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與鄉村秩序再關聯：新型農業經營主體抗疫參與研究

黃增付史天琪

1.寧波大學，浙江 寧波 315211；2.浙江萬里學院，浙江 寧波 315100 3.寧波市對口協作和反貧困研究院，浙江 寧波 315100

一、問題提出及分析框架

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后，為響應農業農村部發出的“社會力量參與疫情防控”的呼吁，各地新型農業經營主體（以下簡稱新主體）通過捐款捐物、機械化消防、執勤排查等廣泛參與防疫，是取得鄉村抗疫總體勝利的重要力量①農業農村部：呼吁社會各方力量共同參與農村疫情防控.中國青年網，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58239396800135 950&wfr=spider&for=pc.。所謂新主體，是通過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轉入土地，從事大規模或適度規模農業經營的家庭農場、合作社、大戶和農業企業等個體或組織。據農業農村部數據顯示，至2019年底，全國土地流轉超5億畝，占耕地總面積的30%左右，各類新主體和服務主體達300萬以上。有學者對全國2 800多家合作社等新主體進行調查，發現77.1%的樣本參與了疫情防控，64.8%的樣本助力當地農村社區，34.3%的樣本助力當地政府機構，21.6%的樣本助力紅會等社團組織，15.8%的樣本助力當地醫院[1]。筆者調研中也搜集到眾多抗疫案例，例如，湖南安化縣犇鑫合作社組織車輛、發電機、消毒高壓泵及工作人員對全鄉消毒六天，捐贈消毒液200瓶和數萬元物資；四川三臺縣萬家旺等合作社組織15名技術人員、5架無人機、6臺自走式噴霧機、10臺彌霧機，出動70余臺次，對5個鄉鎮及村莊消毒，涉及群眾5萬余人；福建廈門集美區橘子花開家庭農場參與社區疫情防控監測，從事防疫宣傳，流動人員、車輛排查工作。

疫情期間，國內生產生活秩序一度陷入混亂，家庭農場、合作社、大戶等的農產品產銷也受到嚴重影響。然而，不同于頻見報端的歐美農場主以屠宰生豬、傾倒鮮奶、銷毀果蔬等方式②美歐農場主忍痛殺豬倒奶毀鮮花.環球網，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64813977099-425392&wfr=spider&for=pc.應對市場下行，我國眾多新主體通過捐贈等舉措參與抗疫。中西方規模化農業在市場發育、生產規模、供需敏感度、投入成本等方面差異很大，因此對疫情所致產銷問題的解決思路大相徑庭。不過，單純市場因素不能對新主體抗疫參與作出合理解釋，這背后既具有鄉村結構動員機理，也具有農業轉型的復雜影響，只有將之納入農業與鄉村秩序的關聯范疇，才能準確理解其行為動機與治理價值。

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是人類行為與社會環境關聯命題的具象化。圍繞人類行為與社會環境的關聯，波蘭尼提出了鑲嵌理論，認為經濟與政治、宗教等是互相嵌入關系[2]。格蘭諾維特從微觀視角發展了鑲嵌理論，認為行動者的目的性行動是鑲嵌在人際網絡中的，融合了“經濟人”與“社會人”假設[3]。組織行為同樣受到社會環境制約。如古典經濟學視野中，理想的理性組織是技術組合體，是為完成某任務而建立的技術體系[4]。而社會學制度學派認為，組織是開放的系統，受所處環境影響[5]。即組織是處于制度化過程中的，在和周圍環境相互作用下適應社會環境的產物。此處，制度化被定義為“超過了組織的具體任務或技術需要的價值判斷滲入組織內部的過程”[6]。

至國內語境，農業是建構國家政權和基層秩序的核心要素。土地制度及其基礎上的農業經營從根本上決定了鄉村秩序架構：外生秩序上，每次土地分配或產權的重大調整，都引致農村社會結構及組織管理制度的變遷；內生秩序上，作為農耕文明國家，各地形態迥異、風情各具，但圍繞農業核心，形成了共性的以自治為核心、以家戶為根基的獨特鄉村秩序[7]。從歷史演進角度，鄉村秩序劃分為皇權時代的“弱國家、強社會”模式[8]、清末民初的“掠奪型”整合模式[9]、新中國成立至改革開放前的“總體型”整合模式[10]和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國家—社會—市場”多元整合模式[11]。鄉村秩序整合模式的演變與農業息息相關，采用何種模式主要取決于該模式能否有效地從鄉村汲取農業資源，即鄉村秩序是圍繞農業展開的[12]。表面上，鄉村秩序及其演變是國家、社會和市場力量之間——市場的作用直到1980年代開始顯現——博弈的結果，實質是國家向鄉村汲取農業賦稅等資源的方式和強度的模式選擇、更迭引起的外部效應[12]。歷史經驗表明，農業和圍繞農業開展的農民行為既是國家制度環境的產物，也在重塑著包括鄉村秩序在內的社會圖景，小農農業向規模農業的轉型并沒有改變農業與鄉村秩序這一深刻關聯屬性。和小農類似，新主體亦受社會規范形塑。與新主體本職無關的抗疫參與，是市場化轉型中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的表征之一。從新主體的抗疫視角，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是新主體以規模化農業經營為基礎，采取的一系列行為與鄉村秩序之間的關聯形式及其機制，側重新主體在鄉村秩序中的角色功能和促進農業與鄉村秩序產生關聯的情境。

鄉村研究者注意到農業轉型在鄉村秩序維護中的價值[13-14]，認為農業轉型使鄉村秩序運行面臨新機遇，包括精英循環、組織重塑、資源匯聚等[15-17]。但行政干預和市場擴張下的農業轉型對鄉村秩序的負面影響同樣不容忽視。有學者認為，農業轉型后的規模化經營是農業去社區化過程[18]，擠壓小農生存空間，可能會加劇階層分化和瓦解社會結構[19]、排斥農村中堅力量[20]、消滅農業多功能性[21]、驅動村干部代理人化[22]、消解傳統文化[23]等，引發鄉村秩序失范危機。這些新的失范問題啟示著，持續推進農業現代化的同時，需檢視鄉村秩序在農業市場化改革中的地位，而如何界定農業與鄉村秩序的關聯性質和創新關聯路徑應成后續改革的題中之義。

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形成的緊急情境里，新主體的抗疫參與為理解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轉向提供了契機。基于此，本文建構了農業和鄉村秩序情境性關聯框架：第一，盡管新主體的農業經營沒有完全遵循市場朝向，常態下確實出現了脫嵌鄉村秩序和去社區化趨勢，但這并非意味著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消亡，而是二者從顯關聯轉向了潛關聯；第二，至疫情防控期，緊張情境使二者表面上日益消失的關聯性重新顯化；第三，隨著疫情防控和鄉村秩序常態化，二者關聯回歸潛性狀態，但重建常態化的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設置是本研究的現實追求。本文首先厘定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整體轉變的契機及朝向，廓清新主體抗疫參與的時代背景，繼而利用調查資料將新主體抗疫參與納入分析框架，以詮釋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顯化的情境機制，并注重考察情境變遷對二者復歸潛關聯的作用機理，進而提出應對方案。基于上述思路，根據2020年8～12月，通過深度訪談、焦點人物報道在河南汲鎮、安徽新鎮、浙江杜鎮③具體地點、人物和合作社等新主體名稱已化名處理。等地收集的資料展開分析。相對而言，第一、二和第三樣本分別代表了經濟欠發達地區和發達地區、國家糧食核心產區和非核心產區、中部平原區和東部丘陵山區的農業發展區域類型，符合案例研究的差異性和對比性原則。

二、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轉變的歷史性契機

（一）三大歷史性契機

1.農業“去內卷”趨勢。農民大規模非農就業、人口自然增長減慢、農業生產結構轉型使我國農業逐步走出“內卷化”困境[24]，一方面表明農業從業人員平均勞動時間及收入增加，另一方面表明大部分農村人口愈發不依賴乃至脫離農業。從代際比較來看，新生代農民的就業領域、收入來源主要在城市，意味著“子承父業”的農民數量會大幅下降；從產業結構來講，我國脫貧攻堅業已取得全面勝利，鄉村支柱產業將進一步集中于二三產業，農業從業人員規模將繼續縮減，平均勞動時間及收入則進一步提高。

2.土地“三權分置”和規模化。以土地“三權分置”為核心的農業制度改革提高了農業生產市場化程度，視市場行情進行生產、以獲取利潤為目標成為主要特征。市場化農業也使小農農業承載的鄉土情懷和耕作經驗被排斥在外，農業的黏合作用衰落，與鄉村秩序不再是一體共生的關系。此外，市場化農業以資本和技術密集型為主，從土地中“解放”的大量小農向城鎮轉移就業，村莊常住人口持續減少，這一人口結構變動結果對鄉村秩序帶來了新的挑戰。

3.農業所承載的公共物品屬性消解。傳統農業的多功能性是鄉村在公共資源輸入匱乏時，仍能自足自給和穩定運轉的保障。進入新世紀后，隨著國家惠農資源不斷輸入和公共基礎設施的完善，農業的多功能性愈發萎縮，這一趨向在精準扶貧戰略實施后更為突出。雖然農業仍具有公共物品替代資源獲取渠道作用，但在消除絕對貧困背景下，農業的公共物品屬性也出現了歷史性消解，而生產特質和經濟屬性強化。

（二）由顯關聯至潛關聯：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轉向

三大歷史性契機表明，農業與鄉村秩序潛關聯的形成具備了成熟的社會基礎，甚至形式上已出現彼此割裂的農業去社區化趨勢。但是，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弱化，不代表二者關聯中斷，而是從顯性轉向潛性關聯，雙方更多以超乎利益相關方計劃或意料的方式互動。例如，土地大規模流轉后，原小農農業的多元化外顯功能衰弱，潛在作用在鄉村秩序中顯現，潛關聯空間得以擴展，雙方的“此消彼長”成為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形式和內涵變遷的一種具象化。

在小農時代，農業與鄉村秩序就存在廣泛多樣的潛關聯性。如農民生育需求及生育觀念的重塑對女性家庭地位變動的影響，農地的社會控制、農耕文化傳承、情感慰藉和人居景觀營造功能，以及城鎮化背景下失地農民心理適應、務農對留守老人身心健康維系作用等。這些潛關聯并未引發普遍重視，它們不是小農農業的直接目的，也不是眾所周知的政策設置，而是農業經營的“外部性后果”，對鄉村秩序的整合意義不同于農產品生產、公共物品替代資源獲取渠道等農業顯功能。

驅動小農勞動過程的力量超越了市場邏輯，自然、社會與傳統都是重要的基本動力。而規模化農業則不同，驅使新主體的是市場邏輯，致使農業日益與鄉村社會脫嵌，農民和農業漸行漸遠。對于這場巨變，可稱之為政策層的集體土地產權對村莊外部的開放和對村莊內部的閉合，加速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的衰弱，是規模化農業社會性缺失的主因。與顯關聯衰弱相反，農業與鄉村秩序的潛關聯卻出現新拓展，伴隨土地流轉的推進而漸成普遍態勢。可以說，現階段鄉村尚未達到足以和農業剝離的程度，農民日常行為和精神世界仍受一系列農業慣習——尤其是對村莊內部開放的禮俗性農地產權——的影響，繼而對鄉村秩序產生整合。依賴傳統習俗、經驗建構、情感偏好、代際傳遞等，欠缺文字、書寫等清晰表達的農業慣習可被看作地方情境知識，具有視鄉村經濟社會變遷而再生產的根基，能促使農業與鄉村秩序潛關聯的延展，關聯表象也朝新樣態和多元實踐變化。

規模化農業的社會性缺失是新主體替代小農過程中無法回避的議題，其亦屬轉型后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的表象。當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弱化或消亡時，之所以面臨社會性缺失質疑，是因為日常情境中，決定新主體經營的市場邏輯和決定鄉村秩序的熟人邏輯之間的張力使農業與鄉村秩序顯性聯結難再常態化，兩種邏輯分化造成了農業脫嵌鄉村秩序的直觀結果。但實則，新主體及農業經營的“社會性”還體現在農業與鄉村秩序的潛關聯范疇，農業轉而以間接性、偶然性方式聯結鄉村，且在特殊情境下潛關聯可能被“激活”后轉為顯關聯。而當情境回歸常態時，農業與鄉村秩序也可能重回潛關聯，由此產生農業與鄉村秩序的動態關聯循環。

三、潛關聯顯化：疫情防控情境中的農業與鄉村秩序

疫情防控期，全社會經歷了一場緊急動員下的“停擺”，封村禁行、居家隔離等措施重塑了鄉村秩序，常態下的部分公共規則失效，新要素迅速出現并發揮作用。諸新要素中，新主體抗疫參與是農業社會性回歸的重要表現，“激活”了緊急情境下農業與鄉村秩序的關聯結構，使二者由潛關聯轉向顯關聯。結合案例材料分析，農業與鄉村秩序關聯的顯化機制如下。

（一）共同身份的形塑

在河南汲鎮柴村，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后，村民YZL種植的六棚（約25畝）反季節蔬菜陷入銷售困境。以往YZL和兒子向縣城及下屬鄉鎮十多家超市發售新采蔬菜，日銷售規模達數百公斤。但疫情使蔬菜銷量大幅下跌，有過半客戶暫不采購蔬菜，道路封閉也使蔬菜無法外運。防控期間，YZL和兒子參與了村里的防控工作，和其他志愿者輪流排查村莊出入人員。這段時間里，YZL萌生為全村捐菜的想法，最終捐贈近萬公斤。“參與防控是所有人的義務，都不配合不支持，那怎么辦？需要所有村民做貢獻，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大家出門買菜很難，我的賣不出去，（捐蔬菜）是我能做的最大貢獻。”（訪談整理編號：豫YZL20200808）

而在安徽新鎮水村，恒發合作社的疫情防控參與程度和頻率更高。該合作社流轉經營土地近12 000畝，入股約5 000畝，入社農戶472戶，分布在水村及周邊數個行政村。雖然合作社平時不參與村務，但疫情防控伊始，理事長WB在社員微信群發布了為全鎮無償消毒和捐獻的倡議，并得到絕大部分成員的支持。和YZL相比，恒發合作社的社員來自水村等周邊村莊，個別村莊近半農戶都加入了合作社，共同的需求和情感傾向，加之群體情緒渲染，決定了合作社的集體決策比YZL的個體決策更具效率。近一月時間里，恒發合作社出動無人飛機、電動噴霧機、灑水車等植保機械70余臺和100余人次，為全鎮13個行政村噴灑消毒液，平均兩天覆蓋一次。此外，合作社還為鎮政府捐贈了40臺電動噴霧器和1噸消毒原液。（訪談整理編號：皖WB20200820）

YZL的捐獻和恒發合作社的抗疫措施較具典型性，盡管很大程度上有緩解產品滯銷問題與解決社員需求的考慮，但疫情防控背景下，村民共同身份意識的形塑、村鄰守望相助精神的復蘇，無疑是二者行動的重要助推因素。疫情期間，新主體的經營陷入停滯，大戶、家庭農場主、合作社領辦人等重回“村民”身份，“在村”屬性增強，他們和其他村民的“農業經營——市場主線”與“鄉村秩序——關系主線”的分野暫不復存在，雙方共同遵守緊急防控規則，新主體重被納入鄉村秩序之中。概述之，疫情防控使已被打破的村莊社會邊界重回閉合狀態，疫情的無差異性使新主體和村民成為無身份角色區別的受眾，必須面對共性風險、服從統一規則、擔負相同職責，消弭了受眾之間行動準則的差別，新主體的農業經營與鄉村秩序由此具備了并入同一運轉主線的條件。

（二）基層組織動員力增強

安徽新鎮水村書記CTA提到，他最初對“兩委”班子能否執行好上級政策、做好全村防疫工作存有疑慮。因CTA在村工作十多年，對基層政府和村委權威下降與組織動員能力不足深有體會，“要讓男女老少老實呆家，是特別困難的任務，村民不像以前那么服從安排”“凡有公共活動，只村干部在忙，動員不了村民，如果非要村民參與，要給誤工費。”（訪談整理編號：皖CTA20200820）CTA最初以為這仍是外緊內松的工作，但很快發現，上級黨委政府對疫情防控的重視和執行力度遠超預想，便全身心投入防控之中。村”兩委“班子執行艱巨防控任務的同時，也獲得鎮政府大量物質支持和“臨時性問題”便宜處理權。亟需強調，在疫情防控的非常態情境中，水村由眾多農戶組成的恒發合作社內部管理本身即構成了村級防控的一部分。恒發合作社案例中，除了參與防疫消毒以外，合作社內部的組織管理極大減輕了村級防控壓力，尤其表現在圍繞入股分紅產生的社員經濟共同體格局、契約精神和民主協商觀念、合作社新權威角色等因素上，這些因素發揮出持續而穩定的內部秩序整合效應，使得合作社高效地將基層政府及村委會防疫要求通知到每一社員，后者則積極響應，推動合作社迅速作出無償消毒和捐獻決策。合作社內部的有效管理，緩解了當地村“兩委”的社會控制弱化和可支配資源不足問題，成為疫情防控期助推當地基層組織動員力提升的重要因素之一。

（三）新主體的工具理性行動

部分新主體通過捐贈等方式給予基層政府、村組織資源，是期望在市場經營被制約的情形下換取支持和社會聲譽，儲備未來轉化為經濟利益的關系資本，是一種典型的工具理性行動。據浙江杜鎮水稻種植合作社負責人HMF介紹：“看到朋友圈有人給鎮里工作組和人員送物資、口罩和消毒液這些時，我意識到，這是他們要和政府搞關系……他們這么做了，如果我不做，顯得我不熱心。”（訪談整理編號：浙HMF20200925）在趨同心驅使下，HMF托朋友買到一批總價1萬余元的口罩、消毒液和速食品，送到了鎮政府和泗村、洪村等和合作社有土地租賃來往的行政村。此外，HMF的抗疫參與還包括以成本價向泗村等村民提供蔬菜，組織人力物力為各村消毒，社內兩臺皮卡車和面包車被鎮政府借用作為流動宣傳車，其本人還成為泗村防疫志愿者之一。

在疫情防控期，基層組織及民眾承受壓力更大、物資需求更迫切，新主體參與防疫的相對價值更突出。從長遠考慮，以抗疫契機進行資源輸出還能在村民心中營造富有愛心、惠及鄉里的形象，對新主體減少經營阻力不無裨益。與YZL、恒發合作社帶有價值理性特征的抗疫行動不同，HMF的行動具有強烈工具理性色彩，這一利己動機驅動下的抗疫參與雖使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短期內得以重建，但也潛伏著不良后果。毋庸置疑，即使是利己動機型的抗疫參與，也是鄉村取得抗疫總體性勝利的重要力量，然當鄉村秩序恢復常態后，借由抗疫參與而構置的公私關系網絡存在被新主體用于謀取私利的可能，不利于構建親清政商關系。

三種顯化機制激活了農業與鄉村秩序的潛關聯，推動二者轉向顯關聯，展現出與農業去社區化相逆的景象，將漸行漸遠的農業重新框構進村莊場域。雙方顯關聯在疫情期的重現，意味著鄉村秩序擁有一定自我愈合力。鄉村秩序經歷的是一場波浪式動態循環過程，農業規模化引發的去社區化使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不再，疫情防控的緊急情境則推動二者顯關聯再現，并隨抗疫態勢呈現新變化。新主體抗疫再次彰顯了農業作為鄉村秩序的核心建構角色，從中亦發現農業轉型對資本化模式的揚棄：一方面遵循市場邏輯和采用非人格手段，另一方面適機維系農業與鄉村社區的粘連，農業仍鑲嵌進社區網絡并受之形塑。

要肯定的是，相比少部分新主體出于利己動機，大部分新主體是本著無私奉獻精神參與抗疫的，應大力褒揚其社會價值。本文遵循案例對比性、飽和性原則，而選擇了差異化個案，但利己動機型抗疫案例的入選，不代表工具理性行動是新主體抗疫參與的主流類型。此外，新主體抗疫并未局限在一村一鄉等小范圍，而是擴大到了更廣闊地域范圍，體現出萬眾一心、共克時艱的家國情懷。例如，四川德陽市旌陽區孝泉鎮一個家庭農場通過物流捐助4 000斤蔬菜，貴州大方縣鳳山鄉數位大戶捐贈蔬菜60多噸。相較于傳統小農農業，新主體及其農業已與包括鄉村秩序在內的社會秩序直接關聯。但本文聚焦于新主體本土抗疫，加之新主體對外抗疫集中于物資捐贈，缺乏與當地的后繼互動，因而未納入此類案例。

四、重回潛關聯：公私關系轉變與農業社會性缺失再現

隨著抗疫取得階段性勝利，鄉村秩序由緊急情境復歸常態情境，農業與鄉村秩序也重回潛關聯。這一現實變換下，新主體和村民臨時建構的共同身份式微、基層組織強動員力不再有情境支撐，而新主體與基層政府和村組織的公私合作關系卻轉變為前者尋求特殊支持的渠道。這意味著，新主體及農業經營的社會性缺失問題將重新顯現，新主體抗疫營造的社會資源未能轉化為鄉村秩序可持續優化因素。

（一）公私關系轉變

2016年，種植大戶HMF購買了一套大型稻谷烘干機和一批中小型機械，市場價共兩百多萬元。當時他想向有關部門申請補貼，但正常申報條件多，實際獲補有限，因此一直想疏通與相關部門的關系。通過抗疫表現，HMF獲得鎮政府嘉獎和幾個村委會的表彰，被吸納為入黨積極分子，由他創辦的合作社榮獲市級示范社榮譽。HMF認為獲益最大的，是與鎮農辦、泗村和洪村等建立了合作關系。2020年，HMF租賃的農田有1 600多畝被泗村、洪村、洋村等申報并獲批為由市政府投資的高標準農田區。雖然不能把獲批高標農田完全視為建立關系的結果，但各村申報時存在很大的偏好性和操作空間，關系資本發揮出了不可忽視的作用。（訪談整理編號：浙HMF20200925、HGN〈泗村黨支部書記〉20200926）正如HMF所述，“不種田的老鄉不關心是不是高標農田，只有大戶關心，但大戶條件差不多，村里在同等條件下更愿選擇關系好的”。

YZL續簽合同時也獲得了柴村村委幫助。YZL租賃的土地共500多畝，分布在周村、付村、孫村等柴村下轄自然村，涉及農戶近70戶，每兩年重簽一次合同。以往每次重簽時，總有農戶要求漲租，導致續簽艱難。2020年底，YZL因給柴村提供過抗疫援助，便請求村委會協調續簽事宜。村委會承擔了統一轉出戶意見和調節雙方矛盾的工作，也替代農戶向YZL轉達訴求，成為雙方中介，極大降低了協商成本。（訪談整理編號：豫YZL20201220、CDL〈柴村黨支部書記〉20201220）

雖然新主體和政府等的抗疫合作行為已告一段落，但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的交織成為這場合作的外部效應之一。向基層政府和村組織捐贈抗疫物資等開啟了新主體獲取特殊支持的新渠道，參與抗疫的象征資本具備了轉為政策資源和經濟收益的可能，這也是少數新主體得以牟取私利的現實機制。更值得注意的是，疫情防控期新主體和基層組織的公私合作關系有異變為新主體領辦人和基層干部私人關系的可能，進而擴展了少數新主體和失職干部的合謀尋租空間。需說明，縱使是YZL、恒發合作社等基于價值理性動機的抗疫參與，也不可避免會出現參與者受到基層政府和村組織“優待”的結果。例如，和HMF名下農田被獲批高標準農田相似，YZL的獲益是村干部幫其解決了土地流轉糾紛，承擔了部分管理成本，甚至化解了部分經營風險。只不過，這種客觀效果和理性考量達成的后果在行為動機及社會成本上差異頗大。

（二）農業社會性缺失再現

1.農業與農民福祉遠距化。HMF案例中，高標準農田建成之前，每年農忙時HMF要從周邊數村雇傭50～100位雇工，特別是水稻收割和西蘭花管護、采摘等需人手最多。雖然雇工收入不高，但能解決部分尚有勞動能力的留守老年群體的就業需求及精神孤寂問題。高標準農田建成后，HMF的水稻生產全部實現機械化，只要數個固定工人即可完成，不再雇傭臨時工，西蘭花產銷中也僅有采摘和分揀包裝等環節需雇傭20人左右。在疫情防控的緊張型情境中，農業與鄉村秩序潛關聯顯化的體現之一是新主體抗疫為村民提供福祉。而全面防控過后，農業與農民福祉遠距化的深層原因是，鄉村社會秩序已恢復常態，農業經營也重回市場化，鄉村便失去了村民共同身份形塑、基層組織強動員力等潛關聯顯化的情境性機制。此時，新主體不再持續輸出抗疫物資等緊缺物品，反而借助特殊支持進一步強化自身市場經營特質。村民難以繼續從新主體及其經營中享受溢出效應，但需承受農業去社區化后果。

2.新主體的鄉村事務參與受阻。2020年下半年，柴村組建鄉賢會，按YZL預測，自己是事業有成的致富能手，加上抗疫貢獻，很可能受邀入會，但最終并未受邀。其與部分村干部、鄉賢交流后得知，村里擬定人選時主要考慮能帶來投資的企業家。（訪談整理編號：豫YZL20200809、CDL〈柴村黨支部書記〉20200809）柴村村干部的現實性考慮表明了新型職業農民的現狀，即YZL的農業經營雖已成規模化但仍不具備和企業家一樣的資質。YZL參與公共事務的另一制約因素是部分村民對他信任不足。當初捐贈物資時，YZL將物資轉交村干部分發給村民，隨后關于他和村干部私相授受的消息卻在村里很快流傳開來，導致抗疫表現沒有完全轉化為YZL期待的社區聲譽。新主體抗疫參與分擔了基層政府或村“兩委”的公共物品供給職責，證明新主體有成為鄉村治理生力軍的潛質。然而，隨著抗疫形勢變化，新主體難再持續介入村務，也未獲得社區聲譽，使其不復有參與公共事務的信心和熱情，愈加割裂農業與鄉村秩序的關聯。

3.新主體的“內外有別”。新主體抗疫存在“內外有別”特征，參與者大多為本土新主體，鮮有資本下鄉型新主體。以湖北黃石市某縣為例，有關部門發出募捐倡議后，三天內參與捐贈的新主體共98家，捐款捐物金額近20萬元，均為本土新主體。外部新主體的參與不足，部分原因是相較本土新主體，其對村莊和村民沒有情感壓力；同時與市場成熟度密切相關，以企業為主的外部新主體即使在土地流轉、雇傭管理、糾紛解決等方面采取不少人格化手段，這些組織的市場發育水平及契約執行力度還是高于本土新主體，因其遵循的是市場經濟準則，對低經濟回報的抗疫參與缺乏興趣。

五、農業回歸社會性：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的反思與路徑

我國農業市場化改革顯著提高農業生產效率的同時，也形成了農業脫嵌于鄉村秩序的直觀后果，農業與鄉村秩序由顯關聯轉向了潛關聯。即使疫情期間，新主體抗疫表現已證明農業與鄉村秩序的關聯形態具有情境決定性特征，但鄉村緊急情境下二者關聯的顯化，并不能避免常態情境中持續存在的農業社會性缺失問題，無法轉化為鄉村秩序良性運行的長效機制。因此，農業市場化改革的深入推進，要始終堅守農業發展服務鄉村振興、提升農民生活質量的底線，不可忽略其整合鄉村秩序的社會功能。如何重建常態化的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應成為后繼改革的重心之一。進一步而言，農業轉型發展的關鍵是重建農業與鄉村秩序的日常聯結，將疫情防控等非常態性顯關聯轉化為常態設置，促進農業社會性回歸，以實現農業與鄉村秩序共生關系再生產，相關路徑包括：

第一，完善小農戶受益型組織模式。小農戶和新主體的合作是重構農業與鄉村秩序日常顯關聯的重難點，也是夯實現代農業經營體系的根基。當前契合重構二者顯關聯的路徑是大力完善小農戶受益型組織模式，包括實施訂單帶動、利潤返還、股份合作、吸納就業等小農戶和新主體利益聯結舉措，創新小農戶主體型合作方式，推行小農戶負盈不負虧分配制等，增強新主體帶動小農戶發展能力，將新主體帶動小農戶成效作為政策扶持依據，打造新主體與小農戶利益共同體。

第二，發展社區支持型農業。以城鄉合作為核心的社區支持農業漸成農業現代化轉型新思路，通過城市消費者和農村生產者直接對接，共享農業風險和收益，既有效避免資本下鄉的社會經濟后果，也能延續農業的鄉村秩序整合功能。社區支持型農業的現實價值之一，是在不破壞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前提下，引入適配鄉村秩序的農業市場化機制，建構出倫理上適宜的資本下鄉路徑，實現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的順利過渡。

第三，構建“內外合作”的新主體角色。引導本土資本及鄉村精英從事現代農業生產，規范下鄉資本的土地租賃和經營行為，鼓勵其從事技術咨詢、生產資料供銷、加工流通等服務業務，發揮比較優勢，探索兩類資本在現代農業中的合作機制。本土資本的強項在于，作為資本載體的本土新主體具有嵌入鄉土倫理的優勢，可減少下鄉資本的“水土不服”和鄉村市場經濟發育不足的弊端。本土新主體的“局內人”身份還有利于其讓利給鄉村，以保持農業與鄉村秩序顯關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