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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成真

2022-11-18 11:28:34魏哲倫
小說林 2022年5期

■魏哲倫

分不清白天黑夜。酒精從喉嚨流淌到胃部,又反沖至大腦的某根神經(jīng)。我趴在書桌前,腦海里閃過幾幅畫面,生命、謊言、夢想、死亡……并不清晰,卻將我困于時間的迷宮。

灰突突的平房下,鼓聲嘭嘭而響。梁姥姥站起來,手舞足蹈,然后氣喘吁吁地盤腿坐在院子中間。她哆嗦著說:“呂雯這孩子,嗝……身上有‘人’。”在她對面,一個小女孩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板凳上,周圍是一圈兒穿亞麻衣的大人。梁姥姥的每一次哆嗦,都像是一次神諭,帶起一陣眼神的交換。

三個小孩子,包括我,還處于讀不懂“空氣”的年紀(jì)。對我們來說,院門口的兔子要比哆嗦的神婆有趣得多。對兔子來說,小孩子手里的青菜要比神諭有趣得多。我相信坐著的呂雯也是這么想,否則她不會小鹿似的轉(zhuǎn)動眼睛,偷偷瞥向我們這邊。

青菜漸漸吃光,太陽漸漸西沉。

神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抖動,用飄在云端的語氣說:“是孩子的太爺。”大人們交頭接耳,梁姥姥說得準(zhǔn),簡直就是活神仙。姥姥側(cè)了側(cè)耳朵,點點頭,將一張寫滿紅字的黃紙塞到呂雯手里:“放到枕頭下面,三天以后拿出來燒了。這幾天記著,下炕別從枕頭上跨過去。”三天以后,呂雯做噩夢的毛病果然消失了。

此后,我們一起來過這個院子不知道多少次,兔子換了一撥又一撥,結(jié)論都是呂雯身上有人,而不是我、趙兵或是陳蘭。似乎不但活著的人應(yīng)該喜歡呂雯,死了的人也應(yīng)該喜歡她。從她的曾祖父,到路邊的孤魂野鬼,所有人都應(yīng)該喜歡這個姑娘。

趙兵喜歡她。我也是。

陳蘭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十幾年后,我和趙兵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SKP的一家咖啡館里,她豎著眉毛,說,你們兩個王八蛋不可救藥,從小就只知道看臉。

趙兵說,我現(xiàn)在進步了很多,還喜歡身材好的。我和陳蘭笑了笑。他又在撒謊。

直到現(xiàn)在,我還堅持認為,呂雯是北鎮(zhèn)縣最漂亮的女生。可這件事頗有爭議,我只能持保留意見。但是,呂雯毫無疑問是初一(3)班最漂亮的,就連陳蘭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班主任因此總點呂雯起來回答問題,而不點成績最好的陳蘭。順帶一提,我們的班主任有幾個身份值得注意。第一,她是教語文的。第二,她是陳蘭的親媽。

那天的作文題目是《夢想》。我的同桌,趙兵同學(xué),第一個被叫起來念作文。他捏著一張發(fā)皺的作文稿紙,斜著身子,學(xué)著古惑仔的樣子講,要成功有三個條件:鈔票、鈔票、鈔票!他毫無疑問地獲得了“庸俗”的評價。天花板上的吊燈都被笑聲震得搖晃。

借著晃動的白色燈光,我不出所料地發(fā)現(xiàn),這混賬手上的稿紙是一片空白。

“夢想”這件事,對當(dāng)時的我們來說,似乎是一個必然會抵達的遠景。我說我的夢想是永遠十五歲,大家永遠坐在這個班級里上課。陳蘭的母親笑著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事。陳蘭緊接著說,她的夢想是考上清華。班主任不置可否。我偷偷告訴她,聽說北大也不錯,可以再考慮考慮。

那天呂雯作文的具體內(nèi)容,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細碎的陽光隨風(fēng)穿過紗窗。女孩說,她想成為畫家。鈔票、清華,與之相比都顯得庸俗。

班主任一笑,說,小姑娘古古怪怪的。

“古怪的小姑娘”。這是北鎮(zhèn)縣第一中學(xué)公認的事實。

呂雯手里的課本總是涂滿了畫。一次數(shù)學(xué)課,我和趙兵同時忘記帶課本,便只好向她借。課本的配圖從未如此豐富。直角三角形的旁邊,畫著一個絡(luò)腮胡男人、一盆向日葵還有一片海。男人一頭卷發(fā)至少幾天沒洗了。他邋里邋遢地靠在三角形的直角邊上,支著腮幫子,面朝大海發(fā)呆。一盆向日葵飄蕩在海面上,盛開、綻放。我和趙兵參詳了一節(jié)課也沒讀懂這幅畫的內(nèi)涵。趙兵說,男人是個大款,閑著沒事出來看海。我說,男人應(yīng)該是在數(shù)學(xué)課睡覺,被老師罵了一頓,于是跑到外面發(fā)呆。

我們只能去請教呂雯。呂雯說,男人是畢達哥拉斯先生,他想不出定理就要跳海自殺。盡管男人的行為有些極端,但也在我的理解范圍內(nèi)。因為眾所周知,畢達哥拉斯先生是有點瘋瘋癲癲的。例如,他曾發(fā)誓永遠不吃豆子,永遠不邁過門檻……在有限的生命里,他給自己立下許多永恒的規(guī)矩。

我問,那向日葵呢?

她低下頭,動了動嘴唇。

從她的唇形,我隱約可以讀出“藝術(shù)”“美”之類的可怕字眼。

有位作家說過,純粹的藝術(shù)只存在于奴隸社會。奴隸們搬磚種地,市民老爺們躺在長椅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談?wù)摾L畫與雕塑———那些可以被稱為崇高之物的藝術(shù)。一個工人家庭的女孩,顯然不是貴族。一些美好的字眼,從一個身份不恰當(dāng)?shù)娜俗炖锩俺鰜恚瑢蔀橐患O其危險的事。

陳蘭也喜歡畫畫。可是她對藝術(shù)的態(tài)度幾乎同我一樣。至少當(dāng)時已是如此。聽她母親說,那天念完作文后,陳蘭回到家就關(guān)上了臥室門。隨后臥室里傳來一陣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憽K赣H透過門縫窺到:陳蘭撕下了所有小時候的涂鴉。她拎著鐵錘,按著半銹的鐵釘,一下一下地將一張稿紙錘進墻面。稿紙上寫滿了“清華”二字。打開門,陳蘭背對著母親,說,我的夢想就這樣了。

人無法料想到未來的變化。

兩年后,我們升入初三,學(xué)會很多鐵一般堅固的數(shù)學(xué)定理。可是,“國有工廠,死而不僵”,這條定理卻被打破。昔日的萬人工廠門庭冷落。

與之形成對比,梁姥姥的“看事兒”生意異常火爆。無數(shù)人從縣城趕來,乘坐一種名叫“老爺車”的三輪,擠滿農(nóng)場的院落。

因為來的人太多,她讓老伴兒制作了很多張小卡片,還用藍黑鋼筆寫上號碼。阿拉伯?dāng)?shù)字油亮亮的。每天早上八點,老頭拎著一袋子號碼牌站在門口,扯開破鑼嗓子叫號。蹲在院里院外的人聽到號就站起身、拍拍土,在老頭的帶領(lǐng)下掀開門簾進了小屋。號碼一開始從1到20,后來變成1到50,最后變成1到100。人群也從院落一直蔓延至綠油油的田埂,像一棵棵高大的麥苗,扎在田地里。

早些年———還沒有數(shù)字卡片的時候———梁姥姥會穿得花花綠綠和老頭兒一起立在院中央。兩人抻著脖子仰望天當(dāng)中的太陽。老頭兒脖子發(fā)了酸。從腰間摸出一面豬皮鼓,嘭嘭嘭,兩只手拍打不停。梁姥姥甩開手腳,伴著節(jié)奏跳動。敲著,跳著。中午變成黃昏,黃昏變成日落。

市場需求引起技術(shù)變革。一年前,梁姥姥和老伴兒合計了一下,為了提高效率,他們決定放棄心愛的傳統(tǒng)文化,改為用指節(jié)敲膝蓋骨。啵啵啵地敲個一分鐘,不知道哪路神仙就附體了。我覺得這種方式無聊透頂,遠沒有跳舞好看。于是向梁姥姥建議,有時間和她家的大仙商量商量,把請神恢復(fù)成跳舞。可梁姥姥堅持認為,這種方式有神秘色彩,而且效率極高。所以她敲膝蓋敲了很久。

等到號碼卡片上的數(shù)字擴展到100,敲膝蓋也不能滿足市場需求,終究被淘汰。請神的方式演變?yōu)槌闊煛R桓鶡熛聛恚患聝壕涂赐炅恕?/p>

我認為數(shù)字卡片毀掉了文化。但是,拜梁姥姥所賜,我成了班級里的明星。那段時間,男生間流行收集煙盒,其中以我和趙兵收集的最多。我常往梁姥姥的院子跑,軟白沙、紅塔山、黃鶴樓……每次去都能帶回滿滿一口袋。趙兵不一樣。他靠爹。他的有錢老爹從上海給他寄回了很多煙盒。

我對趙兵老爹的印象停留在一個周末的早晨。帶著寒意的陽光透過塑料保溫層,鋪在炕上。我半睡半醒地窩在被子里。外屋忽然傳來一陣咚咚咚的響聲,我裹上棉衣,趿拉著拖鞋去開門。打開門,是兩個綠大衣。兩人縮著脖子,清了清嗓子,問,趙暉是住在這兒嗎?我說,他們家住對門。他們點點頭,轉(zhuǎn)身去敲對面的門。

在工人家屬區(qū),趙兵老爹———趙暉,是黑白通吃的風(fēng)云人物。誰要是掌握他家的新聞,就將是槐樹蔭下嘮嗑時段的核心。我沒有立刻回屋,反而將門留了一條縫兒,偷偷觀察對面的動靜。

門敲了好一會兒才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趙兵的老媽,將門打開半扇,說:“快進來吧,這會兒他剛消停。”屋內(nèi)響起玻璃破碎的聲音。女人尷尬地笑笑,轉(zhuǎn)身進了屋。兩個綠大衣冷冷地對視一眼,跟了進去,順手帶上門。屋里先是傳出幾聲男人的哭喊,然后是一陣竊竊私語。最后,漫長的平靜一直延續(xù)到門再次打開。出來時,兩個綠大衣一人夾了一個黑色手提包,手提一個沉甸甸的紅色袋子。我從門縫里覷到幾個長方形的包裝盒,在袋子里搖搖晃晃。

“嫂子,您快回去吧。”“外面冷,不用送了。”“你們慢點啊。”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女人臉上的笑容還沒褪去,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突然從屋里走到門口。是趙暉。女人嚇了一跳,左右瞧一圈兒,發(fā)現(xiàn)沒人,說:“剛才裝得還挺像。”趙暉一樂,說:“那是,也不想想你男人是誰。”他推開門就要往外走。女人把他拽住,說:“過幾天再出去吧,左鄰右舍看到不太好。”男人說:“沒事,組織上都認定咱有病了,別人說啥都沒用;再說,鄰居們跟咱家關(guān)系好,沒人會舉報咱。”他抓起鞋拔子,把腳往鞋里硬塞,說:“馬上我就出去打工了,這兩天在縣里多轉(zhuǎn)轉(zhuǎn)。”

女人不再阻攔。

趙暉抬著自行車,哼著小曲,離開了我的視線。

兩個月后,工廠宣布破產(chǎn)。一批又一批的人買斷下崗。工人家屬區(qū)卻傳出消息,趙暉患上精神分裂癥,辦了退休。

初三上學(xué)期,趙兵手里的煙盒越來越貴。有一次課間,趙兵扇煙盒贏了個包圓,他拉我到墻角,說,我爹在上海做上大買賣了,手里好幾個工程。我一愣,趙兵平常雖然滿嘴跑火車,但不是喜歡炫耀的人。我說,咋的,你成了狗大戶,嫌棄窮哥們兒的煙盒了?他照我胸口捶了一拳,說,放屁。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接著說,我爸打算把我們一家都接到上海。

我盯著他獅子樣的鼻子,沒說話。梁姥姥曾經(jīng)給趙兵相過面,說他獅鼻闊口,是天生的富家子弟。

憋了半天,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挽留的理由,只能說,呂雯咋辦?

趙兵揉碎手里的煙盒,鄭重地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說,咱們是托妻獻子的交情,呂雯就托付給兄弟你了。

這話不知道怎么被呂雯和陳蘭聽到了,她倆的回應(yīng)是一連串白眼。學(xué)期還沒結(jié)束,班主任就宣布趙兵轉(zhuǎn)學(xué)。

事實證明,即便是狗大戶,想離開那個年代的北鎮(zhèn)縣也得乖乖坐綠皮車。

候車室一眼望過去,只有數(shù)不清的人頭。我們本來不多的傷感情緒,很快就被吵鬧與刺鼻的煙味兒沖碎。陳蘭扭過頭,盡力不去在意對面座位上撒尿的小男孩,問,趙兵,你那趟車咋還沒來啊?

趙兵還沒來得及回答,一直站在檢票口的趙兵老媽,忽然放下行李,沖這邊揮手。通知檢票的喇叭應(yīng)聲而響。趙兵張了張嘴,沒說話。我想說幾句送別話,像什么“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可是仔細一想,除了趙兵他老爹,上海的同胞們還真不認識他,只能說了句“保重”。趙兵狠狠一點頭,眼睛卻一直往呂雯身上瞟。

陳蘭忽然站起來,說,大老爺們兒就別磨嘰了,你要走趕緊走,我可不陪你耗了。說完,她背起書包逆著人流走去,留下呆坐在椅子上的呂雯。呂雯那天穿了一身灰色的棉服。她低著頭撥弄衣角。衣服破口處露出的棉絮,怎么扯也扯不完。

趙兵放棄了說出一番豪言壯語的打算。他滿不在乎地一虎臉,捏著車票,匯入熙熙攘的人群。

那段時間,汽笛聲與鐵輪滾動聲是北鎮(zhèn)縣的主旋律。

學(xué)校的日子過得飛快。陳蘭的成績像坐了火箭一樣,從班級第一,沖到年級第一。但是那個學(xué)期有太多事發(fā)生。在我的記憶里,考試成績似乎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縣城越來越空,班級里閑置的桌椅越來越多。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呂雯也消失了。

某一天放學(xué)回家,我接到電話,遠在北京的父母希望我離開姥姥家的縣城,回到他們身邊。

再一次見到呂雯,是在五道口的一間酒吧。

音樂遠比火車的汽笛響亮。彩色的鐳射燈,照映出許多張抹了“膩子”的臉。在酒精的作用下,我?guī)缀醴植磺迕繌埫婵椎牟煌€是一眼認出了呂雯。一件黑色T恤,簡單扎了個馬尾,她的妝容恰到好處。

“這里沒人吧。”她點了一杯“轟炸機”,坐到我旁邊。

我從不認為,人會在幾年間發(fā)生太大的改變,不論外貌還是精神。呂雯也是如此。

我們一言不發(fā)地喝酒。我總覺得我們剛剛分開十分鐘。但是她告訴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年以后,我是一名大學(xué)生,她在這里打工。

杯里的尼格羅尼還剩一半兒,我忍不住問:“五年前,你為什么不打聲招呼就轉(zhuǎn)學(xué)了?”“退學(xué)。”她放下玻璃杯,糾正道。

我想繼續(xù)追問,又覺得自己太啰唆。

她淺啜一口杯里的液體,用食指不停叩打玻璃吧臺:“家里沒錢。”

吧臺玻璃上印著許多只紫黑色的蝴蝶。很正常的一個答案,我將杯里的酒喝光,那時候的北鎮(zhèn)縣有太多人缺錢,擺攤的殘疾人、下崗的工人、社會上的流氓……但是在我的認知范圍里,為這種事煩惱的應(yīng)該只有成年人。

紫色燈光下,她掰著細長的手指,仔仔細細為我算了一筆賬。飯費、書本費、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她打工能掙回來的費用。

她喝得有點兒多,用手撐住腦袋,眼睛卻很亮。空氣中彌漫著尼古丁與酒精混合的氣味,我問她,現(xiàn)在還畫畫嗎?她笑了笑。離開的時候,我們互相留了電話號碼。我目送她端起杯子走到下一個卡座。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懷疑梁姥姥話語的權(quán)威性。

我曾經(jīng)單獨去找過一次梁姥姥。那是在趙兵、呂雯都離開學(xué)校以后。因為是背著家里大人偷偷去的,所以我沒有“老爺車”可坐,我只能徒步從縣城走到農(nóng)場。到梁姥姥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藏進了苞米地。

“孩兒,你家大人知道你來這兒不?”梁姥姥往我碗里夾了一塊雞腿肉。我三口兩口咽下去,搖搖頭。

梁姥姥的老伴兒從鍋里盛了滿滿一碗飯遞給我,又給自己倒上一小盞自釀的高粱酒:“咱爺兒倆整兩口?”“滾一邊兒去。要喝你自己喝。”梁姥姥筷子一放,老伴兒嘿嘿一樂。

東北的月亮出來得很早。梁姥姥給我家大人打完電話,平房的屋頂已經(jīng)變成橙黃色。她搬了個板凳坐到我旁邊看我喂缸里的金魚。看了半天,梁姥姥終于忍不住開口:“別喂了,魚快撐死了。”

“你幫我算一卦。”

“晚上仙家都回山里修行了,不能算。”

“你找個熬夜的來。”

“小孩兒可不能胡說八道啊!”我又抓起一把魚食。

梁姥姥轉(zhuǎn)身進屋,我也跟了進去,寸步不離地看著她到香堂前點燃三根香。梁姥姥沒抽煙,也沒敲膝蓋骨。她合起手,對著一張寫滿名字的大紅紙,嘟囔一連串“弟子無禮”“小孩子不懂事”之類的話。念了幾分鐘,她開始唱起歌來。說是唱歌,其實只有一個調(diào)子,歌詞也非常簡樸。這種請神方式我卻是第一次見。屋內(nèi)的歌聲越來越響,從平房穿過院落,飄向漫無邊際的北大荒。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光亮透過細密的紗窗,在紅紙上留下一層網(wǎng)格。黑色的網(wǎng)格中,白色香霧裊裊飄散。我隱約聽到遠方有狐貍的叫聲此起彼伏。

梁姥姥抽噎著打了個嗝。我知道,這是仙家上身的標(biāo)志。“師傅,我想問問呂雯和趙兵……

梁姥姥坐下點點頭,從抽屜里找出一只紅色鋼筆。她的手不住地抖動,黃紙上的字跡卻清晰透亮,泛著一層薄薄的月光:“夢想成真”。

第一次,我能看懂仙家寫下的字。

“收好,別丟了。”梁姥姥不再打嗝,她的手也不再抖動。她低下頭把黃紙折了幾折,塞到一個小布兜里。然后鄭重地把布兜掛到我脖子上。“你們幾個孩兒走了也想著點兒姥姥。”

梁姥姥的預(yù)言有許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呂雯的夢想是成為畫家。毫無疑問,這是一次錯誤的預(yù)言。

可是,梁姥姥的預(yù)言也有一部分是極為正確的。陳蘭確實考上了清華。

和陳蘭約了三四次,她才終于有時間在周末出來見一面。見面地點是在一家星巴克。看得出來,即便是上了大學(xué),陳蘭和我們這種混日子的也不一樣。她不停地抱怨,話題不外乎是老師上課只念ppt,平常休息時間太少,一直掉頭發(fā),沒決定好畢業(yè)后是讀研還是進外企……

我聽了半天,才知道陳蘭學(xué)的專業(yè)大概是與計算機相關(guān)。如果說清華是中國大學(xué)里的top1,計算機應(yīng)該就是中國專業(yè)里的top1。無論怎么看,坐在我對面這個女生,都是同齡人里的勝利者。

“你知道嗎,和同專業(yè)的大神相比,我這種學(xué)生就是典型的‘小鎮(zhèn)做題家’。”她講了半天,突然話題一轉(zhuǎn)。

我不太理解“小鎮(zhèn)做題家”這個詞的具體意義。她沒做太多解釋,只是撩了下頭發(fā),低下頭繼續(xù)喝杯子里的星冰樂。

這次見面直到剛才為止,我都認為陳蘭變了太多。她的抱怨也好,迷茫也好,都包含著一種勝利者的自謙。這種態(tài)度遠比傲慢更不討人喜歡。

“呂雯最近怎么樣?”她低著頭用吸管攪動杯子里的液體,好像提出問題的不是她。我含糊地回答:“還好吧。”

“好個屁!”

咖啡店快速地安靜了三秒。

沒錯,這才是我熟悉的陳蘭。我毫不懷疑,如果我繼續(xù)糊弄她,那杯星冰樂將不會再停留在杯子里。

“前幾天,我跟她見了一面。”她抬起頭,“她情況不好。”

“你和她關(guān)系很好嗎?”我忍不住問道。也許是我過于敏感,我一直覺得呂雯和陳蘭之間,有一些微妙的不愉快。

陳蘭不再攪動杯子里的液體,側(cè)過頭望著對面敲打筆記本電腦的人:“你懂什么。”她告訴我,五年前,呂雯家里出了變故。呂雯一個人背著包離開北鎮(zhèn)縣,到飯店當(dāng)過服務(wù)員,在車展當(dāng)過車模,現(xiàn)在去了五道口一家酒吧當(dāng)托兒,也就是“氛圍組”。

星巴克里人來人往。前臺的柜員用黑色馬克筆給一只杯子涂字母,客人們有的在盯著電腦,有的在小聲談?wù)撟约旱纳睢@是北京這座城市的常態(tài),大家更關(guān)注和自己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自從上次見面以后,呂雯對我來說已經(jīng)成為一件珍貴的“回憶”。回憶這種東西是不算數(shù)的。它最適合存在于大腦皮層的某個角落,而不是與當(dāng)下的生活再發(fā)生任何關(guān)聯(lián)。陳蘭堅持要幫呂雯找份正經(jīng)工作,我不明白為什么。但是盯著她瞇成一條縫兒的眼睛,我勉強答應(yīng)找家里人想想辦法。

按照我的理解,陳蘭堅持這種事只能是出于兩個原因:第一,勝利者的優(yōu)越感作祟。第二,對于失敗者的憐憫。不論出于何種原因,她迸發(fā)而出的“濟世”熱情,都會在時間的消磨中快速熄滅。

可是我沒有想到,陳蘭真的幫呂雯找了一份工作。

三年后,趙兵嘬著吸管咕嚕個不停。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樱f話時讓人猜不出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話。

大學(xué)畢業(yè)后,趙兵的老爹給了他一筆錢來北京創(chuàng)業(yè)。我們因此在初夏的首都會師。

趙兵通過微信約我在他租的別墅見面。我按照地址找到一間花園的時候,一個腿毛極濃、面目粗獷的男人正喝著汽水,在搖椅上曬太陽。他沖我揮了揮手,招呼我在旁邊躺椅上坐下。盡管已經(jīng)六七年未見,但是依靠他朋友圈里的自拍,我還是認出了趙兵。

花園的草坪剛剛修剪過,殘留著一股青草的氣息。短暫的敘舊后,他聊起了我、陳蘭和呂雯的事。我盡量將視線避開燙金的GUCCI字母,問:“你怎么知道的?”

實際上,和陳蘭的那一次會面之后,我就沒有再同她或呂雯聯(lián)系。一是因為臨近考研,二是不想再和過去發(fā)生任何關(guān)聯(lián)。并非是我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或矮人一頭,而是實在覺得無話可談。

趙兵戴上墨鏡讓人看不清面部的表情。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轉(zhuǎn)而講了一段掐頭去尾的故事。

陳蘭回到學(xué)校后,聯(lián)系上藝術(shù)系的一位男老師,借著扶貧的名義幫呂雯在美院的畫室找了個助手的職位。呂雯的工作,從在酒吧里推銷酒品,變成去畫室里搭配染料。具體的工作內(nèi)容趙兵和我都說不清,但是萬幸,呂雯一直沒放棄畫畫。

“我說錯了一點。并不是陳蘭‘借著扶貧的名義’,才幫呂雯找到這份工作,而是情況確實如此。如果有人需要且適合這份工作,呂雯就是其中之一。”

八年前,工廠倒閉。買斷前,呂雯的父親給工廠開貨車,運送鋼材。他至少錯過了兩次發(fā)財機會。

第一次機會是工廠瀕臨破產(chǎn)。貨車司機們白天開貨車拉鋼材,晚上拎起“黃鶴樓”和鐵鍬。“黃鶴樓”給保安,鐵鍬掀開黑土,把埋藏起來的鋼材從工廠運回家。呂雯的父親沒敢做。第二次機會是工廠宣布破產(chǎn)。一些攢下錢的工人、領(lǐng)導(dǎo)以個人名義將工廠車床打折買回家,自己開起了小作坊。因為面對第一次機會時的懦弱,呂雯的父親自然而然錯過了第二次機會。于是他只能重操舊業(yè)。

凡是對牛頓第一定律有了解的人,應(yīng)該都不難明白貨車司機這個職業(yè)的危險性。呂雯父親出事的那天是中秋節(jié)。渾圓的月亮掛在天上,無數(shù)個家庭在黑土地上或喜或哀。呂雯父親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截去雙腿。呂雯母親離開的時候沒有人知道。那段時間有太多人擠上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綠皮車離開北鎮(zhèn)。

她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長得還很漂亮。我惡意地祝福,她應(yīng)該在城里傍上了有錢的大款。

“一個有退休金的老干部。”趙兵扶了扶墨鏡。陽光透過五彩斑斕的太陽傘在墨鏡上反射出炫目的斑點。

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呂雯退學(xué),輾轉(zhuǎn)來到北京打工。問題又回到了最初。“你是怎么知道的?”

趙兵仰起頭望天上的太陽,他說:“呂雯是我前女友。”

短暫的沉默。空氣中只有蟬鳴。我覺得應(yīng)該找點兒話題聊聊,繼續(xù)問道:“她去上海了?后來呢?”

回答我的是啜飲氣泡水的咕嚕聲,還有虛空中的寧靜。

很顯然,在我不知道的某一刻,呂雯決定離開北京去上海。趙兵沒有告訴我呂雯離開北京的原因,也沒有告訴我,呂雯為什么成了他的“前”女友。

但是我相信未來的某個時間,我會得到答案。因為我們將會共事很久。

來到北京的趙兵,正想大干一場。考研失敗的我,正面臨找工作的難題。我們一拍即合,決定聯(lián)手做一家文化公司。

“然后你們創(chuàng)業(yè)成功,從此走上人生巔峰,一人包養(yǎng)了五個女大學(xué)生。”坐在對面的陳蘭“噗”地一口將瓜子皮吐到過道上,“老套的小說情節(jié)。”

開往北方的綠火車,從時間的隧道里呼嘯而出,帶著我和陳蘭撞向十五年后的縣城。車廂搖搖晃晃,偶爾有舊時代穿越而來的小販推著四輪車,叫賣“瓜子飲料礦泉水”。

自剛創(chuàng)業(yè)時在北京見面后,我們已經(jīng)幾年沒見。如今,陳蘭放年假回老家,我則是一名失業(yè)青年。

生活當(dāng)然不可能如小說一般。

文化公司在成立的第二年就宣告破產(chǎn)。離開的那天是周五,我和趙兵一人搬走了一盆君子蘭。坐在地鐵站的臺階上,街上往來的人很少,多是一些遛狗的拆遷戶。身后,地鐵站老舊的扶梯不斷傳來空洞的嘎吱聲。一個抱著紙箱的年輕人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匆匆跑上扶梯,劣質(zhì)耳機里播放著玉置浩二的《風(fēng)》。

大吵一架后,我和趙兵都已經(jīng)精疲力竭。

我遞給趙兵一根煙,自己也點燃一根。煙霧在空氣中變幻為各種形狀,最終化為虛無。細細想來,兩個一頭霧水的家伙冒冒失失地撞進“圖書出版”這個夕陽產(chǎn)業(yè),被文化騙子大坑一筆才是正常之事。失敗也是情理之中的。

“說實話,我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我猛吐一口煙,帶出疑問,“你當(dāng)時為什么堅持要做書?這種東西,遲早要被淘汰吧。”

“夢想。”

“什么夢想?”

“文化。”

“扯淡。”

趙兵狠嘬一口煙屁股,然后將最后一點兒火星碾滅在大理石上。

我從背包里翻出一本《刀鋒》,這是我們做的最后一本書。書的內(nèi)文已經(jīng)被我涂抹得不成樣子。把書扔到趙兵懷里,我說:“留個紀(jì)念吧。我準(zhǔn)備回老家待兩年。”

“我不看毛姆,忒俗。”一邊說著,他一邊把書塞進手提包,“接下來你怎么打算?”

“賣房,賣車,出國,學(xué)畫畫。”

他按動手里的車鑰匙,不遠處一輛白色汽車黃燈閃爍,帶有翅膀的大B標(biāo)志反射出混合的光彩。我突然想起來,他還沒告訴我呂雯故事的后續(xù)。

“死了。”

“死掉了,葬禮還蠻風(fēng)光的。”陳蘭扭過頭盯著窗外,PRADA耳墜一陣搖晃,發(fā)出輕微的丁當(dāng)響聲。玻璃的反光中,她的眸子亮得驚人,倒映出極遠處的山火。“我出錢辦的葬禮,趙兵在老家買了塊兒墓地。”

風(fēng)扇在車廂頂部徒勞地嗚嗚作響。我的鼻子好像第一次產(chǎn)生嗅覺,空氣中溢滿著人類的體液味兒與食物的腌制味道。評價一個死去的人是一件不禮貌的事。但是,陳蘭開始毫不在乎地說個不停。

“分手的原因我不知道,但也是很正常的事吧。趙兵的父母怎么可能看得上呂雯。兩個人分手后,呂雯白天在地下室畫畫,晚上去酒吧上班。沒過多久交了個玩搖滾的男朋友。墮胎,然后吸毒,沒過多久就死掉了。”陳蘭平靜地說道。她撕開一袋薯片,往嘴里猛塞了一大把,“我不能說我同情她。”

陳蘭用一種英國式的語序表達她的不屑一顧。

她有理由如此。清華畢業(yè)、不到三十歲、互聯(lián)網(wǎng)外企技術(shù)高管……任何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都可以被社會原諒。

“聽說你最近在寫小說?”

“嗯。”

“給你個忠告吧。”

“洗耳恭聽。”

陳蘭忽然站起身,奮力抬起窗戶。狂風(fēng)從高速行駛的列車外呼嘯而入,將她的短發(fā)吹得飛舞,將一切事物吹得凌亂破碎。周圍的乘客發(fā)出一陣不滿的嘈雜。瘦弱的身影在窗前搖搖晃晃。可以看出,她必須努力站穩(wěn),才能不被大風(fēng)吹倒。

“不要為那些虛無的事物消耗生命。”

“雖然不像你說的臺詞,但還是謝謝。”我抱著肩膀回答道。

風(fēng)一陣強過一陣,我閉上眼睛,從人群中抽離。嘈雜的乘客、呼嘯的狂風(fēng)、疾馳的列車,一切似乎都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密密麻麻的鐵軌像是皮膚的溝壑,蜿蜒交錯。列車仍在不顧一切地奔行,不知將駛向何方。

現(xiàn)在想來,梁姥姥的預(yù)言是無比準(zhǔn)確的。

2022年5月22日。劃開手機屏幕,朋友圈界面多了一個紅點。是陳蘭。她正一個人坐在游艇上喝威士忌,地點是上海的某個碼頭。面前的pad屏幕上播放著竹內(nèi)瑪利亞的《Plastic love》。遠處的霓虹將黑色的水面浸染得絢麗無比,留下一池光影。

劃回微信界面,郵箱里竟然多了一封郵件。既不是廣告,也不是信用卡的還賬提醒。信息便捷的時代,居然還會有人用心寫信,實在是令人錯愕。

X,好久不見。

想了好久才決定給你寫這封信。自從來了法國,太久不用中文書寫,實在是生疏。假使有錯亂的地方,我相信你也一定不會介意的。

我如今可以稱得上是一無所有之人。每天的生活就是流浪于不同的街道、城市之間。如果你來到法國就有極微小的概率會遇見這樣一個家伙:蓬頭垢面、胡子拉碴,背著一個畫板漫無目的地行走,有時停下來給人畫一幅畫。如果遇到了,請你立刻離他遠一點兒,因為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混賬、王八蛋。

不過不要擔(dān)心,寫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向你借錢。(得益于這面破畫板,我的生活還能支撐下去。)

呂雯的墓地選在了老家。如今已經(jīng)到了續(xù)費的期限,麻煩你幫忙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所需要的錢,我會想辦法打給你。

另外……算了,再說難免顯得矯情。以下是我近期畫的幾幅畫,算是送給你的禮物吧。

趙兵

信的末尾附上了幾張巴黎的街景素描。狹窄到不適合車輛行駛的街道,幾棟歪七扭八的舊式樓宇斜在視野中央。楓葉飄蕩飛舞。路上的行人只留下一個個行走的倉促背影,似乎是畫者無力描摹他們的面貌。一切都處于難以言喻的流動之中。

關(guān)掉手機,醉意漸消。

無形的風(fēng)從窗簾的縫隙透入,帶來最后一絲夜氣。我起身拉開窗簾,向藍黑色的天空望去。遠方的云層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一點兒火紅。球形的火焰正在一點兒五億公里外緩緩轉(zhuǎn)動,將一團團波動的粒子投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摩天大樓的陰影逐漸拉長、扭曲、變形。被切割成無數(shù)方塊的水泥洞穴中,動物們漸漸蘇醒,預(yù)備新一天的勞動。

繁榮的時代,輝煌的時代。我們得償所愿。

夢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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