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黃庭堅對自己早先的字不滿意,他說:“余書姿媚而乏老氣,自不足學(xué),學(xué)者輒萎弱不能立筆。雖然,筆墨各系其人工拙,要須其韻勝耳。病在此處,筆墨雖工,終不近也。”筆墨“工”,很多人以為是了不起的本事,一些作家的文章就僅僅以此立足。其實,那些甚為雕琢,每句話都要繞個彎子,講個淺顯的道理必用一個看似玄妙的比喻,滿地夕陽芳草,遍園月色紫藤的美文,望最好的方面說,不過小巧而已,連“姿媚”都談不上。玩玉不妨欣賞“俏色”和“巧雕”,文章有更高的境界。雕琢取巧,與黃庭堅所說的韻勝,“不復(fù)玩思于筆墨”,相差何可以道里計。
我對書法是門外漢,然而黃庭堅很早之前就打動我的,卻是他的一幅字,松風(fēng)閣詩帖。此帖為臺北故宮博物院珍藏,二十多年前,臺北故宮精選出部分藏品,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舉辦“中華瑰寶”特展,因此有幸親見千年前的大師手筆。當(dāng)時站在玻璃展柜前,看著一個個拳頭大的字跡就在觸手可及之處,駐足良久,胸中暖流涌起,雙眼竟要濕潤起來。詩歌和野史筆記中的黃庭堅,就在那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
我后來總?cè)滩蛔“研哪恐械纳焦鹊廊耍茸鹘鹩剐≌f《笑傲江湖》中的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莫大在出現(xiàn)在江湖豪士面前,不過一個其貌不揚的落魄老者,一把二胡不離身,拉出的曲調(diào),酸苦悲涼,令人不忍卒聽。但每到關(guān)鍵時候,誅殺奸邪,救助無辜,一招斃敵,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眼睛里精光閃動,猥瑣一變而為神一般的凌厲莊嚴(yán)。
當(dāng)然黃庭堅并不是這樣的人,他從不悲苦,更不軟弱,始終是倔強高傲的,像一棵皮如龍鱗的老松樹,像一塊崖頭逆風(fēng)的石頭。但我這么想象他,是為了像令狐沖感受對莫大先生的崇敬一樣,通過富于戲劇性的反差,加強這種崇敬和崇敬帶來的快意。
年輕時候酷愛唐詩,中年以來,宋詩漸漸讀出味道。宋詩存世量大,說喜歡,尋常名篇之外,認(rèn)真讀過的不過三幾家,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如此而已,其中黃詩還要打些折扣:讀得最晚,理解不深,匆匆一過罷了。
讀唐詩,從一開始崇拜李白,迷戀李賀,到抱著玉溪生詩集不撒手,再到終于領(lǐng)略了白居易的好處,最后由韓愈而歸結(jié)到杜甫。杜甫和韓愈的方向,自然而然地指向宋詩,但并非春雨遍灑千巖萬壑,而是秋陽在高峻雄壯的幾處峰頭上的輝煌閃耀,從王蘇到黃庭堅為首的江西派,包括最出類拔萃的陳師道和陳與義,直至南宋的范成大、楊萬里和陸游。
為了多了解江西派,我甚至去作吃力不討好的事:學(xué)寫七律。忽忽十余年,東鱗西爪,雖然不免畫虎之譏,卻也自得其樂。更重要的是,對黃詩確實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當(dāng)然是和過去的自己比,和專家是比不了的。陸游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一點也不錯。黃庭堅的《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上學(xué)時被教導(dǎo)說,是形式主義。現(xiàn)在卻是非常喜愛的詩。“形式主義”就不能感動人嗎?即使沒有很深的寄托,還有那份機智,不是不學(xué)無術(shù)者能裝得出來的。陳師道的那首《寄侍讀蘇尚書》,用了那么多典故,說得那么委婉,然而真情畢現(xiàn),每讀都替受贈的蘇東坡覺得感動:
六月西湖早得秋,二年歸思與遲留。一時賓客馀枚叟,在處兒童說細(xì)侯。經(jīng)國向來須老手,有懷何必到壺頭。遙知丹地開黃卷,解記清波沒白鷗。
作為作者,誰都希望作品廣為流布,為世人喜愛。作者感激讀者,在作品中是傾注了無限善意的。應(yīng)該說,很少有作者專為自己寫作,或者決意藏之名山,留等千秋萬代之后。但是,好的作者畢竟有底線,不為阿諛逢迎而作。退一步講,不為討好他人而作。討好權(quán)貴最不應(yīng)當(dāng)雖然事實上最普遍,討好讀者可以理解,但最好不要。蘇軾并未為取媚于任何人而寫作,作品照樣風(fēng)行一時,可見天道并非永遠(yuǎn)不公。黃庭堅的書法,最終也并沒有湮沒在時光里,每一件傳世墨跡,都成了文化史上的至寶。
關(guān)于黃庭堅的字,同時代人惠洪的《冷齋夜話》有個很有意思的傳說。一個叫王榮老的人,在觀州做官,罷官后渡觀江,一連七日大風(fēng),不能得渡。當(dāng)?shù)厝烁嬖V他,你的船上肯定藏有奇珍異寶,觀江的江神很靈,你把寶貝獻出來,就能過江了。王榮老先獻出黃麈尾,又拿出端石研,珍寶獻了三件,還是巨浪滔天。夜里他翻來覆去地想,我還有一幅黃庭堅的草書,寫唐朝韋應(yīng)物的詩:“為憐幽草澗邊行,上有黃鸝繞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取出來看,字跡龍飛鳳舞,看得人恍恍惚惚。王榮老自念:‘我都不認(rèn)識,鬼能認(rèn)識?”就以這幅字獻祭。結(jié)果,“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兩鏡對展,南風(fēng)徐來,帆一餉而濟。”
做了江神的這個鬼,愛黃字到這種程度,也算泉下知音了。
偉大的作品終歸是偉大的,正如莎士比亞所說,玫瑰即使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