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云帆
從最初的意義上講,媒介就是傳遞信息的中介,利用媒質存儲和傳播信息,使人連接外界,開展有目的的信息傳播活動。要實現信息的快速傳遞,達到傳播媒介的時空自由,就需要技術、資本、市場、政策等多重因素推動媒介形態的深刻變革。其中,技術因素的驅動力越來越突出,催生了媒介的技術化,最大限度地超越時空的限制,更新觀念,推動人類社會發展和文明進步。
然而,在媒介技術主義的強大沖擊下,人們在欣然接受層出不窮的媒介形態的同時,也在吞咽著新媒介時代釀成的苦果,如閱讀時間的碎片化、手機依賴癥以及垃圾、色情與虛假信息泛濫等。這一惡果,并不是媒介技術本身造成的,而是因為缺少倫理反思、社會規約和文化制衡,使媒介技術與人文精神背道而馳,造成了人自身的異化。
本文站在以人為本的角度,指出社會媒介化帶來的后果,表達對媒介技術主義的合理態度,探尋媒介技術與人文關懷的契合點。
當前,媒介技術發展日新月異,建立起以數字媒介技術為基礎、以大眾傳媒為主導的媒介融合模式,促使人類以全新的方式重新認識自我,構造新世界,影響著人類社會的交往方式、生活方式以及文明形態的未來發展走向。
新的媒介技術對人類社會生活的影響,既有積極的促進作用,使得信息交流更便利,又有消極的阻礙作用,讓人沉迷于虛擬世界難以自拔,容易演化為控制、奴役、支配人的異化力量。
然而,富有悖謬意味的是,當人們反思媒介技術的異化,探究媒介技術主義的根源時,往往追溯到多倫多傳播學派先驅英尼斯的媒介偏向理論,特別是麥克盧漢的媒介技術理論,將他視為媒介技術主義的始作俑者。其實,這是對麥克盧漢媒介理論的誤解。
盡管麥克盧漢突出強調媒介技術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內力,但又明確指出過度使用媒介技術的可能性后果,如“延伸意味著截除”,強化了替代性工具對人的作用,使身體原有的功能逐步退化。如媒介四項定律的“逆轉”揭示出新媒介被推向潛能的極限后,原有的特征會發生逆轉,走向自我與實際生活的封閉和隔絕;媒介“內爆”理論使人類分不清客觀真實和模擬真實,被媒介控制,失去人的獨立性、自我性。
可見,麥克盧漢在指出媒介技術對人類社會積極意義的同時,也指出了媒介化社會的后果及預警機制。因此,需要將媒介技術放在經濟社會發展的大背景下去思考,才能找出媒介技術主義的根源。
從根本上說,媒介技術主義并不源于倡導媒介技術的思想家,而是在技術盛行、人文式微的現代文化中,工具理性膨脹,價值理性萎縮,必然導致媒介異化的后果。特別是在經濟主義、消費主義為導向的意識形態刺激下,技術主義的“無限進步真能確保經濟的無限增長,那么就可以堅持永久的經濟主義(和消費主義)價值導向”,進而支配傳播媒介系統,實現媒介技術的異化,最終導致人自身的異化。表面上看,媒介技術是中立的,只尋求還原事實真相,不關乎善惡,而實際上是服從于現代社會中物質利益至上的功利主義原則,使原本的信息傳遞功能演變成媒介自身就是目的,體現出一種媒介霸權主義。
在社會媒介化生存中,人們的生活越來越依賴于媒介,以至于由工具性逐步轉化為目的性,不僅依賴傳播媒介所提供的信息資源,而且還會形成某些非目的性的、須臾不可分離的精神依賴。
一般而言,信息媒介傳播追求真實性、準確性,但隨著媒介的不斷發展,越來越依賴于技術的提升,特別是在以經濟為中心的“看不見的手”支配下,為人們提供一種象征性的“擬態現實”。現實中,人們往往把“擬態現實”當成客觀事實。
美國政論家、新聞學家李普曼認識到新聞媒體對公眾的影響,提出了影響深遠的“擬態環境”理論,揭示了大眾傳播的負面影響,指出媒介傳播的信息并不是對客觀環境及其變化的真實反映,而是在人與現實環境之間的“假環境”。李普曼的“擬態環境”理論直接啟發了大眾傳播的議程設置功能理論,影響著人們對周圍世界的判斷。
伯納德·科恩對李普曼的“擬態環境”理論進行提煉,清楚地表述了媒介的議程設置功能。“新聞媒體遠遠不止是信息和觀點的傳播者。也許在多數時候,它在使人們怎么想(what to think)這點上較難奏效,但在使受眾想什么(what to think about)時十分奏效。
由此可見,不同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不僅因為他們個人興趣,還因為他們所讀的報紙的作者、編輯和出版人為他們描繪的藍圖不同。”易言之,大眾傳媒所塑造的“擬態環境”并不是客觀環境的鏡子式再現,而是“議程設置功能”的集中體現,雖然無法決定人們對某一事件或意見的具體看法和觀點,但是可以通過控制信息提供的先后順序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人們的判斷。顯然,大眾傳媒并不在意人們“怎么想”,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人們“想什么”上。
如果說,李普曼提出的擬態環境、議程設置功能理論,適合于以廣播、電視為主的大眾傳播媒介,揭示出媒介技術的異化使傳播者對受眾推行某種強勢邏輯,那么,隨著媒介傳播方式發生了革命性的轉變,依托互聯網技術的大眾傳播是否存在消除異化的可能?答案是否定的。
不可否認,互聯網時代的大眾傳播以強烈的人際互動、廣闊的傳播范圍,大大增強了受眾獲取真實信息的能力,打破了傳統媒體獨角戲的線性傳播格局。然而,雖然互聯網的普及,傳播主體不斷擴大與分化,參與擬態環境的建構,但也增加了信息傳播的隨意性,虛假信息泛濫,背離了追求真實環境的初衷。
隨著網絡技術的逐步提升,信息大爆炸已然成為事實,在為人們提供信息便利的同時,也助長了人的思維惰性,依賴于由網絡媒介創造的虛擬環境。
在信息不發達的社會,人們為缺少信息而痛苦,但在信息發達的社會,特別是進入互聯互通的“后真相時代”,信息大爆炸,難以明辨是非,無法把握真相,不知道該如何保持清醒頭腦和獨立思考。“輿論生態已經變成了公眾對情感與信念的訴求優先于理性和事實的現象,這是后真相時代的一個明顯的特征。”
后真相時代的傳播媒介傳播信息、報道新聞越來越趨向于基于情感、信仰和價值的選擇和傳播,與真相越來越遠,可以說是真相讓位于情感。無法給受眾提供可靠的信息來源就沒有辦法讓其對世界真實認識,這就造成了人與真實世界之間產生一條鴻溝,沉湎于虛幻的世界中。當人無法對世界進行真實認識時,那么就會產生很多危機和隱患。
在萬物互聯的今天,每一個人都是信息網絡中的一員,尤其是當技術賦權讓人人都可以成為傳播者的今天,傳受雙方的界限被打破,新聞工作者在進行新聞傳播的同時也是在接收著來自四面八方的信息。
在人人都有麥克風的今天,人們在社交媒體上傳遞的信息往往會偏離事實真相,甚至會有人專門為了混淆視聽發布虛假信息,基于自身情緒等主觀性因素傳播信息發表觀點。
總的來說,后真相時代的新聞傳播容易使個人與真實世界和事實真相越來越遠,這種危機給資本邏輯作用下的當代傳播留下了一個巨大隱患。
大眾傳播媒介不僅是提供信息的平臺,更是反映社會輿論的重要工具。以網絡為代表的新傳播媒介所具有的“把關人”作用淡化、互聯網信息準入門檻低、傳播去中心化這三個特點使得網絡輿論聲音嘈雜,并且由于網絡活動主體的匿名性特征,有可能導致一個人對自己在網絡上發表的言論不負責任。
雖然網絡輿論參與的主體比較廣泛,具有多元性特點,但是總的來說,網絡輿論的主體主要是社會生活中的意見領袖和弱勢群體,他們基于某種心理作用對公共事件發表看法。前者是通過自己的專業知識,對某一事件提出具有專業性和權威性的看法或建議,并在這一過程中獲得心理滿足,后者則是因為在現實社會生活中處于弱勢地位,對生活有一些不滿,借助網絡來發泄并緩解自己內心的焦慮情緒,在這種狀態下發表的言論往往較為消極。
網絡輿論的主體并不是涵蓋社會生活的所有人,而是集中在這兩類人身上,這就使網絡輿論并不能完全反映社會生活中所有人的態度和觀點。
媒介技術的異化,本質上是人的異化,即人癡迷于媒介技術的萬能,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放棄了人自身的價值,無視人的道德責任,任由媒介技術主義“狂奔”。而實際上,迎來的不是真實的自由,而只是聊以慰藉的幻覺。每個人的內心或多或少都渴望不受約束的自由,而新的媒介技術,特別是以互聯網技術為主導的媒介融合,使亦真亦幻的虛擬現實成為可能,的確能夠增強受眾群體獲得某種超越時空的感覺,但是,這種所謂的感覺也存在限度,往往會以對新媒體的過度依賴為代價,使人自身異化,失去人的自主性,換來的卻是被外在虛擬影像支配的錯覺。完全依靠媒介技術主義的引導,沉迷于媒介技術異化的邏輯,只能走向虛幻的自由,與媒介技術產生的初衷漸行漸遠。
然而,正如過度追求媒介技術,導致人自身的異化,那么,一味地反思媒介技術的異化,也會帶來對媒介技術的否定。反思媒介技術主義,消除媒介技術的異化,并不是否定媒介技術本身,陷入媒介技術的悲觀主義,而是改變媒介化生存,走出人的異化狀態,探尋人與媒介技術之間的平衡點。人與技術互動的演變過程表明,任何一項技術的產生都會由相對穩定的“平衡”狀態,經歷不受人控制的“失衡”狀態,到人重新找回自我、與技術實現“再平衡”狀態,逐步推動人與技術互動達到比較完善的程度。
在對技術要求不高的社會狀態中,實現人與技術的平衡并不難,但在技術越來越決定未來走向的社會中,特別是技術已成為國家競爭的核心,甚至被哈貝馬斯稱之為“第一位的生產力”,人與技術互動的平衡機制更為復雜。
人與技術之間的平衡,最根本的動力依然是人自身,無論是技術產生之初人的內在需求,還是技術后果的失控要求人自身觀念的轉變,抑或是技術異化導致人與技術關系的失衡,沒有人的參與,任何技術的異化都無法實施。
因而,人與技術之間的動態平衡,關鍵不在于技術,而在于人的本質要求以及對“人的全面發展”(馬克思語)的渴望。人創造了技術,最終必須回歸人的本質,否則,無法消除技術的異化。
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的弗洛姆,一生致力于解決異化問題。對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必須作為由人的理性和愿望所決定的最終目的和手段……是人的最佳發展,而不是最大限度地生產的發展是一切規劃的標準;必須是人而不是技術作為價值的最終根源”。
媒介技術,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關涉到社會大眾的精神生活,更應該以人的價值為先導,回歸人文軌道,明確人與媒介技術之間的邊界,重塑人的主體性。
目前,媒介技術的異化浪潮正席卷全球,對每一個體乃至社會、國家都造成了空前的震蕩,沖擊著人們的內心世界。
然而,新的媒介技術不斷涌現,又催生了人與媒介的“互嵌”,如學者李沁提出的“第三媒介時代”即“沉浸媒介”理論認為,“以人為中心的開放媒介形態,包含所有可以生產、傳播、展示和接收信息的、有形的和無形的媒介形態,是所有媒介的集大成者。人不僅是媒介的積極駕馭者,更是沉浸媒介的本體。人機合體的‘沉浸人’,是沉浸媒介的最高狀態,是真正的超媒介”。
每個媒介時代,都能演化出不同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以其強勢的傳播模式,影響著人們的社會生活,但也存在著消除媒介技術異化的可能,走向人與媒介技術“互嵌”的表達。
具體說,就是從人在“媒介外”的“第一媒介時代”,經過人在“媒介內”的“第二媒介時代”,發展為人與媒介合二為一的“第三媒介時代”,對人類的信息溝通方式帶來突破性質變。“第三媒介時代”重新定義人與媒介的關系,形成人與媒介互為彼此的全面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