發現，耳穴神門可直接刺激耳-迷走神經傳入途徑，興奮迷走神經的同時抑制異常興奮的交感神經，調整腦部各區域功能[13-14]。

交感、內分泌、皮質下的命名均源于西醫術語。西醫生理學中，交感神經興奮后能引起內臟及皮膚末梢血管收縮、心臟搏動加快、消化腺分泌減少、肌肉工作能力增加等。阿片類依賴可造成交感神經系統變性或損害，導致自主神經功能減弱，影響阿片類成癮者的日常生活功能。《全國針刺麻醉資料匯編》載：“交感穴有松弛內臟平滑肌和舒張血管等作用，并能起到鎮靜、催眠、止痛的效果。”從神經解剖學上分析，耳穴交感所在的耳輪部由面神經 、迷走神經以及舌咽神經的耳部分支支配，小動脈管壁周圍的交感神經末梢亦能促進交感神經及副交感神經產生興奮作用[15]。

內分泌系統是神經系統以外的另一重要機能調節系統，包括垂體、甲狀腺、胸腺及腎上腺等內分泌器官以及胰島、睪丸間質細胞、卵泡細胞等內分泌組織，與中樞神經系統密切相關。生殖內分泌系統是海洛因損害的主要靶系統之一[16]，女性表現為月經紊亂、月經周期不規律，甚至閉經；男性可見性功能降低、生精細胞減少、不育等。阿片類藥物同時損害甲狀腺濾泡細胞的基本結構，導致甲狀腺分泌功能受損，甲狀腺激素水平失衡[17]。耳穴內分泌可“行氣血，通陰陽”，維持機體的正常生理活動，使內外相互協調。該穴可刺激丘腦-垂體來影響激素分泌與代謝[18]，改變血液中的濃度而調節機體活動，進一步改善毒品損害導致的內分泌問題。

耳穴皮質下主治痛癥、神經衰弱、失眠等。其命名及功能與大腦皮層相關，人類擁有高度發達的大腦皮層，能隨著神經系統的進化而進化，是調節軀體運動的最高中樞。長期吸食毒品對大腦皮質的損傷體現在毒品依賴者的抽象思維、工作記憶、判斷及決策等認知功能的下降。而毒品復吸的神經機制，也可能受到毒品對大腦認知執行功能損害的影響。國家耳穴標準掛圖中，皮質下代表了大腦皮層，包括神經系統、消化系統等多個系統，可保護腦組織結構，治療大腦皮質興奮或抑制功能失調所致的各種疾病。

2.2 體穴合理有效的穴位選取是針灸治療的重要內容之一，在穴位的選擇上，常用體穴有足三里、三陰交、內關、神門、背俞穴、華佗夾脊穴、百會等[19]。

足三里是在毒品成癮的臨床研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足三里屬足陽明胃經，是胃經下合穴，能扶正培元補臟腑之虛損，陰陽不足皆可調于足三里。針刺足三里，無論是對改善毒品成癮患者焦慮、抑郁等精神癥狀及睡眠障礙[20]，還是調節免疫功能異常[21]，都能起到良好的療效。其作用機制是通過針刺足三里穴，引起大腦皮層、小腦等多個腦區低頻振幅的增高，聯系多個腦區相互作用而實現整體調節[22]。

有研究者運用三陰交、足三里治療因阿片類藥物依賴所造成的胃腸道癥狀及植物神經癥狀[23]。三陰交為足三陰經交會穴，屬足太陰脾經，脾統血，為氣血生化之源，肝藏血，以發揮濡養功能，腎藏精，精血同源，相互生化，故三陰交對肝、脾、腎三臟氣血運行具有調節作用[24]，三陰交還是婦科要穴。濫用毒品會對患者生殖內分泌系統造成損害，尤其是女性毒品依賴者會出現月經紊亂、月經周期不規律，甚至閉經。用艾灸三陰交治療女性海洛因成癮者月經不調及性激素紊亂，能有效改善患者生殖內分泌系統功能[25]。

據統計，在手少陰心經與手厥陰心包經上多選用神門與內關治療毒品成癮[26]。《經穴釋義匯解》曰：“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心藏神，主神，穴為心脈之俞穴，為心氣所出入之處，故名神門。”毒品成癮易出現焦慮和抑郁等精神癥狀，同時，焦慮抑郁樣行為又促進了患者對毒品的渴求，造成惡性循環。《難經·六十六難》言：“五臟六腑之有病者，皆取其原。”神門作為心經原穴，對毒品成癮患者焦慮、失眠等精神癥狀效果顯著。針刺神門、內關可有效緩解海洛因依賴者稽延期戒斷、焦慮及失眠癥狀，并具有更好的顯效趨勢[27]。實驗研究證明，針刺神門可調節中樞神經遞質，緩解海洛因依賴大鼠因戒斷而產生的焦慮樣癥狀[28]。此外，對于焦慮、失眠等精神癥狀的治療，以針刺神門為主的治療方法與常規西藥的臨床療效相當，但副作用少于西藥療法，并且針藥聯合使用時，針刺能有效對抗西藥的副作用[29]。《會元針灸學》載：“內關者，陰維脈所發，是心包經之絡脈通于任脈，關乎內臟，血脈之聯絡，故名內關。”內關穴既可治療心包經循行所過諸疾，又由絡脈與三焦經相通，疏通三焦氣機，作為八脈交會穴通于陰維脈，維絡諸陰而主一身之里。心包為心之膜外氣血通行的道路，與心本同一體，其氣相通，故取內關單穴或聯合神門、足三里等穴，同樣能改善海洛因戒斷患者焦慮癥狀及睡眠障礙[30]。動物實驗表明，電刺激內關穴可以加強心迷走活動，良性調整自主神經功能，使海洛因依賴大鼠變異性降低的心率得到提高[31]。對于毒品造成的消化道平滑肌損傷，針刺雙側內關，采用捻轉提插瀉法能有效控制海洛因依賴者嘔吐、惡心等消化道癥狀[32]。

背俞穴位于足太陽膀胱經第一側線上，是臟腑經氣輸注于體表背部的腧穴，可調節臟腑氣血，治療臟腑疾病。腹為陰，背為陽，《難經集注》說：“內臟有病，則出行于陽，陽俞在背也。”十二背俞穴與之對應的臟腑遙相呼應。研究者在“五臟六腑受癮說”的基礎上選用心俞、肝俞、腎俞、脾俞，采用經皮電刺激治療甲基苯丙胺依賴的失眠患者，經治療發現，電刺激背俞穴對甲基苯丙胺依賴者的失眠癥狀有明確療效，并在一定程度上減輕患者焦慮及抑郁癥狀[33]。亦有取腎俞、心俞、肺俞治療海洛因成癮患者早期稽延性戒斷癥狀，能降低稽延性戒斷癥狀積分，有利于患者康復及稽延性癥狀的消除[34]。

此外，華佗夾脊穴鄰近背俞穴，研究者對海洛因成癮者的脊柱壓痛點統計分析，發現72.7%的海洛因依賴者在T5～T7、L2棘突周圍出現壓痛點，且這些壓痛點的疼痛程度隨軀體癥狀的緩解而逐漸減弱[35]。由此，在“背俞治五臟癮”的基礎上衍生出以“夾脊穴”作為治療穴位的補充和發展。

百會位于頭頂之巔，不僅是督脈要穴，也是手足少陽、足太陽、足厥陰與督脈交會之所，具有醒神化郁之功。電針百會穴能治療嗎啡成癮大鼠的抑郁癥狀，對其恢復有促進作用，可調節中樞5-羥色胺(5-hydroxy tryptamine，5-HT)和多巴胺(dopamine，DA)趨向正常水平[36]。針刺百會、大椎可調動內源性神經修復機制，對海洛因復吸大鼠腦海馬和中腦腹側被蓋區的神經元起到保護作用[37]，同時降低應激標志性蛋白CHOP、JNK的表達，減少神經細胞的凋亡而干預保護海洛因造成的腦損傷[38]。

3 電針及其參數

電針的頻率和強度是調控神經的重要因素，不同頻率能夠促進不同中樞神經遞質釋放。低頻(2 Hz)刺激能加速腦啡肽和內啡肽的產生，作用于μ受體和δ受體發揮緩解精神依賴作用；而高頻(100 Hz)則上調了強啡肽的水平，作用于κ受體治療軀體依賴癥狀[39]。在抗焦慮抑郁和改善阿片類藥物渴求方面，低頻優于高頻，而對于治療毒品依賴的軀體依賴癥狀，高頻優于低頻[40]。因此，對于毒品成癮，高頻電針可以減輕戒斷癥狀，低頻更能減輕精神依賴。

低頻電針激活的腦區包括初級軀體感覺皮質、初級運動皮質、海馬區、島葉皮層、前扣帶回等[41]，更接近人體生物電，能促進腦組織功能缺損的恢復。2 Hz電針連續波刺激甲基苯丙胺戒斷者雙側內關、足三里，能有效抑制患者對毒品線索的注意偏向，改善軀體戒斷癥狀，進一步保護甲基苯丙胺戒斷者已損傷的大腦功能，增加治療記憶障礙的療效[42]。此外，低頻電針刺激能使大鼠海馬區5-HT含量升高，通過興奮海馬的5-HT能神經元參與感覺、情緒的調控，緩解焦慮、抑郁等精神癥狀[43]。

高頻電針能降低自由基的損害，保護神經細胞，有利于神經功能的恢復。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術觀察到高頻電針激活區域更多集中在軀體感覺區，杏仁核等邊緣系統也有較強信號[44]。研究發現，100 Hz 電針可使前強啡肽原mRNA明顯升高，肽類的加速釋放必能引起合成的增加，而加速內源性阿片肽的釋放和合成[45]，減輕外源性阿片肽的需求。

一方面，腦啡肽和內啡肽的釋放干預精神依賴的效果更佳[46]，同時低頻電針也能有效抑制戒斷綜合征癥狀；另一方面，患者對低頻電針的接受程度遠高于高頻電針，故電針治療毒品成癮多選取低頻電針的刺激強度。電流強度也是影響電針效果的因素之一。然而臨床選擇電流強度差異較大，大多文獻均以患者耐受、無不適感、肌肉顫動來描述刺激強度，強度范圍為0.1～5.0 mA，描述欠精確。已有大量研究證明，電針對毒品成癮治療有效，而不同電針刺激參數對毒品成癮治療影響的觀察較少，有待進一步研究。

4 討論

從最早的鴉片到海洛因等傳統毒品，再到現今的新型毒品，毒品成癮以及復吸的問題從未完全解決，這促使研究人員嘗試新的治療途徑研究。針刺療法治療毒品成癮及戒斷綜合征的療效已受到認可，根據經脈循行及主治功能多選用心經、膀胱經、督脈等穴位，起到補氣活血、調整陰陽、扶正培元的作用，聯合電針從神經生理機制、神經化學機制增強了針刺傳導的效應。

針刺治療也有其不足之處，由于操作的特殊性，即使在同一個試驗中，也會在進針角度、操作手法和時間上的不同導致療效的差異。今后的實驗應加強對針刺選穴及配伍、針刺手法操作的研究，使針刺戒毒療法能更規范、科學地發展，在毒品成癮治療中更受重視，為人類擺脫毒品困擾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