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威
葬禮還在進行著。紅霞的腳跟連起腳心疼得厲害,她記得林先生不止一次跟她說過,紅霞,你的腳天生就是要穿高跟鞋的。如今,林先生死了,她還記得這句話,她特意穿了林先生最后買給她的那雙紅色高跟鞋,來送他一程。紅霞不知道林先生知不知道,她也來參加他的葬禮了,只是,這場葬禮沒有她的位置,她是遠遠地站在一棵松樹下,默默地送他走的。她知道在這樣的日子里,不該產生厭倦的情緒,可是,她的腳越來越痛,葬禮上吹來的熱風使她一陣熱一陣冷的,這會兒,她的膝部也開始僵硬、酸麻了。她希望葬禮快一點兒結束。
在和林先生相處的這幾年中,快樂總是多過痛苦的。這么說,倒不是說紅霞跟了林先生以后,她的生活就是幸福的。一切的快樂、幸福和痛苦都是相對而言的。她說不出自己這幾年的變化,只是她不再憤怒了,她再也不會因為錢的事與所愛之人大吵一架,因為她的愛人突然在一天夜里出走了。林先生對她很好,他在海邊買下了一間很大的公寓,算是給她安了一個家,她從此有了一個可靠的居所,不再彷徨,不再焦灼,也不再因為生活的瑣事而擔憂。她是喜歡過這樣的生活的。林先生愛她,當然,這種愛也包括了她的身體,只是她并不愛林先生,這一點林先生也是充分知曉的。林先生曾對她說,你愛不愛我沒有關系,我只要你陪我幾年。到了他這樣的年紀,對于別人愛不愛他已經不那么重要了,關鍵是他還可以愛,而且還有能力愛。他們從來沒有因為愛不愛的問題爭吵過,他們都明白,他們之所以能走到一起,一個是因為太孤獨,而另一個是因為生活無處可去。
林先生有時一星期來一兩次,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月來一兩次。他每次來,都給紅霞帶一件禮物,比如手包、項鏈、手表、服裝這些,當然帶得最多的,還是高跟鞋,他知道紅霞喜歡高跟鞋。在家里,高跟鞋也有幾十雙了,它們大多看著賞心悅目。林先生發現有一排高跟鞋從沒見紅霞穿過,于是對她說,不喜歡的就扔掉吧。可是,紅霞一雙也沒有扔過,她說,有些好看的東西,留在生活里展覽就好了。她確實看著那些高跟鞋有一種作為女人的愉悅感,她從不是那種要出去闖出一番新天地的女人,她喜歡安逸,那些小玩意兒就足夠使她感到一些活著的樂趣了。
照例,林先生每次來的那一兩天,都是要和紅霞過上一次性生活的。紅霞知道林先生盼著這個。他已經六十多了,性事方面要求不多,但也還是有這方面的需求。當然,林先生有一點是好的,他從不強迫她。他每次來,都花盡心思使她愉快,好像他是在用盡一切方法來討好她。在之前的那段耗盡心力的感情里,紅霞缺的就是這個。在那段感情中,他們除了在為錢的事情爭吵,還有一件事也是紅霞不能忍受的———她的愛人幾乎從未有過什么浪漫的表示,甚至那些愛人間的甜言蜜語他也很小氣,總舍不得說上那么一兩句讓她高興。紅霞告訴他,我是女人,我需要這個。可是,他卻說,我每天工作已經很累了,憑什么還要讓我來討好你,我們是平等的!他們就是為了這樣的事情每天吵來吵去,直到再也吵不下去,男人就出走了。
紅霞與林先生的關系并不是沒有隱憂的,他們和其他婚外的男女一樣,都有暴露的風險。紅霞早就有所覺察,林先生的妻子可能很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那一段時間,林先生的眼神總是充滿擔憂的神色,紅霞問林先生,是不是我們的關系被你妻子識破了。林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他用別的話搪塞過去,紅霞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了。一段時間后,林先生恢復了平和,又像以前那般費心地討好她,她知道,事情也許解決了,她也不問林先生是如何說通妻子的。總之,一切都過去了,平靜的生活又回來了,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年。可是,終于有一天,紅霞還是不得不去面對林先生的妻子。那是他們在一起的第六年的某一天,林先生最后一次來。他站在門口舉著一雙紅色高跟鞋沖她笑,那一刻,紅霞幾乎要哭出來。她拉住林先生,看到林先生的眼珠爬滿了血絲,像是幾個晝夜沒合過眼了。林先生說,我太累了,讓我在你這躺一會兒。他就躺在沙發上,沉沉地睡著。紅霞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他又老了,已經很老了。她想著,一個人忽然的衰敗可能就是短短幾天里的事。沒隔多久,林先生醒了,他問紅霞自己睡了多久,有沒有睡著。紅霞看看時間說,你睡得很香,再睡會兒吧,才睡了不到一個小時。林先生說,夠了,夠了,足夠了。林先生打開皮包,從里面取出一個文件袋,又從錢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交到紅霞手里,跟她說,這些東西可以維持你以后的生活,我該走了。紅霞感到災難就要降臨在他們中間了,她追到門口,林先生轉過頭,張開雙臂抱了她一下,然后從她的懷里掙脫出來。他摸了一把紅霞的臉,說,我不能再來了,這間公寓留給你,你以后好有個依靠,我也就安心了。說罷,便走了。隔了一天還是兩天,紅霞也記不清了,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她在家里忽然接到林太太打來的電話,林太太在電話里告知她林先生從家里的露臺上摔下去了,已經快不行了。紅霞沒想到,林太太第一次聯系她,就是告訴她,林先生快不行了。
紅霞趕到醫院病房時,林先生還有一口氣。林先生看到紅霞來了,眼睛一張一合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紅霞走近病床,看了一眼林太太,林太太把頭歪過去,她的兒子兒媳十分兇狠地看著她,她權作沒看見。她走到床頭前,坐在椅子上,然后緊緊地握住林先生的手。這時林太太轉過頭,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們。林先生的臉有些浮腫,嘴唇已無血色。他費力張開嘴,下頜不住地顫抖著,他憋住一口氣,對紅霞也是對他的妻子說,就那么一時沒留神,從露臺上跌下去了,看來是我罪孽深重,老天爺來收我了……林先生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歇足一口氣,繼續說道,老天爺對我不薄,我這輩子沒有白活,你倆好好的,好好的……
林先生的氣息時斷時續,喉管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紅霞坐在那里,不知該如何反應,她只是攥住林先生的手,只是流眼淚。過了不多時,林先生猝然抬起身子,只見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股力量從他的手里傳入紅霞的手中。接著,他的眼珠暴突出來,瞪著她,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說,可是,那眼珠轉瞬癟下去了,那股力量也消失了,他手心滲出一層粗汗,黏在紅霞手里。
病房里響起一陣哭聲。林先生的兒子兒媳全在那兒哭。紅霞仰著臉,克制自己不要哭出聲來。林太太揮揮手,把她的兒子兒媳請出病房,只留下她和紅霞兩個人。
病房里的空氣在死亡的氣息中迅速聚攏著。
林太太說,今天叫你來,是我的意思,但我知道,也是老林的意思,他想見你。你沒來之前,我先生用一種祈求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他是不想讓我為難你。還真是個老情種啊!你說,他怎么可以在死前當著他妻子的面,要他的妻子不要為難他的情人?你知道我在那一刻想什么嗎,我想我這一輩子真是白活了,我和他簡直就是個笑話。你贏了,可是,死的那個不是我,是他!你知道他是怎么跌下去的嗎?他從你那兒回來以后,決心要和你斷,可是,隔了一天,他就反悔了。他忘了當初是怎么對我承諾的,他像個孩子似的抱著我的腿,懇求我,他說,他沒想和你過一輩子,他只要你陪他三五年,三五年后他會重新回歸家庭。我問他,究竟是三年呢,還是五年呢?你猜他怎么說,他說最多五年,然后跟我賭咒發誓,他說,我是個商人,更是個人,是商人就要遵守契約,是人就會信守承諾,如果我違背諾言,那我就不得好死!可笑吧,我就是這樣毫無原則地縱容他,我能怎么辦呢,和他離婚嗎?去網上揭露他,把他搞得身敗名裂?我不能。我只能答應他,這也是為什么你們能安安生生地度過這五年。我等了五年,我信守了我的承諾,希望他也信守他的承諾。可是,他沒有,他反悔了。于是我們在家里大吵了一架,從屋里吵到屋外。他竟然說我在逼他,他要離開這個家,和你遠走高飛。在他把香煙惡狠狠地彈到地上的那一剎那,我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了,我就推了他一把,就一把,他就從六七米高的露臺上摔下去了。他要是年輕幾歲,那個高度不可能把他摔死,可是他老了,他老了卻還要這么狠地背叛我!
面對林太太,紅霞說不出一個字來。她向林先生的遺體鞠了一個躬,然后走出病房。她的腦殼像是酷夏里快要婁掉的一個西瓜,蔫蔫的,里面的瓤子多數已經壞掉了———她就要崩潰了,整個世界都在喧嚷,都在沸騰,令她露出殘敗之相。
三天之后,林先生下葬。紅霞躲在一棵松樹下遠遠地眺望。此時,葬禮終于迎來了尾聲。人們一個一個走上前,把手里的鮮花放在墓碑的邊沿。紅霞摘下墨鏡,將隨手采摘的一朵小花立在松根處,然后直起腰,緩緩地往回走。她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樣,使她喘不過氣來。她想不出林先生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他不小心跌下去的,還是真如林太太所說,是她推下去的。她現在感覺無法再在這座城市待下去了,她無法面對林先生讓她擁有的這一切,她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哪怕失去眼下舒適的生活。可是,真的就這樣走嗎?走了以后又當如何呢,她就不必再為這件事而苦惱、發瘋嗎?她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她想去林先生的舞廳看一看,她就是在那個舞廳里認識愛跳舞的林先生的。在那里,她也結識了她這幾年唯一的一個朋友———建彬。無論是去道別,還是探望老朋友,眼下于她來說,都是好的。
紅霞來到舞廳,把建彬喚來。建彬是這間舞廳里的領舞,他個子高挑,身板瘦而直,從后面看過去,背脊以及整個身形都漂亮極了,簡直就是天生的穿衣架子,再配上一身黑色或白色的禮服,要多瀟灑有多瀟灑,連長相都可以不去計較,何況他又生了一張俊秀的臉。和他跳舞,對于那些事業有成,但是家庭或多或少有些不幸的女老板來說,是一種難得的放松和享受。紅霞做出邀舞的姿勢,她說,來,陪姐跳支舞。紅霞許久沒來了,那一眾的舞男和舞女很知趣,他們從舞池的中心退出來,站在舞池的外圍。紅霞剛來這間舞廳時,是給男客戶伴舞的,那些老板身材不是過于臃腫就是年紀有些大,腿腳已經跟不上了,紅霞陪他們跳的通常是舒緩的慢三,就是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種交誼舞。紅霞想過,這些老板也年輕過,和她跳舞,多半是想找回年富力強時的那種美妙的感覺。可是,和這些人跳舞畢竟是沒什么意思的,好在有林先生,林先生什么舞都會,像探戈、華爾茲這些現代優雅的舞步都跳得不錯,甚至林先生偶爾也能和她跳上一段快步或者狐步舞,只是畢竟歲月不饒人,林先生的步子有時跟不上,跳半段就大喘起粗氣來。他們就是在那時好上的。倒是建彬經常陪她跳摩登舞,像這種快步和狐步舞都是他們經常用來放松的。有時,老板們興起,叫他們來上一段,在快節奏的舞步中,那些老板一個個發出贊嘆,還是年輕好啊,時光一去永不回嘍。此刻,紅霞和建彬的兩只手握在一起,他們的另外兩只手臂環繞在彼此的臂膀上,腳下積蓄著能量,像兩只快樂的小馬駒一樣在舞池里奔跑起來,一圈一圈地快速旋轉著。他們跳的是快步。如果仔細觀察過小馬駒撒歡時候的樣子,大概就能理解這種舞靠的是速度和爆發力,跳起來跟小馬駒撒歡、小鹿奔跑的姿態很像,它的前奏很短,旋即就迎來體力消耗的快感。紅霞已經汗水淋漓了,她臉上歡快的表情被痛苦所取代。她不想停下來,她想就這樣一直跳下去,一直跳到死。可是,建彬頂不住了,他拽住紅霞,二人在急速旋轉的舞步中結束了這段漫長的舞蹈。
隨即,舞池周圍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這突如其來的喝彩使紅霞痛苦的心緒更加凌亂,眼前的這些男男女女,大都比她早進入舞廳,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口音各異,但無一例外都有一門看家本事,那就是跳舞。在這里,舞蹈是最簡單粗暴的,它不再是一門藝術,而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老板們喜歡怎么跳就怎么跳,讓老板們高興,是他們所有人唯一的目的。他們,包括紅霞自己,都是林先生生意場上裝點門面、招徠客戶的工具,唯一不同的是,林先生看上了紅霞,把她從一個普通的伴舞升到了領班,繼而堂而皇之地使她坐上了經理的位置。她遭了同伴們多少恨,明里暗里又招了多少罵,他們口中講出的那一句句婊子、蕩婦,假清高、又當又立的話,無疑嚴重傷害過她,她也曾與他們激烈地對罵,甚至對打過。那時只有建彬一人勸慰她,使她不至陷入蒼涼的絕境。林先生知曉此事后,在海邊買下了一間很大的公寓,使她離開了這塊是非之地。紅霞當然感激林先生,是林先生把她從生活的深淵里拉出來,給了她一個不是家的家,可是,這種感激里又飽含了多少的無奈?
恢復平靜以后,紅霞對建彬說,林先生死了。
建彬仿佛沒有聽清楚,他隨即問道,誰死了?
建彬的聲音特別干脆,所有人都聽見他們在說誰死了的事,舞池周遭嘈雜起來,但即刻就安靜下來。這時紅霞提高了聲量,那聲音鏗鏘有力,她對所有人說,是林先生死了,我今晚以這支舞同他告別!
人群再度嘈雜起來,紅霞看著他們,她的眼神里仍有一股懾人的力量。人聲漸趨平息了,在漸趨平息的人聲中,突然傳出一個聲音,那聲音問道,紅姐,那我們怎么辦?
紅霞說,這是林家的產業,你們的去留不是我能左右的。
紅霞說完這話,她隱約從亂哄哄的人聲中再次聽到了那句“當婊子還要立牌坊”的話,只是這次,她已經不那么在意了。她輕蔑地看著他們,可是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同他們一樣可悲。人聲沸騰起來,場面已經失控,紅霞對建彬說,送送我吧。二人走出舞廳后,紅霞從手包里拿出幾沓鈔票,她拉過建彬的手,把那幾沓鈔票塞到他的手里。建彬把錢推回去,他很響亮地說了一聲,紅姐,我不要!你已經給我太多了!
紅霞再次抓住建彬的手,把鈔票塞到他的手掌里,不準他再松開。紅霞說,你———我最不擔心了,還記得我當初跟你開的那個玩笑嗎?我說你在哪里都吃得開,吃穿不愁,隨便找個女老板生活都容易些,只是你不愿意……紅霞笑了一下,她繼續說道,本想著送你個禮物,可是想來想去,還是這個最實在!
建彬叫了一聲紅姐,不知說什么好了。
二人沉默地走著,海風呼呼地吹過來,這腥甜的海風帶來了涼爽,卻沒有帶走紅霞心中半點兒憂傷。她想要傾訴,再不說點兒什么,她的胸膛就要炸開了。她對建彬說,我這幾天很難過,我不知道是林先生的死讓我這么難過,還是他的死使我想起了那個拋棄我的人。我以前的愛人是個作家,在我們走向婚禮的前夜,他拋棄了我。他可能早就受夠我了,他可能根本就不想和我結婚,他可能從來就沒愛過我。那天晚上,我在房間里試禮服,急切地想要給他看,可是,他卻在埋頭寫小說,他根本不理我,他說,你穿什么都行,不要再打擾我了。我在他身旁坐下,那時我很害怕,不知自己會說出什么來。可是他竟然完全把我給忘了,當他敲下最后一個字,他發現我正坐在那兒流淚。他問我為什么要哭,為什么不為他感到高興。那一刻,我憤怒了,我從來沒那么憤怒過,好像有一條火信把我點著了,大火彌漫著我。我大聲質問他,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你窮得丁當響,我都不嫌棄你,還愿意嫁給你,可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我憤怒地看著他,終于說出了那句使他離開我的話,我說,瞧瞧吧,別自欺欺人了,你寫的就是一篇又一篇的垃圾,你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的作家,你連一個平庸的作家都配不上,你根本就對不起作家這兩個字!他愣住了,長久地看著我,好像根本不相信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默默地收拾行李。等他收拾完,我問他,婚還結嗎?他說,霞,這些年是我對不起你,我窮,又不會掙錢,沒給你一天舒坦的日子。你剛才罵我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我不配擁有一個愛人,也不配擁有一個家庭,我只適合一個人過。我不想再耽誤你了,是我對不起你!說完,他就提著行李走了,再也沒回來。你聽明白了嗎?他說他不想再耽誤我了,在我們好了八年以后,他說他不想再耽誤我了!此時,紅霞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說道,后來,我在舞廳做伴舞,認識了林先生,林先生對我很好,現在他也死了,跟我在一起的兩個男人不是走了就是死了。
建彬久久地靜默著。紅霞見他不說話,問了一句,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建彬說,紅姐,你說的這個人,我好像見過。
紅霞問道,見過?在哪里見過?
建彬說,他是不是叫白冰?
紅霞說,那是他的筆名,他本名叫李春生,他是春天生的。
建彬問,你還記得你在舞廳里打過一架嗎?
紅霞說,那次我掛了彩,流了好多血,我也抓花了她們的臉,怎么了?
建彬說,就是那一次。你和她們打完架,從舞廳跑出去,我擔心你的安全,就在后面遠遠地跟著你。快走到你租住的小區時,我看到一個人拎著箱子,他緊隨你進了小區。你進單元樓后,他忽然停下來,把箱子放在地上,在那兒徘徊。我觀察了他好一會兒,然后走過去,冒充是這里的住戶,盤問他為什么尾隨你。他說,他也住這棟樓,剛搬走,回來看看。我不信,于是強迫他說出名字,他說他叫白冰,然后就走掉了。
紅霞說,你為什么不早一點兒告訴我?
建彬說,我當時不知道,事后回想,覺得他可能就是那個離開你的男人。
紅霞追問著,那你為什么后來也沒說?
建彬有些急了,他說,我想說來著,可是,那時你和林先生好了,而且我也想讓你過得好一點兒。
紅霞呆呆地看著他,繼而又呆呆地望向無邊無際的大海。
建彬說,紅姐,是我對不住你。
紅霞嘆口氣,說,和你無關,就算那天他回來了,我們還是要分開的。是我們都太弱小了,成了彼此的累贅。就像我無法欣賞他的寫作一樣,他也早已厭倦了我的舞蹈,也厭倦了我。
告別建彬,紅霞漫無目的地沿著海邊走著。走到公寓樓下時,已近午夜。她在樓下徘徊了一陣,腳已經痛到不能忍受了。她走進公寓樓,路過那一排排鐵格子的信箱柜時,她忽然想起一個月以前收到過一封國外寄來的信件的提示,后來她在持續的憂愁中忘記了這回事。
紅霞慌亂地從手包里翻找鑰匙,心怦怦地跳著。她走到信箱前,手包里的物品灑落了一地。她從地上拾起鑰匙,把鑰匙插入鎖芯,信箱的門朝外彈了出來。信箱里橫七豎八地散落著許多傳單,她抓起一把丟在地上,然后她看到了一封從愛爾蘭都柏林寄來的信,寄信的人叫羅姍娜·麥克納爾蒂。她的心瞬間沉下去了。她十分不耐煩地撕開了信封,信的抬頭寫著“霞”。只有白冰才這樣稱呼她,一股血涌上來,像是有什么東西卡住了她的喉嚨。她又看到信的落款,署名冰,沒錯,這是白冰的來信。白冰的信下面還有一封信,她的眼睛掃到了信開頭的那一行字,然后她的視線模糊了。紅霞蹲下身子,一件一件收好掉落在地上的東西,豆大的汗珠從她的臉上墜落下來。她站起身,攥著信封,走向電梯。在電梯里,紅霞愣愣地看著顯示屏上的數字一格一格地向上跳動,她的腦袋一次次閃過羅姍娜的信,她看到了一個恐怖的字眼,她想要確證自己沒看錯,可是她不敢。
進了家門,紅霞拉開冰箱門,拿出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掉了,接著,她又拿出一瓶,也是一口氣喝掉了。然后,她取出一個蘋果,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向臥房走去。吃完那個蘋果,她打了一個很響的嗝。她坐在床上,腰靠在枕頭上,等整個身子松弛下來后,她從信封里抽出那兩封信。她先看了白冰的。她把羅姍娜的來信放到床頭柜上。白冰的信是這樣寫的———
霞:
你好嗎?我是冰。這幾年我一直很愧疚,離開你以后,我每天都在后悔,我不該那樣離開你,至少,在離開你時不該那樣叫你傷心。我不知道是寫作耗光了我生命的熱情,還是我太弱小了,感情一定要結出一個果子的時候,我發現它太沉重了。那時,我只想跑。離開家以后,我并沒有馬上走,我很想回去,可是,我怕回去,我真的回不去了!有好幾次,我拖著行李走到我們租住的小區,然后又離開,在這座城市里游蕩,行尸走肉一樣,什么都想不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寫小說了。你說得對,我確實不是那塊料兒,我不是一個好作家,連平庸的作家也算不上,那些東西都被我丟進了垃圾桶,它們不配留在這個世界上。以前,失業、失敗,除了你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到生命的意義,我不關心周遭的一切,我忽略你,甚而排斥你。那時,只要身上增加一點兒重量我都受不了,你越是對我好我越痛苦。是我太懦弱了。我是這個時代里的廢人,每個人都拼命地想要過好自己的生活,為什么我不能?可是,我就是不能。
離開你后,我在遠洋貨輪上找了一份海員的工作,常年在海上流浪,到一地便從一地的港口登岸,看那花花綠綠的世界,真是奇怪,反倒是每回登岸休整的那幾天,我可以原諒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也接納了我。在離開你的第三個年頭,貨船停靠在希臘的薩摩斯島,我在那里登岸了,住在一家汽車旅館里。在那家旅館,我認識了一個愛爾蘭姑娘,她叫羅姍娜。這幾年,我終日與大海為伴,我太空虛、太寂寞,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不想再流浪了。她學過漢語,那時她剛和男友分手,而我一直獨身,一切都剛剛好。那天,我們聊了很久,羅姍娜忽然說,她想嫁給我,我不知道她是出于真情,還是像我一樣在逃避。我沒有選擇,也沒有猶豫,我跟她回到了她的家鄉都柏林。現在我想擁抱這火熱的生活。
霞,我這一生,除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最牽掛的也只剩你一個了。我把這段生活告訴你。愿你幸福。
冰
2018年8月24日于都柏林家中
讀完白冰的信,紅霞平復好情緒,又開始讀羅姍娜的信。羅姍娜的信是這樣寫的———
霞:
我是春生的妻子,我叫羅姍娜。很抱歉,我要告訴你的是,春生死了。我在春生的遺物中發現了他寫給你的信,他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你,我也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直到我看到了那封信,我才知道他還有一個愛人。他愛你,而且一直都愛著你。我覺得我不應該那么自私,春生不是我一個人的,他現在死了,我應該把他離世的消息告訴你,把他的信完完整整地交給你。
春生死于一場意外,確切地說,他是因我而死。從希臘的薩摩斯島回到我的家鄉后,我的親人為我們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起先,我們還過著幸福而寧靜的生活。可是,春生在我懷孕以后,整個人變得猶疑、暴躁起來,這一點兒都不像他,之前他對我、對生活、對未來是多么的篤定啊!我以為他是在海上漂泊久了,想念海上的生活。可是,當我看到他寫給你的信后,我才明白,事情并不是這么簡單。如果早點兒知道的話,我會放他走的,讓他一直當個船員,平靜地走完這一生。可是,那時我并不知道。我以為換個環境,刺激一下他的精神,他就能和我繼續過平淡的生活了。事實證明,我錯了,因為這個錯誤,我失去了他。我記得很清楚,2019年6月2日一早我們來到海邊,我們本打算沖浪的,可是那天我們在海邊大吵了一架,我很生他的氣,于是不管不顧地沖入了大海。他在后面喊我,羅姍娜———羅姍娜,他的聲音很快被海浪淹沒了,我再回頭時已經看不見他了。海浪一次次將我擊倒,我的喉嚨里不斷有海水灌進去。我已經看不到岸了,我感覺我就快死了。這時候,春生從岸上沖下來,他剛到近旁,我就又被海浪卷跑了。春生趕上來,他緊緊地抓住我,推著我向岸邊走。就要到岸邊時,一個大浪從我們身后壓過來,春生用盡全身力氣把我推上了岸,等我再回頭看他時,浪頭已經將他打倒,他沒有站起來,轉眼就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了。
霞,我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春生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很痛苦。
霞,祝你幸福。
羅姍娜·麥克納爾蒂
2019年6月20日于都柏林家中
紅霞讀完這兩封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在沉默中,紅霞生出一種憎惡的心緒,這個真名叫李春生,筆名叫白冰的男人,沒有一次真正為她付出過,他走時本可以回來的,可是,他沒有。最終,他為了救別的女人付出了生命。紅霞在這樣的類比中越發感到自己的荒蕪。此刻,這座房子和這座城市施加給她的,只有無限的哀傷。更晚一點兒的時候,紅霞決定去愛爾蘭找羅姍娜,她不知道為何要去找羅姍娜,這個像謎一樣的女人使她充滿了好奇。這個念頭起來以后,她立即買了第二天飛往都柏林的機票。
早上,紅霞做了一餐豐盛的早飯,有蘋果餡餅,拔絲土豆,還有一份玉米南瓜粥。玉米南瓜粥是做給林先生的,林先生愛吃。紅霞把早餐分成兩份,一份自己吃掉,另一份用保溫飯桶裝好。之后,她驅車來到林先生的墓地。紅霞將三層的小飯盒拿出來,依次排開,祭奠林先生。她在墓碑前站了一會兒,然后就離開了。她的車向林先生家的方向駛去,快到別墅區時,她接到了自稱是檢察院反貪局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叫她現在來一趟檢察院,配合調查林先生賄賂本市公務人員的案件。紅霞以為自己接到了詐騙電話,但她轉念一想,對方要她去檢察院,指明了地點,多半是錯不了的。可是,為什么要叫她去呢?即便林先生真的對誰進行了賄賂,跟她又有什么關系呢?她對此一無所知,林先生從來不跟她談論生意上的往來,她最多只是幫林先生陪好客戶而已。
進了檢察院大樓,有一個工作人員已經在那里等她了,那人見到她先笑了一下,然后對她說,本來沒打算叫你來的,這件案子和你沒什么關系,但是涉案人員的家屬強烈要求你出現,所以請你來配合一下。紅霞這才明白過來,她是被臨時叫來的。她跟隨工作人員走過一條很長的樓道,樓道很明亮,她感到有些刺眼。進了問詢室,紅霞一眼就看到了林太太,林太太沒有抬眼,她的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林太太邊上還坐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很年輕,眉宇間透著一股朝氣。紅霞坐定以后,由一位年紀稍長的工作人員切入了正題。
工作人員說,都到齊了,我們就開始吧。繼而他對那個年輕女人說,能說說你和林守業是什么關系嗎?
年輕女人深吸一口氣,很干脆地說,沒什么不能說的,我和他是情人關系。
當紅霞聽到年輕女人說她和林先生是情人關系的時候,她發現林太太正看向她。紅霞的臉一下漲紅了,她沒有迎著林太太的目光看過去,而是把頭歪向一旁的記錄員,她看見記錄員正在快速地敲著鍵盤。
工作人員又問,林守業是如何把你介紹給土地資源管理局趙長林副局長的?
年輕女人憋紅了臉,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說,他就像一件禮物一樣把我送給了趙長林,但是我不恨他,我是心甘情愿的。
工作人員問,為什么?
年輕女人說,不為什么?因為他對我好。
工作人員問,你覺得你這樣做值得嗎?
年輕女人說,我不知道,我沒有這樣想過。
工作人員問,他們的具體往來你知曉嗎?
年輕女人說,不知曉。
這個時候,林太太撲哧一聲笑了,她說,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不笑不行了,你們問你們的,就當我不存在。她說完這話,更加無所顧忌地笑起來。沒有人知道林太太為什么這樣高興,她的笑聲脆亮,使人聯想到一個幸福的人或者一個精神病人的笑。
工作人員問,你笑夠了嗎?
林太太收起笑臉,她的臉變得僵硬,一時間暴露出更多歲月的刻痕。她說,是我殺了林守業。
工作人員說,你再說一遍。
林太太說,是我殺了林守業,我有人證。
工作人員問,你說的人證是誰?
林太太指了指紅霞。一時間,屋內的光全都聚焦在紅霞的臉上。
紅霞說,林守業死前我在醫院見過他,他親口告訴我他是從露臺上不小心跌下去的。關于這一點,我愿意對我說的話負法律責任。
工作人人員說,關于林守業的死因,我們會請公安機關進行調查。
林太太說,那太好了,歡迎你們去調查。接著,她轉過臉對紅霞說,不要以為我會感激你,你們都一樣。
問話的工作人員說,調查先進行到這里吧,有需要再請你們配合。她們各自在筆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以后,工作人員便讓她們離開了。年輕女人始終沒有抬頭看紅霞和林太太一眼,她簽好名字以后沒有停留,匆匆離開了。這個時候,林太太又笑了,她把目光從年輕女人的背影上收回來,再次迎著紅霞的目光看過去,只是這次,她的眼睛泛紅了。
從檢察院大門出來后,紅霞走到林太太的車跟前。林太太搖下車窗。
紅霞說,這是林先生的東西,我把它還給你。
林太太說,那是他給你的,你不需要給我。在林太太的轎車發動之時,紅霞把文件袋塞進了車窗里。車子停頓了一下,便揚長而去。紅霞看著林太太的車一點一點兒遠去,直到消失不見。
此刻,紅霞已經過了機場安檢,坐在登機口的休息區。空調吹來的涼風使她有些疲憊。她看了一會兒窗外起落的飛機,困意在這時襲來。她把頭靠在椅背上,在短暫的睡夢中,她看到自己和一個女人站在海邊,那女人皮膚白皙,眼睛是清澈的藍色,鼻梁間有許多雀斑,算不上好看———她就快臨盆了,肚皮像籃球一樣圓。海風一陣陣向她們吹來,浪花一朵朵卷上沙灘,漫過她們的腳面。女人向紅霞笑著,她的笑里,有孩子一般的純潔和天真,使她不斷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