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克敏
中國長期以來就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中國的歷史是由各民族共同創造的,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也離不開各歷史時期各民族共同的作用。因此,以統一多民族國家的視野來重新審視一些歷史事件,把周邊民族與中原漢族都納入到統一國家的平等視域中,全面審視他們在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發展和鞏固過程中的歷史作用,是認清歷史真實面貌必不可少的。
隋唐時期作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發展的重要時期,中原王朝與邊疆民族的互動頻繁。隋唐易代又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以往多從階級關系的角度進行分析研究①如翁大艸:《論貞觀之治與隋末農民起義的關系》(《歷史教學問題》1958年第2期)、吳雁南:《試論隋末農民起義與唐末農民起義的特點》(《史學月刊》1959年第11期)、王仲犖:《談隋末農民戰爭研究中的階級分析法》(《文史哲》1963年第4期)、姜伯勤:《隋末農民戰爭與反佛浪潮》(《歷史研究》1978年第2 期)、趙文潤:《略論隋末農民戰爭的歷史作用——兼評農民戰爭史研究中的兩個公式》(《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4期)、黃惠賢:《隋末農民戰爭的武裝分析》(《唐史研究會論文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70-197頁)、何應忠:《論隋末農民戰爭的歷史作用》(《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1期)、逄振鎬:《隋末農民起義的歷史作用》(《東岳論叢》1982年第2期)、劉進寶:《隋末農民起義的原因、特征和作用》(《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2期),另有高敏:《隋末農民起義中的少數民族初探》(《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年第4期)以階級分析法,論述了少數民族的反封建斗爭。,或多是對個別民族,尤其是對突厥研究得比較多①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下篇《外族盛衰之連環性及外患與內政之關系》主要涉及突厥、回紇及南詔和吐蕃等個別民族政權在唐王朝興衰中的作用,林恩顯:《突厥研究·突厥對隋唐兩代的分化政策》(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8)、吳玉貴:《突厥汗國與隋唐關系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李方:《隋末唐初東突厥與中原勢力的關系》(《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4期)、王援朝:《雁門之圍與隋末唐初形勢》(《唐史論叢》(第十五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6-34頁)、孫瑜:《隋末唐初以劉武周為首的代北民族共同體的產生及其作用》(《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等。,而缺乏對整個邊疆民族在這一過程中歷史作用的全面認識。因而,把隋唐易代放在統一多民族國家的視域下,來全面審視當時周邊民族的歷史作用顯得尤為重要。故筆者不揣淺陋,希望對此問題作一論述。
大業七年(611),隋煬帝下詔征高句麗,在山東遍置軍府,強征百姓從軍運糧,再加上水旱災害,導致田園荒蕪,百姓窮困,相聚為盜,紛紛揭竿而起,攻陷城邑,天下大亂。在中原紛亂的背景下,原來臣服的邊疆諸民族開始重新崛起,染指中原,企圖從中漁利。
中原大亂,各地反隋勢力在起義初期,由于缺少兵馬,勢力都比較弱小,面對隋朝官軍的圍剿,往往損失慘重,四處流竄。而周邊民族多以游牧為業,擁有大量的馬匹,兵強馬壯,又有插手中原亂局的意愿。于是雙方一拍即合,各反叛勢力起兵后無不聯結突厥等周邊民族,以獲得其兵馬資助,壯大自己的實力。李淵起兵之初,劉文靜分析當時的形勢時就說:“今士眾已集,所乏者馬。蕃人未是,急需胡馬,待之如渴”②(唐)溫大雅:《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0頁。,勸李淵與突厥結盟,以益兵勢。大業九年(613)正月,靈武白榆妄起義,“劫掠牧馬,北連突厥”③(唐)魏征等:《隋書》卷84《北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884頁。。十年(614)五月,延安人劉迦論自稱皇王,“與稽胡相表里為寇”④(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2,隋煬帝大業十年五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798頁。。上谷人王須拔、魏刀兒亦“北連突厥,南寇燕、趙”⑤(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2,隋煬帝大業十一年正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803頁。。五原太守張長遜叛隋后“以所部五原城隸突厥”⑥(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94上《突厥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155頁。,以獲得其支持。甚至唐高祖李淵在起兵太原時,卑辭厚禮,不惜向突厥稱臣⑦陳寅恪:《論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香港嶺南學報》1951年第2期。,以換取突厥的支持。于是,突厥始畢可汗稱:“茍唐公自為天子,我當不避盛暑,以兵馬助之”,很快就遣康稍利以突厥兵五百人、馬兩千匹與李淵會合,又以互市的形式送馬千匹;西突厥阿史那大奈也帥其部下跟從李淵⑧(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4,隋恭帝義寧元年六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846、5849頁。。劉武周、梁師都、李軌、薛舉起兵時也都與突厥相聯結,并獲得其他民族勢力的支持。如薛舉起兵,羌族首領鐘利俗“擁兵二萬在岷山界,盡以眾降舉,兵遂大振。”李軌起兵時,胡人安修仁“夜率諸胡入內苑”殺虎賁郎將謝統師、郡丞韋士政,響應李軌,成為其依靠的主要勢力;居于會寧川的西突厥闕達度闕設也率兩千騎兵投靠李軌⑨(后晉)劉昫:《舊唐書》卷55《薛舉傳》、《李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46、2249頁。。大業末,李子和起兵于榆林,依附突厥始畢可汗,并把自己的兒子作為人質①(后晉)劉昫:《舊唐書》卷56《李子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82頁。。劉武周占據隋煬帝汾陽行宮后,急忙把宮人、珍寶送給突厥,始畢可汗“報以馬,其眾遂大”②(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86《劉武周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第3712頁。。
隋末的反叛者正是獲得了邊疆民族的資助,勢力才不斷壯大,致使隋朝的平亂屢屢受挫。白榆妄獲得突厥資助,隴右諸郡多被其患,隋煬帝“遣將軍范貴討之,連年不能克。”③(唐)魏征等:《隋書》卷4《煬帝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84頁。劉武周起兵,隋雁門郡丞陳孝意、虎賁將王智辯“合兵討之,圍其桑乾鎮。會突厥大至,與武周共擊智辯,隋師敗績”,陳孝意逃回雁門被殺④(后晉)劉昫:《舊唐書》卷55《劉武周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53頁。。最終隋朝統一的局面被打破,直至徹底底崩潰。
隋朝建立不久,不僅降服了突厥,解除了北部的威脅,而且煬帝時西征吐谷渾,南降林邑、琉球,東擊高句麗,招徠西域諸國通商朝貢,重建了統一多民族國家,確立了隋朝在當時東亞世界的霸主地位。然而,隋末中原戰亂紛起,突厥趁機復興,周邊其他被征服的民族也紛紛擁兵自立。吐谷渾首領伏允就趁隋末內地動亂,收復故地,復國自立。隋軍征服林邑后曾分其地為三郡,納入管轄范圍內,隋末“及中原喪亂,林邑復國”⑤(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0,唐高祖武德六年二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077頁。。牂牁蠻首領謝龍羽“大業末據其地,擁兵數萬人”⑥(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97《南蠻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76頁。。隋末,離石胡人⑦離石胡屬于稽胡一支。《北史》記載“稽胡一曰步落稽,蓋匈奴別種,劉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云山戎赤狄之后。自離石以西,安定以東,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間,種落繁熾。”見(唐)李延壽:《北史》卷96《稽胡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194頁。劉龍兒擁兵數萬,自號劉王,割據一方;此后,他的兒子劉季真亦舉兵反叛,北連突厥,甚為邊患。隨著這些周邊民族的自立,統一的隋朝首先在邊疆分崩離析,進而連帶內地的割據,進一步加速了隋王朝的崩潰。
隋末,沿邊諸郡的起義和周邊民族的自立,使隋朝原有的邊疆防御體系逐漸崩潰,這些民族勢力也開始不斷騷擾隋朝邊境,而隋朝為了捍衛沿邊諸郡的安全,不得不派大量的軍隊防御,這就減少了隋朝用于鎮壓叛亂的軍事力量。當時,“突厥頗為盜寇,緣邊諸郡多苦之”,隋煬帝不得不命燕郡太守薛世雄發十二郡兵馬巡邊⑧(唐)魏征等:《隋書》卷65《薛世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534頁。。吐谷渾首領伏允收復故地后,也“屢寇河右,郡縣不能御焉”⑨(唐)魏征等:《隋書》卷83《吐谷渾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845頁。。大業十一年(615)八月,隋煬帝親巡塞北,被突厥始畢可汗圍困于雁門。雁門之圍對當時的整個局勢影響巨大,之后“不僅突厥以及北方各少數民族不再敬畏隋,而且由于雁門之圍使隋王朝的威望大受打擊,人們突然意識到此時的隋王朝已是外強中干,內地民眾各地割據者也越發不畏懼隋。”⑩王援朝:《雁門之圍與隋末唐初形勢》,《唐史論叢》(第十五輯),第28頁。再加上為了解圍,隋煬帝下詔天下諸郡募兵,各地郡守長官紛紛赴難勤王,導致各地的防御空虛,已經受挫的各地反隋斗爭又掀起新的高潮。十月,彭城人魏麒麟聚眾為盜,寇魯郡;魯明月聚眾寇陳、汝二郡;東海人李子通渡淮寇江都;十一月,王須拔破高陽郡;十二月,譙郡人朱粲稱帝,寇荊襄;十二年(616)春正月,雁門人翟松柏起兵于靈丘;二月,東海人盧公暹保于蒼山①(唐)魏征等:《隋書》卷4《煬帝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89-90頁。。面對內亂與外患俱發的局面,隋王朝左右支絀,難以兩面兼顧,各地的反隋勢力趁機發展壯大,隋王朝不斷遭受打擊。
從統一多民族國家的視角來看,統一隋王朝崩潰的過程是中原漢族和周邊民族勢力共同作用的結果。與之前統一多民族的秦、漢王朝的潰亡不同,邊疆民族擁兵自立、騷擾邊境割裂了統一隋朝的外圍區,也通過支持內地割據勢力分裂了統一隋朝的核心區,與內地漢族人民共同摧垮了隋煬帝的暴政和民族壓迫。這表明,民族已經成為影響整個統一多民族國家發展不可或缺的因素了。
義寧二年(618)四月,隋煬帝被弒殺的消息傳到長安,五月隋恭帝禪位于李淵,改元武德,唐王朝建立。隋朝滅亡以后,當時全國范圍內的割據勢力主要有:北方的李淵(唐,關中)、薛舉(秦,隴西)、竇建德(夏,山東、河北)、王世充(鄭,河南)、劉武周(天興,馬邑)、梁師都(梁,朔方、弘化、延安)、李軌(涼,河西)、高開道(燕,北平、漁陽),南方的蕭銑(梁,江南)、沈法興(梁,江表諸州)、李子通(吳,江都、丹陽)、林士弘(楚,嶺南)等,統一多民族國家分裂為周邊諸族政權和中原各割據勢力。然而,經過從秦到隋八百多年的發展,人們心中已牢固地“樹立了中國一體化的思想,即一個領土統一的帝國思想”②(英)崔瑞德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西方漢學研究課題組譯:《劍橋中國隋唐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7頁。,現在的問題是有誰來重建統一多民族國家。就當時的形勢來看,許多割據政權安于據守一隅,目光淺視;一些人雖有大志卻限于自身實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既有統一天下之志,又有實力的只有占據關中的李唐,關中自古就是形勝之地,秦以其吞并六國,漢高祖據之以敗項羽,再加上李淵父子的政治謀略和善于招徠人才,使其很快壯大了的實力,鞏固了在關中的統治,為統一天下奠定了基礎;而且李淵也具有統一國家的意愿,早在即位初李淵就宣布要“一匡海內,再造黎元”、“勘定兇災,廓清宇縣”③(清)董誥等:《全唐文》卷1,高祖皇帝《改元大敕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頁;《全唐文》卷3,高祖皇帝《平輔公祏大敕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6頁。。到武德二年(619)年,唐朝不僅擁有關中,而且南有巴蜀,東南過武關控制了湖北北部和河南南部大部,東面已占據了河南北部及河北部分地區,已經顯露出建立統一王朝的氣勢。
隨著唐王朝的建立,政治形勢發生了變化,已經由各族人民反對隋煬帝的暴政和壓迫,轉變為以李淵為首的唐王朝重建統一多民族國家與各地方勢力企圖維持分裂的斗爭。正如魏徵在《隋書?北狄傳》中說“及圣哲膺期,掃除氛祲,暗于時變,猶懷拒旅,率其群丑,屢隳亭鄣,殘毀我云、代,搖蕩我太原,肆掠于涇陽,飲馬于渭汭。”④(唐)魏征等:《隋書》卷84《北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884頁。邊疆民族從獲取自身利益最大化考慮,希望保持唐政權與各地方勢力之間的平衡,維持中原的分裂局面,以便獲得最大的政治經濟利益。因此,周邊民族需要繼續扶持各地的割據勢力,延緩唐王朝的統一。
武德二年(619)四月,始畢可汗授劉武周五百騎,進占句注;河北的竇建德也“依倚突厥”,把從宇文化及處俘獲的蕭皇后以及齊王暕之子楊政道等人送往突厥,并“多赍金帛,重賂突厥,市馬而求援”①(唐)《大唐創業起居注》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3頁。(后晉)劉昫:《舊唐書》卷56《梁師都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81頁。,“既與突厥相連,兵鋒益盛”②(后晉)劉昫:《舊唐書》卷54《竇建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39頁。。三年(620)春,處羅可汗又以楊政道為隋主,在突厥的漢人都歸其統治,行隋正朔,設置百官,企圖打著復隋的旗號,扶持一個和唐王朝相抗衡的傀儡政權。后來,又派阿史那揭多“獻馬千匹于王世充,且求婚,世充以宗女妻之,并與之互市”③(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8,唐高祖武德三年五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995頁。,扶持王世充對抗唐王朝。武德年間,高開道曾從奚族借兵,屢寇幽州④(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19《奚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73頁。。劉武周失敗后,突厥又以苑君璋為大行臺,“統其余眾,仍令郁射設督兵助陣之”⑤(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8,唐高祖武德三年四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994頁。。四年(621)六月,營州人石世則執總管晉文衍,舉州叛亂,奉靺鞨突地稽為主,以獲得他的支持⑥(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9,唐高祖武德四年六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032頁。。劉黑闥重新叛亂后,就“遣使北連突厥,頡利可汗遣俟斤宋邪那帥胡騎從之。”⑦(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9,唐高祖武德四年十二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052頁。周邊民族的支持無疑增強了這些割據勢力抗拒唐王朝統一的力量,延遲了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重建。
對于唐朝的征討,周邊民族有時直接出兵幫助這些割據勢力抗拒統一。武德三年(620),李世民奉詔征討劉武周,突厥處羅可汗遣其弟步利設率兩千騎與唐軍會合,明為助軍,實則監視唐軍行動,到達并州留居三日,城中婦女多被其擄掠,總管李仲文不能制止⑧(唐)杜佑:《通典》卷197《邊防十三·突厥上》,北京:中華書局,1988,第5408頁。;又留倫特勒率兵戍守從石嶺以北⑨(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8,唐高祖武德三年六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996頁。,說是幫助李仲文鎮守,實際上是不甘心失敗,以武力強行占領。五年(622)春,李大恩上奏稱,突厥發生饑荒,可趁機討伐苑君璋,收復馬邑。唐高祖派李大恩與殿內少監獨孤晟率軍共進,獨孤晟失期不至,李大恩駐軍新城等待,頡利可汗派數萬騎兵與劉黑闥包圍李大恩,最后大恩被殺,數千唐軍戰亡⑩(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94上《突厥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155-5156頁。。唐高祖令延州總管段德操發邊兵進擊梁師都,節節勝利,梁師都退居西城,“求救于突厥頡利可汗,頡利以勁兵萬騎救援”;直到貞觀二年(628)唐太宗再次命將征討梁師都時,頡利可汗仍遣兵來援?。此外,當一些割據勢力戰敗,周邊民族勢力也極力收容包庇他們。梁師都、宋金剛、劉黑闥、苑君璋等被唐軍打敗后就先后逃往突厥。
除了直接的軍事援助外,周邊民族主要是突厥,還通過授予封號的方式對割據勢力給予支持。隋末唐初的突厥,“中國人歸之者無數,遂大強盛,勢陵中夏。迎蕭皇后,置于定襄。薛舉、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梁師都、李軌、高開道之徒,雖僭尊號,皆北面稱臣,受其可汗之號。使者往來,相望于道也。”①(唐)魏征等:《隋書》卷84《突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876頁。突厥就曾先后冊封劉武周為定楊天子、梁師都為解事天子、郭子和為平楊天子(子和辭不敢當,而改為屋利設)、張長遜為割利特勒②(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15上《突厥傳上》記載:“別部典兵者曰設,子弟曰特勒”,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苑君璋為大行臺,李仲文為南面可汗③李仲文本為唐初重要的邊將,后“與妖僧志覺有謀反語,又娶陶氏之女以應桃李之謠。諂事可汗,甚得其意,可汗立為南面可汗”。(見《資治通鑒》卷188,唐高祖武德四年二月,第6012頁。)。由于周邊民族為當時的割據勢力撐腰,唐軍多次受挫,這些人也“恃突厥之眾,遂無降意”④(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0,唐高祖武德七年二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089頁。,負隅頑抗。
在扶持這些割據勢力的同時,周邊民族還與其聯合,或者單獨入寇擾邊,攻陷沿邊城鎮,殺掠人口,搶奪財物。據《資治通鑒》統計,唐高祖武德年間(618—626),以突厥為主,包括吐谷渾、黨項、羌、契丹、奚、開州蠻、涼州胡等在內周邊民族入寇多達73次,有些甚至深入到關中腹地,嚴重威脅到唐王朝的安全。為了防備這些騷擾,唐高祖不得不分派出大量的軍隊。如武德三年(620)七月,唐高祖在命李世民率諸軍征討王世充的同時,又不得不派李建成分軍屯蒲州,“以備突厥”⑤(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高祖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頁。;五年(622)八月,吐谷渾寇岷州,敗總管李長卿,高祖下詔益州行臺右仆射竇軌、渭州刺史且洛生前往救援⑥(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0,唐高祖武德五年八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066頁。;劉黑闥以突厥萬人襲擾山東,頡利可汗率十五萬騎兵入雁門,圍并州,唐高祖遣太子李建成出豳州道,秦王李世民出蒲州道,李子和趨云中,段德操出夏州,并州總管李神符至汾東進行防御⑦(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15上《突厥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030頁。。六年(623)突厥入寇原州、朔州,遣行軍總管尉遲敬德將兵救之,又派太子屯北邊,秦王屯并州,以防備突厥⑧(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0,唐高祖武德六年七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082頁。;突厥始畢可汗弟叱羅可汗與劉武周將宋金剛共為犄角,入寇汾、晉,又企圖率其部落寇太原,聲援劉武周⑨(后晉)劉昫:《舊唐書》卷62《鄭元璹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379頁。。

圖一
周邊民族的騷擾,不僅給沿邊居民的生命財產帶來巨大的損失,而且為了防范這些入侵,唐王朝經常分派大量軍隊駐扎邊境,這樣用于進行統一戰爭的軍事力量就減少了。為了應付外部威脅,唐王朝不得不放慢統一步伐。
與支持割據政權相反,有一些周邊的民族部落支持新建立的唐王朝,積極參與國家統一的過程。唐初,李軌占據涼州,威脅關中,高祖李淵約和吐谷渾首領伏允,“令擊軌自效”,于是伏允“引兵與軌戰庫門,交綏止”①(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21上《吐谷渾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224頁。。西域胡人安興貴、安修仁兄弟在勸說李軌降唐無效的情況下,“陰與諸胡起兵擊軌”②(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7,唐高祖武德二年五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966頁。,活捉李軌,不費一兵一卒,平定李軌,加快了唐朝統一河西地區的步伐。劉黑闥叛亂,靺鞨酋帥突地稽主動遣使赴定州,請受李世民節度,積極參加討伐劉黑闥的戰斗,因功被封為蓍國公,遷往幽州昌平城;之后,高開道引突厥兵攻幽州,突地稽率兵抵抗,大破之③(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99下《靺鞨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59頁。。西突厥特勤史大奈早在李淵起兵太原時就率眾以從,武德時又從李世民討薛舉,平王世充、竇建德、劉黑闥,在唐結束分裂、統一天下的過程中立下了赫赫戰功。武德四年,巴東蠻帥冉安昌也率兵與唐軍平定割據江陵的蕭銑④(宋)李昉等:《冊府元龜》卷973《外臣部·助國討伐》,北京:中華書局,1960,第11431頁。。
除了這些周邊民族部落首領主動參加唐朝統一全國的戰爭外,在唐朝的軍隊中還有像關中羌豪黨弘仁、西域胡商何潘仁、史萬寶等許多蕃將⑤參見馬馳:《唐代蕃將》,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100-107頁。,他們也在唐朝統一全國的過程立下了汗馬功勞。周邊一些部落首領也主動歸附唐朝,支持唐王朝重建統一多民族國家。嶺南蠻酋馮盎從煬帝征高麗,隋亡后奔回嶺南,有眾五萬,有人勸他趁中原動亂,效法趙佗稱南越王,割據一方,馮盎回答:“吾居南越,于茲五代,本州牧伯……越王之號,非所聞也”⑥(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09《馮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288頁。,予以拒絕,主動歸順唐朝。武德五年春正月,嶺南俚帥楊世略以循、潮二州降唐;⑦(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0,唐高祖武德五年正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055頁。六年(623)白蘭、白狗羌遣使入貢,次年以其地置維、恭二州⑧(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0,唐高祖武德七年正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088頁。。唐初,主動歸附唐王朝的周邊民族遠不止這些。正是由于周邊一些民族積極參與,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唐王朝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重建。
周邊民族在隋唐易代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影響了唐初民族關系和民族政策的形成。由于周邊民族在隋唐易代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各不相同,利害交織,情況比較復雜,相互之間也具有一定的關聯。因此,根據周邊各民族在隋末唐初統一多民族國家分裂和重建過程的不同作用,唐王朝對他們采取了不同的民族政策。
對于那些積極參與王朝統一和順應時勢歸附自己的民族部落,唐王朝采取優撫懷柔政策;而對那些支持割據勢力,經常騷擾邊境的民族則以軍事打擊為主要手段。武德初,唐高祖以突厥強盛,中原初定,再加上突厥曾資助過自己,所以對突厥卑辭稱臣,對其使者“每優容之”,以“敵國之禮”平等待之。然而,突厥“言辭悖傲,請求無厭”,又不斷與割據勢力聯軍入寇,騷擾邊境,引起唐朝統治集團的強烈不滿。武德八年(625),頡利可汗圍攻靈州、朔州,大敗代州都督藺謩,唐高祖就曾對大臣說:“往吾以天下未定,厚于虜以紓吾邊。今卒敗約,朕將擊滅之,無須姑息”,命有司以后給突厥的書信由國與國之間平等交往的“書”改為君臣之間所用的“詔敕”;開國初期,唐高祖偃武修文,到八年“突厥頗為寇掠,帝志在滅之,復置十二軍”,命將練兵,反擊突厥①(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15上《突厥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032頁。。此時,唐朝與突厥的關系已經從原來的同盟關系變為對抗的敵對關系。突厥頻頻南下,不但騷擾邊境州縣居民,甚至深入關中嚴重威脅都城長安安全。為了防備突厥,拱衛京師,唐朝初期國家軍事布局,都是以防御突厥為主,構建了以關中為核心的北方防御網絡②李鴻賓:《唐朝的地緣政治與族群關系》,《人文雜志》2011年第2期。。貞觀初年,唐太宗下詔備北寇,稱“自隋氏季年,中夏喪亂,黔黎凋盡,州城空虛。突厥因之,侵犯疆場,乘間倖釁,深入長驅,寇暴滋盛,莫能制御。皇運以來,東西征伐,兵車屢出,未遑北討,遂令胡馬再入,至于涇渭,蹂踐禾稼,駭懼居民,喪失既多,虧廢生業”,要求北道諸州修邊,“置城寨”,“須有修補,審量遠近,計度功力”③《全唐文》卷4,太宗皇帝《備北寇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2-53頁。。
甚至當時唐王朝整個外部戰略布局也是以應對東突厥為中心,其對其他民族的政策也要服務于此。武德八年(625),西突厥葉護可汗遣使求婚,唐高祖因西突厥距離遙遠,“緩急不能相助”而猶豫,大臣裴矩勸說道:“今北狄方強,為國家今日計,且當遠交而近攻,臣謂宜許其婚以威頡利;俟數年之后,中國完實,足抗北夷,然后徐思其宜。”④(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1,唐高祖武德八年四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107頁。勸唐高祖要從擊敗突厥的整個戰略出發來考慮與西突厥的和親。對于唐高祖稱臣突厥,唐初君臣一直耿耿于懷,無日不思雪恥,希望消滅突厥,徹底解除威脅。貞觀四年(630)李靖大破突厥頡利可汗,唐太宗高興地對大臣說:“朕聞主尤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于突厥,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于款塞,恥其雪乎!”⑤(后晉)劉昫:《舊唐書》卷67《李靖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480頁。對于武德年間頻繁騷擾唐朝邊境的吐谷渾,多次勸諭無效后,貞觀時期,唐太宗也堅決予以軍事打擊。可見,武德年間唐與邊疆民族的關系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貞觀時期政策的制定。
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后,在其內部始終存在著一種競爭趨勢。漢民族人口眾多,社會文明水平相對高于周邊,所以大部分時間內都處于核心地位,常常主導著統一多民族國家的興衰變遷。但是,隨著民族間交往的增多,邊疆民族的發展進步,在一些社會變動的特殊節點上,他們越來越多、越來越主動的參與到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進程中,積極與漢民族競爭,爭奪統一多民族國家的主導權。魏晉南北朝時期,周邊民族局部性的參與到多民族國家的政治進程中;而隋唐王朝更迭的過程中,周邊民族與中原各反隋勢力開展積極的互動,擁兵自立,資助反隋勢力,騷擾邊境,逐漸破壞了隋朝在周邊建立的勢力范圍和秩序,瓦解了隋朝的邊疆防御體系,分散了隋朝的平亂力量,加速了隋王朝的崩潰。在唐王朝統一的過程中,一些民族部落積極支持新王朝,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重建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是,另一些周邊民族勢力則為了自身的利益,而繼續扶持割據勢力,騷擾邊境,分散統一力量,延緩了唐朝再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步伐。總之,在隋唐易代過程中,無論周邊民族所起的作用是促進還是延遲,不可否認的是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分裂與重建已與包括邊疆民族在內的各民族密不可分了,他們已經更進一步的融合到了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過程中來。最后,具有鮮卑和漢人混合血統的李淵父子所建立的唐王朝完成了重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歷史使命。
從整個歷史進程來看,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自秦漢時期形成,經歷了一個統一——分裂——統一——再分裂——再統一的反復過程,而每次分裂之后的統一則是融入民族更多、范圍更大、水平更高的再整合。而在這一過程中,周邊民族受中原先進文化的吸引不斷向內地匯聚,不斷給中原文化注入新的活力;漢族則以自己強大的融合力將他們更加緊密地凝聚在自己周圍,最終形成了統一國家中不可分割的多民族共存狀態。同時,在這個大的反復過程中,伴隨著王朝更迭,統一多民族國家也會出現極短暫的分裂與重建。邊疆民族在隋唐易代過程中發揮了各種各樣的作用,使唐初的統治者不得不把民族問題作為重點關注的對象,改變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索虜”、“島夷“相互歧視敵對的緊張態勢,采取了一種比較開放、平等的民族政策,才使唐高祖對“胡越一家”①(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高祖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8頁。的贊嘆,唐太宗摒棄了傳統“貴中華,賤夷狄”的民族偏見,有了“愛之如一”②(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8,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五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360頁。的寬廣胸懷,被各族人民推舉為“天可汗”,成為農牧兩大類民族共同的元首,鞏固了唐朝統一多民族國家,使各族人民心中牢固樹立了統一多民族國家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