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哲石
東南大學,江蘇 南京 210000
以比特幣為代表的區塊鏈式數字貨幣自中本聰于2008年提出以來,憑借去中心化、開放高效與數據高度安全的特點,迅速成為金融行業炙手可熱的投資產品。與此同時,作為數字貨幣底層技術的區塊鏈也廣泛運用于商業交易之中。但由于區塊鏈式數字貨幣去中心化特質,各國央行金融監管存在極大困難,并且其運行交易模式具有高度匿名性,實踐中不乏犯罪分子以區塊鏈技術為名而實施洗錢、詐騙等犯罪活動。因此在2017年,我國央行等七部委聯合發布的《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第1條第2款否定了私人主體發行的數字貨幣在我國境內具有流通性。但數字貨幣相較于傳統貨幣交易的支付效率大為提升,其金融包容性與穩定性在國家支付和結算時具有傳統貨幣無法比擬的優勢,數字貨幣的發展甚至有可能改變國際貨幣體系格局。據國際清算銀行在2021年1月對全球65個國家和地區進行的調查顯示,2020年已有60%的國家對央行數字貨幣由概念性研究轉向實證檢驗階段①參見《央行數字貨幣第三次調研報告》。。我國央行數字貨幣研發處于領先地位,2020年已在多個城市開展數字人民幣封閉試點,如北京冬奧會的試點應用中就出現了數字人民幣可穿戴設備,如智能手套、手表、徽章等,通過“碰一碰”即可完成支付。為明確數字人民幣的法律地位,2020年10月中國人民銀行發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銀行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其中第19條第2款明確規定“人民幣包括實物和數字兩種形式”,數字人民幣作為法定貨幣的地位由此確認。數字人民幣與比特幣等私人數字貨幣最為明顯的區別在于發行主體不同,因而在法律屬性上存在本質區別。學界現有研究大多聚焦于私人數字貨幣的法律屬性探討,以及針對私人數字貨幣犯罪的刑事規制,對于數字人民幣等法定數字貨幣的法律屬性以及犯罪類型鮮有涉及。我國現有法律體系圍繞實物人民幣的樣態構建,數字人民幣的適用規則是否需要構建新的法律規范,亦或類比現有貨幣規則進行適用等問題存在諸多爭議。在刑事規范中,由于罪刑法定原則的嚴格限制,數字人民幣犯罪的適用更需要明晰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界限。例如行為人對數字人民幣實施偽造變造等行為,如何類型化其不法行為?對該行為的歸責評價又該如何確立?以往對偽造變造貨幣罪名的討論以傳統紙幣為對象,刑法如何順應數字化時代要求,提高對法定數字貨幣犯罪的適應性,發揮刑法解釋論的功能,以及如何統籌發揮行政權、司法權與立法權,防范法定數字貨幣犯罪風險等問題亟需明晰。
數字人民幣作為法定數字貨幣,其法律屬性和技術運行邏輯與貨幣犯罪及財產犯罪的構成要件要素的判斷直接相關,因此必須厘清相關概念。
數字貨幣的概念并無統一定義,根據不同標準,其分類模式也存在極大差異。根據技術類型不同,可分為區塊鏈數字貨幣與非區塊鏈數字貨幣兩種類型。非區塊鏈技術的數字貨幣在日常生活中早已運用,如Q幣、點券等互聯網公司發行的數字貨幣可在其運行的網絡商城中進行虛擬財產交易。而以比特幣為代表的區塊鏈數字貨幣具有去中心化、分布式記賬、不可篡改特征。區塊鏈根據去中心化程度可以分為公有鏈、聯盟鏈和私有鏈,公有鏈的權限對所有人開放,去中心化程度最高,聯盟鏈其次,而私有鏈只有特定機構具有編輯權限[1]。根據發行主體不同,數字貨幣可分為法定數字貨幣和非法定數字貨幣。法定數字貨幣又稱央行數字貨幣,由國家發行,以國家信用為背書,具有法償性。非法定數字貨幣發行主體為私人部門,以去中心化的虛擬權益為信用背書,不具有法償性。根據適用功能不同,數字貨幣可分為貨幣代幣、使用代幣和投資代幣。貨幣代幣是指用于支付手段的數字代幣,可以用來購買相應的商品和服務。使用代幣具有明確的發行人,代幣持有人基于代幣對發行人享有相應權利。投資代幣具有金融性質,其價值體現為未來支付、共同管理或共同表決權[2]。
各國央行數字貨幣的運行技術框架不同,可分為央行一元制模式和央行-商業銀行二元制模式。前者由央行直接將發行的數字貨幣投入市場,其特點在于消除中間環節,提升數字貨幣發行和支付結算效率。后者側重于數字貨幣在金融體制中的支付安全,央行與市場個人賬戶之間并不直接發生記賬關系,商業銀行在其中承擔流通系統的中介作用[3]。我國央行數字貨幣采取二元制模式,央行與商業銀行雙層運營架構體系與現有貨幣發行、運行制度相似,避免數字人民幣的適用給商業銀行和支付機構帶來結構性挑戰。當前我國數字人民幣運行實踐可以簡概為央行以國家信用主權為擔保并簽名發行代表一定數額的加密數字串,即央行數字貨幣(DCEP),其發行、流通、清點、結算及消亡等數據信息被存放在數字貨幣發行庫與數字貨幣商業銀行庫中。在數字人民幣具體流通過程中還建立了認證中心、登記中心與大數據分析中心以保證關鍵基礎數據的保存、分析和監控,從而動態化調整數字貨幣商業銀行庫中存放的數字貨幣規模。我國央行數字貨幣的運行框架是有限的去中心化,與比特幣等私有加密數字貨幣的完全去中心化不同,央行在數字人民幣的發行和運營體系中處于絕對的中心地位,從而保證我國貨幣政策的有效性和穩定性。
數字貨幣自產生以來,圍繞其法律屬性的爭議從未停息,主要爭議可以分為貨幣說與非貨幣財產權說,非貨幣財產權說中又存在物權說、債權說、數據說、絕對屬性的虛擬財產權說等觀點。但以上爭議基本圍繞私人發行的數字貨幣展開,數字人民幣與私人數字貨幣不同,因此主流觀點認為數字人民幣是數字化的現金,除了存在形態與傳統貨幣不同,其功能和屬性等并無二致。但筆者認為,不能將央行數字貨幣直接視為傳統貨幣的數字存在形態。
首先,現行民法理論認為物權的客體原則上必須是有體物,在物權客體突破有體物進行擴張時必須具有法律明文規定。為了防止物權客體范圍過分擴張,物權客體需要被限制為“具有管理可能性”或“支配性”。如王澤鑒認為,“物者,指除人之身體外,凡能為人力所支配,獨立滿足人類社會生活需要的有體物及自然力”[4]。在傳統貨幣與物的關系上,通說認為貨幣是具有特殊物權的替代物,其特殊性在于絕對支付能力,并且基于高流通性,貨幣的所有權與占有權不能分離,即貨幣的“占有即所有”規則。即便央行數字貨幣以國家信用為背書發行,但其存儲模式和運行狀態都依托區塊鏈以及電子加密技術,存在形式不同于以有體物為載體的傳統貨幣。數字貨幣僅是區塊鏈網絡中的二進制數據,存在于區塊鏈網絡交易記錄的數值賬本中,不符合物權客體為有體物的特征。即便有觀點從“管理可能性”角度出發,認為數字貨幣所有人可以利用在取得過程中產生的密鑰而享有支配權,并且數字貨幣在區塊鏈中的交易信息會被區塊中每一個節點接收,任何一個節點信息的變動都會進行全網廣播,每個節點的IP地址都具有唯一性,因此數字貨幣在法理上符合物權客體的特征[5]。但無法否認的是,根據區塊鏈技術規則,技術代碼本身就具有被破解的風險,例如2016年DAO區塊鏈項目遭受網絡黑客攻擊,損失了三分之一以上的資金。由此可見隨著量子計算機的發展,超級算力計算機使得數字貨幣的管理可能性與排他性都難以為繼。
其次,根據我國《人民幣管理案例》第2、3條和《中國人民銀行法》第16條的規定,人民幣具有無限法償性,即我國境內的任何債務都可以人民幣支付清償,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拒收人民幣。法定貨幣具有無限法償性是為了應對貨幣形態變更或政權更迭產生的貨幣競爭,提升貨幣信用以降低經濟交易成本。但法定數字貨幣難以具備傳統貨幣意義上的無限法償性,其在當下面臨著技術設置桎梏、支付習慣沖突以及對現有傳統貨幣法償性的挑戰。首先,傳統貨幣不像數字貨幣需要依托移動網絡和終端設備才能實現轉移,即便數字貨幣的發展可以實現離線支付,但是移動終端設備是支付必要工具,而智能終端難以在當下社會全面普及。其次,現階段公眾對法定數字貨幣和第三方支付的區別并沒有深入認知,并且法定數字貨幣作為M0的替代,其本身并不產生利息,而第三方支付平臺中的數字余額具有一定收益性,在缺乏激勵措施的情況下很難調整用戶的支付習慣。最后,法定數字貨幣相比較于傳統貨幣而言更加便捷,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傳統貨幣的無限法償性。
產生上述困境的根源在于國家貨幣理論對法定貨幣的定義過于限縮,將法償性視為保障法定貨幣職能的關鍵,但實際上法定貨幣的實際購買力,即市場對法定貨幣的認可程度才能決定其職能履行。由此可見,法定數字貨幣不能單純視為傳統貨幣的數字存在形態,應當將法定數字貨幣與傳統貨幣視為貨幣的不同類型,法定數字貨幣并不具有無限法償性。同時對法定數字貨幣的民事規則以及監管模式的構建應當有別于傳統貨幣。
自2014年以來,數字貨幣犯罪的案件數量逐年攀高。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數字貨幣”為關鍵詞搜索到相關刑事案件總計973例,從2014年的3例攀升到2020年378例,同時發現數字貨幣犯罪涉及的罪名章節十分廣泛,包括侵犯財產權罪、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以及貪污賄賂罪中的罪名等。但現有案例中,數字貨幣犯罪的行為對象均是非法定數字貨幣,我國現有刑法貨幣犯罪體系以傳統貨幣為基礎而構建,隨著法定數字貨幣研發試點進一步推進,刑法體系如何順應貨幣“脫實向虛”的挑戰,需要前瞻性地分析法定數字貨幣犯罪的不法類型。
法定數字貨幣作為法定貨幣的特殊類型,具有交換價值且能夠被有效管理和自由轉移,屬于財產犯罪的行為對象。當行為人違背他人意志,以平和手段打破他人對法定數字貨幣的占有狀態,建立新的占有時即構成盜竊罪。對法定數字貨幣而言,密鑰是占有支配的關鍵,當行為人實際控制秘鑰并排除原所有權人的支配時,成立盜竊罪既遂。若行為人采取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手段,使被害人陷入錯誤認識從而處置法定數字貨幣時,成立詐騙罪。同樣法定數字貨幣也能成為搶劫、侵占等傳統財產犯罪的行為對象。對于財產犯罪而言,傳統法幣適用“占有即所有”的規則,而法定數字貨幣與傳統貨幣的重要區別在于其具有極強的身份屬性,承載了所有者的個人信息,每筆貨幣變動的信息都會有后臺記載,但是出于保護公民個人信息的要求,法定數字貨幣的交易變更信息只能由中央銀行及法律法規授權的主體在特定情形下查閱,因此其權利轉移仍然適用“占有即所有”的規則,這是貨幣高度流通性的必然要求。
實踐中以第三方支付為背景的盜騙交織案例頻發,“偷換二維碼”案是學界和司法實踐中的典型案例,主要事實為行為人用自己的收款碼替換商戶的二維碼,將顧客購買商品的資金轉移到行為人賬戶②如鄒曉敏盜竊案,福建省石獅市人民法院(2017)閩0581刑初1070號刑事判決書。。法定數字貨幣與其類似,例如行為人利用釣魚網站等手段騙取被害人私鑰信息從而轉移數字貨幣的情形,由于私鑰是被害人主動交付,因此有觀點認為應當成立詐騙罪,而反對觀點認為交付私鑰并不等于被害人有意識地處分了對應的法定數字貨幣,兩種觀點的核心爭議在于被害人交付私鑰是否等于處分了法定數字貨幣。如前所述,我國法定數字貨幣并沒有采取如比特幣等私人數字貨幣完全去中心化的設計機制,而是采取二元制有限中心化的發行機制和電子錢包存儲機制。法定數字貨幣的去中心化主要體現在交易信息,并非完全脫離管理機構,私鑰代碼并不是獲取對應法定數字貨幣的唯一方式,在私鑰被盜或者數據銷毀的情形下,所有權人可以通過中央銀行的登記結算系統找回,因此私鑰的喪失并不意味著所有權人喪失了對法定數字貨幣的支配控制。
我國現有貨幣類犯罪以偽造變造貨幣罪為核心,同時打擊出售、購買、運輸、使用和持有偽造貨幣等下游犯罪行為。但法定數字貨幣的發行技術手段和運行邏輯與傳統貨幣存在巨大差異,導致其存在形態、交易流環節以及占有狀態發生改變,這些事實狀態的改變直接影響貨幣犯罪相關規制對法定數字貨幣犯罪行為的適用。
作為貨幣犯罪基礎罪名的偽造貨幣罪,首先面臨著在法定數字貨幣時代是否具有適用可能性的問題。偽造貨幣被解釋為仿照真貨幣的圖案、形狀、色彩等特征非法制造假幣,冒充真幣的行為。偽造貨幣行為的本質在于以假替真,即沒有貨幣制作、發行權的人,制造外觀上足以使一般人誤認為是貨幣的假貨幣的行為[6]。法定數字貨幣是法定貨幣的一種存在形態,偽造法定數字貨幣的行為本質同樣在于沒有制作、發行權的人制造使一般人誤認為是真實法定數字貨幣的行為。但法定數字貨幣的真實性在于,加密數字代碼本身必須是由國家運用各種特殊加密技術設計開發出來的特定的表達形式[7]。有學者認為,基于法定數字貨幣獨特的貨幣形態與發行技術使得偽造數字貨幣在技術上不可能實現[8],但從理論上而言,只要掌握了全網51%以上的數據節點就可以對數據進行篡改。隨著量子計算機研發進程加快,從公鑰推導出私鑰的時間將會大大減少,因此從技術角度直接否定法定數字貨幣的可偽造性并不可取。由此,我們必須根據現有法定貨幣的發行機制和運行邏輯前瞻性地思考偽造法定數字貨幣的行為構造。
偽造行為在法定數字貨幣的發行和流通環節均可能發生。在發行環節上,我國法定數字貨幣采取與傳統貨幣相同的間接發行機制,由央行法定數字貨幣發行數據庫和存放數據庫共同運行,由各商業銀行的電子錢包提供法定保管服務。在此環節偽造法定數字貨幣有兩種方式,一是通過侵入并篡改電子錢包賬戶的手段直接增發法定數字貨幣,二是直接偽造電子錢包賬戶和法定數字貨幣的數據。在流通環節上,我國法定數字貨幣采取聯盟鏈分布式結算,由中央銀行構建和運營總賬本系統,授權特定商業銀行記錄法定數字貨幣交易、轉移信息。此環節偽造法定數字貨幣的方式是侵入商業銀行的移轉信息系統,修改結算信息或增加分布式賬目記錄條目[9]。
以法定數字貨幣為對象的犯罪,無論是財產犯罪還是貨幣犯罪必然涉及網絡計算機信息系統。我國《刑法》第285、286條分別規定了非法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罪、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和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在此需要明晰法定數字貨幣犯罪是否符合計算機類犯罪的構成要件以及存在犯罪競合時如何處理。
第一,行為人利用技術手段破解人臉識別、指紋等驗證系統進入電子錢包控制法定數字貨幣的,面臨著成立非法控制計算信息系統罪還是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的疑問。該問題爭議的根源在于我國《刑法》第286條第2款對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根據行為對象是計算機系統還是數據、程序采取了不同的罪狀表達。針對計算機系統功能的行為構造模式為:刪除、修改、增加、干擾以及制作、傳播計算機病毒的行為導致系統不能正常運行,后果嚴重。針對計算機系統中的數據和程序的行為構造模式為:發生刪除、修改、增加的行為,后果嚴重。兩者的根本區別在于針對數據、程序的破壞,法條并未明確要求造成“系統不能正常運行”這一構成要件。同樣2011年“兩高”頒布的《關于辦理危害計算機信息系統安全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危害計算機信息系統司法解釋》)第4條對計算機系統功能和數據破壞的“后果嚴重”采取了不同的判斷標準:計算機系統破壞后果嚴重的判斷標準是造成10臺以上計算機信息系統的主要軟件或者硬件不能正常運行,或是造成100臺以上計算機信息系統提供域名解析、身份認證、計費等基礎服務或者為1萬以上用戶提供服務的計算機信息系統不能正常運行累計1小時以上的。數據破壞后果嚴重的判斷標準為對20臺以上計算機信息系統中存儲、處理或者傳輸的數據進行刪除、修改、增加操作的,以及違法所得5 000元以上或者造成經濟損失1萬元以上的。周光權對數據、程序的破壞不要求“造成計算機信息系統不能正常運行”要件提出不同觀點:首先從體系性思考而言,《刑法》286條3款規定的均為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其第1款、第3款都要求造成計算機信息系統不能正常運行,如果對第2款不作類似要求,與體系思考的邏輯不符;其次從刑罰均衡角度出發,如果第2款不要求系統不能正常運行的要件,其僅體現對數據和程序的侵害,危害性更低,但法定刑卻與第1款、第3款相同,導致量刑不均衡;最后從立法技術上來看,第2款采取援引法定刑的立法模式,有助于減少重復表述,使法條更加簡潔,但實質未必比第一款有所減損[10]。
但筆者認為,上述質疑并不成立。首先,體系性思考并不意味著成立同一罪名的行為都必須有相同的構成要件,根據行為侵害對象或發生場域的差異可以設置不同的構成要件要素。以盜竊罪為例,多次盜竊、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以及扒竊都不需要“數額較大”這一構成要件,這并不意味著盜竊罪規范缺乏體系性,反而周延了盜竊罪所保護的法益范疇。其次,對計算機信息系統中的數據和程序進行刪除、修改、增加的操作往往不會影響計算機系統的正常運行,但這并不意味著該行為的危害性低于造成計算機信息系統不能正常運行的情形。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大數據是工業社會的自由資源,誰掌握了數據,誰就掌握了主動權。”③參見習近平在2013年視察中科院時的講話。在全球數字經濟背景下,數據已經成為現代生產要素的組成部分,是國家基礎戰略性資源[11]。數據和程序具有獨立于計算機信息系統功能的保護價值。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罪與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并不是對立關系,對數據和程序進行刪除、增加、修改的操作,有可能同時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6]。但在行為人破解人臉識別或指紋驗證系統從而進入電子錢包的情形中,并沒有對數據和程序進行刪除、增加和修改的行為,而是按照應用程序的設定規則操作,因此該行為僅成立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罪。
第二,非法侵入電子錢包轉移法定數字貨幣的行為是否成立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如前所述,法定數字貨幣作為法定貨幣的一種存在形態,違背占有人意志,打破其對法定數字貨幣的占有狀態,成立盜竊罪。同時,法定數字貨幣作為一種數據形態,似乎也存在成立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的可能,但是本文認為該行為不成立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理由在于:首先,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不應成為數字經濟時代的“口袋化”罪名。數據的特殊性在于其同時具有技術屬性和法律屬性,數據的法律屬性由0/1二進制代碼的技術屬性承載,在判斷數據犯罪時不應將技術屬性和法律屬性混淆,以技術屬性的判斷代替法律屬性的判斷[12]。法定數字貨幣雖然以數據形式存在,但其法律屬性為貨幣財產,不屬于數據犯罪的保護范疇。其次,數據犯罪的法益是數據的秘密性、可用性和完整性。行為如果沒有使系統內的數據被公開、喪失完整性或無法再使用,就不構成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罪[13]。法定數字貨幣作為社會經濟的流通媒介,其編號代碼、數字金額信息等本身就具有公開性,并且轉移法定數字貨幣的行為正是可用性的體現,不會破壞其完整性。
法定數字貨幣對促進數字金融和實體經濟之間良性互動及提高經濟支付和交易效率發揮著重要作用。但法定數字貨幣所面臨的金融犯罪風險不能被忽視,應采取功能分化模式,利用行政權構建犯罪預防體系和突發緊急事態管理制度,發揮司法權在實踐中對相應規范的解釋和指引作用,行使立法權,增設符合金融創新規律和運行特征的規范罪名。
在規制法定數字貨幣刑事風險時,應當堅持刑法的謙抑性和刑法作為最后保障法的地位。通過完善金融行政監管體系,避免刑法提前介入導致犯罪過度化,從而抑制法定數字貨幣作為新型金融工具的經濟創新活力。
首先,明確法定數字貨幣金融監管的責任主體,保證監管主體的多元化。如前所述,我國法定數字貨幣采取二元制運行框架,中央銀行和商業銀行作為發行和運行管理的內部主體,是金融監管的首要主體。根據公共治理理論,為了實現社會和諧發展和公共利益最大化,社會治理的監督管理主體應當具有多元性,政府、行業組織、企業以及公民等利益相關主體應形成良性互動的治理網絡[14]。法定數字貨幣的監管同樣應當發揮多元主體作用,除央行和商業銀行外,可以設立數字貨幣協會等行業組織,以及委托騰訊、阿里巴巴、字節跳動等金融科技企業參與監管,由此形成內外部相結合的多元監管主體參與體系。
其次,法定數字貨幣的監管模式應平衡金融安全和金融創新。對于法定數字貨幣及其衍生金融產品的監管可以采取“監管沙盒”模式。該模式最早由英國金融行為監管局于2016年5月啟動,旨在避免相對滯后的金融監管規則阻礙金融產品創新。“監管沙盒”模式的本質是監管部門對未能達到現行監管要求的金融創新產品提供小范圍的試點測試,以觀察其創新效果是否有利于金融經濟發展。通過測試的項目即便暫時不符合現行監管規則,監管部門也可以進行特別授權,而未達到測試要求的項目將會被停止運行,從而實現防范金融風險和鼓勵金融創新的統一[15]。
最后,搭建法定數字貨幣信息共享平臺,完善犯罪風險預警機制。法定數字貨幣犯罪具有技術智能性、行為隱蔽性和實施復雜性的特征。要建立和完善法定數字貨幣犯罪風險預警機制,關鍵是構建法定數字貨幣運行主體(中央銀行、商業銀行)、外部監管主體(銀保監會、行業協會)、參與主體(科技公司、研究員)以及公安機關共享的信息平臺。信息共享平臺的設立有利于法定數字貨幣犯罪風險的統一調度和識別,打破各部門之間的數據壁壘。公安機關可依托信息共享平臺收集法定數字貨幣犯罪的相關數據并進行深度挖掘,實現數據情報的精準識別,在法定數字貨幣犯罪初期實現風險預警。
貨幣形態的數字化對相應犯罪條文的解釋形成極大沖擊,現有貨幣犯罪規范需運用刑法解釋方法以增強其對數字化時代的貨幣犯罪的適應性。在追求貨幣犯罪的實質合理性,將新型貨幣犯罪形態納入現有條文規制時,不能拋棄刑法條文的形式范圍限制,盲目地為了刑事可罰性而突破法律的外在形式特征[16]。提升現行刑法對法定數字貨幣犯罪的適應性,需要根據時代變化,對構成要件要素的內涵和外延進行擴張或限縮解釋。對于法定數字貨幣犯罪的刑事解釋而言,須從構成要件要素的解釋、主觀罪過心態認定以及此罪與彼罪的區分與競合入手。
首先,構成要件要素解釋的目的在于明確某一詞語所指向的內容,以及該詞語隨著時代變遷所應擁有的含義。例如財產犯罪的客體——財物,隨著人類社會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再到如今信息社會的變化,其概念內涵經歷了有體物到無體物的演進,甚至有觀點認為虛擬財產也屬財物概念[17]。對于法定數字貨幣而言,雖然存在形式與運行邏輯與傳統貨幣存在差異,但其核心職能,即作為商品等價物的功能并沒有發生改變。因此無論是在財產犯罪還是貨幣犯罪中,傳統貨幣能夠被納入規制范圍的,法定數字貨幣同樣也適用。
其次,在貨幣犯罪中犯罪人的主觀罪過認定十分復雜。刑法要求偽造假幣的下游犯罪行為人對所實施行為對象是偽造的貨幣應當“明知”,如運輸假幣罪與持有、使用假幣罪都要求行為人明知是偽造的貨幣。在刑法理論中,“明知”是一個橫跨總則和分則的概念,總則對“明知”的規定體現在故意犯罪的定義上,故意犯罪的主觀心態是認識因素和意志因素的合體,故意犯罪中“明知”與認識因素是一體兩面的關系,而刑法分則中的“明知”是在具備總則罪過的基礎之上,由特殊各罪條文所要求的額外的主觀要素[18]。在傳統貨幣犯罪中,司法實踐對行為人“明知是偽造的貨幣”的判斷主要通過司法推定進行,即根據案件證據事實作出“可能知道”的推論,然后依據社會一般人認識與行為人的特殊認知排除明顯異常的推論。有學者認為,法定數字貨幣具有高度技術性,一旦出現偽造的法定數字貨幣,其假幣鑒定技術與一般人的認知能力完全脫節,偽造的法定數字貨幣依托電子錢包流通,很難基于社會一般認知推定“明知”,這種責任要素的缺失,可能在事實上架空偽造貨幣的下游犯罪[19]。盡管對偽造的法定數字貨幣很難通過存在形態辨別,但仍可通過價格和來源認定,例如行為人明顯以不合理的價格出售法定數字貨幣或者要求在其指定的數字平臺進行交易等。法定數字貨幣犯罪的主觀罪過心態相較于傳統貨幣犯罪的認定僅在推定的客觀事實選擇上存在差異,并不能否認貨幣犯罪對法定數字貨幣的適用。
最后,由于法定數字貨幣電子化的存在形態和特殊的貨幣法律屬性,犯罪行為往往涉及多個罪名。以盜竊法定數字貨幣為例,其行為模式為:非法獲取法定數字貨幣錢包加密信息→侵入法定數字貨幣錢包→轉移法定數字貨幣。若僅以盜竊罪定罪處罰,很難全面評價其犯罪行為所侵害的法益,如在盜竊法定數字貨幣的行為模式中,非法獲取法定數字貨幣錢包加密信息的行為涉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侵入法定數字貨幣錢包的行為涉及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罪,違背所有權人意志轉移法定數字貨幣符合盜竊罪的行為構成。此時需要根據罪名所保護的法益以及構成要件特征,區分此罪與彼罪的界限,同時運用競合理論全面評價相關犯罪行為,實現刑法規范指引作用。
面對法定數字貨幣犯罪的新形態,雖然通過刑法解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打擊違法犯罪的現實需求,但刑法解釋面對法定數字貨幣特殊的法律屬性和獨有的行為樣態時仍然存在諸多無法回避的問題。首先,刑法解釋必須以規范文本為前提。法定數字貨幣的應用特征和運行結構與傳統貨幣不同,目前的刑法規范內容無法全面對其進行評價,因此在解釋過程中需要對現有概念進行內涵的擴張和重構,以適應刑事處罰需求。其次,法定數字貨幣的犯罪形態多樣,涉及罪名廣泛,過多的刑法解釋容易導致司法實踐中罪名適用交叉與競合的情形增多,同案不同判、同罪不同罰無益于刑法規范行為指引功能的實現。
刑事立法要順應社會治理與社會控制的客觀需要[20],經過刑法解釋討論過后的刑事立法可避免不合理的刑事規范,構成要件要素的設立更加明確清晰,處罰范圍的適當性得以保障[21]。如前所述,法定數字貨幣犯罪在財產犯罪與貨幣犯罪中均有涉及,并且都存在適用不協調。在財產犯罪中法定數字貨幣犯罪面臨的問題是行為對象的擴張,在貨幣犯罪中面臨行為方式的解釋問題,即如何將刪除、篡改法定數字貨幣數據的行為解釋為傳統貨幣的偽造、變造、運輸等行為。較為可取的方式是新增“妨害數字貨幣管理秩序罪”[22],行為人以法定數字貨幣為犯罪對象,非法獲取法定數字貨幣密匙等身份信息,侵入法定數字貨幣發行、運行管理系統,對其數據進行刪除、篡改的,以本罪論處,若行為人已經實際轉移和控制了法定數字貨幣則成立盜竊罪等財產犯罪。本罪的設立能夠適應法定數字貨幣獨特的法律屬性,周延保護法益,滿足刑法對法定貨幣犯罪打擊的需要,解決現有以傳統貨幣為構建基礎的貨幣犯罪體系的規制困境。
隨著第三方電子支付技術的成熟以及私人數字加密貨幣在金融交易市場的創新,法定數字貨幣是信息化時代的必然產物。法定數字貨幣是貨幣制度迭代的新的環節,其作為商品等價物的核心職能并沒有發生改變,但由于法定數字貨幣運用了獨特的區塊鏈技術,其存在形態和運行規則較之傳統貨幣大相徑庭,導致現有法律體系不能完全評價其行為內容。應根據發行模式及運行機理前瞻性分析法定數字貨幣犯罪的不法類型,完善行政金融監管體制和預警機制,在罪刑法定原則框架內提高現行刑法應對法定數字貨幣犯罪的適應性,完善司法認定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