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辰,林 婷
(福建師范大學,福建 福州 350007)
“態”是李漁表演理論的重要范疇,也是中國古代戲曲表演理論不可忽略的部分。雖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對戲曲表演理論的闡述篇幅并不多,但通過他對戲曲表演概念——“態”的范疇界定、審美評判,了解清初社會對戲曲表演的審美趨勢,以及“態”與其他戲曲表演理論的動態聯系。
“態”是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提出的概念,他將“態”區分為生活真“態”、場上假“態”兩部分,論述人在表演或生活中,應展現出動人、自然的姿態美感要求,且場上假“態”需努力向生活真“態”靠攏。
李漁在《閑情偶寄》的不同章節中共同說明“態”這一字,認為生活之“態”,天生而得,全出自然;而場上之“態”,可以通過演習之功習得。文章兩個章節互為補充,表達李漁對于人類身體“態”的重視和對戲曲表演方法論的要求。
首先,在《閑情偶寄·聲容部》“選姿第一”的“態度”篇中,李漁強調選演員需要重視“態”,并且將人的長相與“態”區分看待。他說道:“顏色雖美,是一物也,烏足移人,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1]153他用畫中美人這一簡單的例子,論證畫中的人,“顏色”較活人要好上十倍,但不打動人,產生這樣的原因是“態”的缺失。由此得出,“態”是打動人的重要 標準。“猶火之焰,燈之光”[1]153,是一個人氣質的核心所在。如此,他便定義了“態”的第一個特征:“態”為活人所獨有,是身體的一種動態美感。那么,李漁認為只要是活人都有“態”嗎?答案是否定的。
而后,李漁舉例說明有“態”之人的種種表現,以圖讓“態”的概念更加清晰。他舉了兩個例子:第一個例子,做同一個“抬頭”的動作,三個女子的不同反應。
“靚妝而至者不一其人,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頭,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人一人嬌羞靦腆,強之數四而后抬;一人初不即抬,及強而后可,先以眼光一瞬,似于看人,而實非看人,瞬畢復定而后抬,俟人看畢,復以眼光一瞬而后俯,此即‘態’也”[1]116。
李漁用實際例子說明,生活中有“態”之人的動作是非直接的,有“顯”和“隱”的雙重效果,有含蓄的美感與媚感。接著,李漁舉了第二個例子,描繪有“態”之人避雨的動作過程。
“自觀者視之,其初之不動,似以鄭重而養態;其后之故動,似以徜徉而生態。然彼豈能必天復雨,先儲其才以俟用乎?其養也出之無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機之自起自伏耳”[1]117。
第二個例子分析了行動時,有“態”之人身體的微妙變化,也就是“態”的預表現過程。認為身體經歷了由“養態”到“生態”的轉化,進而說明,身體從“養態”之時開始,便有了“一種嬌羞現于身外”[1]117。李漁還強調在生活中“養態”與“生態”都是無意識下的自然變化,非強造之態。
最后,李漁認為生活之“態”——“學則可學,教之不能”[1]117。認為最好的學習方法便是熏陶法,讓無“態”之人與有“態”之人生活在一起,無“態”之人“形為氣感”,以求在潛移默化中獲得改變。長期以來,戲曲演員的培養便有一部分“潛移默化”的內容,從童年時期開始,學生便與老藝術家們待在一起。通過生活中與老師的長時間相處,加上“四功五法”的專業培養,逐漸習得一些門道,“童子功”由此生成。
在《聲容部》“選姿第一”的“態度”篇中,李漁說明了生活之“態”。在隨后《聲容部》“習技第四”的“歌舞”篇中,李漁強調了生活之“態”和場上之“態”的不同,認為兩者是一真一假的關系。場上之“態”在最大程度上模仿戲中角色的生活之“態”,雖是模仿,但追求達到自然的效果。故在討論戲曲表演時對“態”的定義不變,更多的是在討論演員作“態”的方法論。
李漁認為生活之“態”是真實的,但場上之“態”是假的,演員“不得不由勉強,卻又類乎自然”[1]153,那么日常的練習工作便必不可少。李漁在此篇中論證,戲曲表演的場上之“態”比生活之“態”更加行當化、性別化。
(1)場上之“態”作法各異
第一,李漁說明行當之間的作“態”不同?!吧猩鷳B,旦有旦態,外末有外末之態,凈丑有凈丑之態”[1]153。至此,李漁沒有對各行當之間的不同“態”細加論述,認為其是“人人皆曉”之理。不難推斷,李漁在此說的是場上之“態”有著鮮明的行當特色。但值得疑問的是,同一行當之間的“態”是完全相同的嗎?李漁并沒有回答。但我們通過后續的論述得知,李漁對于“態”的要求是具象化的,就算是同一行當,也要求根據不同的角色揣測人物狀態。
第二,李漁說明男女的作“態”不同,尤為在男扮旦角、女扮生角時需要“扭捏”,而在男扮生、女扮旦時則以自然為妙,以性別特征不同來區分場上作“態”的不同方式,最終以求自然之感。但此說法在今天看來有些二元化了,絕對的男女性別并不是科學的分類方法,而是取決于一個人身上男性特征與女性特征的所占比重,由此來確定自己扮演不同性別時的方法。
第三,李漁將不同動作、不同神情的不同作“態”難度劃分,認為“行走哭泣”比“坐臥歡娛”更難,這和高明所說的“樂人易,動人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因當時的局限性,且根據演員身體部位的客觀條件,李漁指出女性小腳作生角大步難的身體問題。李漁強調場上的不同行當的不同“態”、演員不同性別的不同作“態”、不同動作及神情的不同作“態”,以求對場上作“態”有一個系統化的論述,言論有所見地,但也有所僵化。
(2)演員需要設身處地
為保場上之“態”的自然,一要演員“只作家內想,勿作場上觀”[1]154,不要把“想”的過程放在臺上,顯得動作做作;二要演員“設身處地,酷肖神情”[1]154,不能僅僅是化妝像,更要模仿角色的神態、動作、表情,以內心體驗設身處地地模仿角色神情動作?!霸O身處地”便是“設”角色之“身”,“處”情節之“地”,如同黃旛綽所說的“聽者鼻酸淚兩行,直如真事在望”[2]13的真情流露,要求在最大程度上類乎生活中的自然之態。在本節結尾,李漁不禁分享了女扮生角的“場上之態”在生活之中“偶作此形”的“異趣”所在,這便是“場上之態”類乎自然的最高境界。李漁作為家班的編劇、導演,在生活與舞臺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中獨得一隅,品得無盡樂趣。
戲曲表演中“態”的概念雖是李漁提出,但對于戲曲表演美學的發現,李漁并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后一位。可以這樣說,李漁“態”的概念作為戲曲表演理論的一環,是整個中國戲曲表演理論的重要分支。李漁所說的場上之“態”,由戲曲訓練的“四功五法”技藝而達成。李漁的“態”理論至少涵蓋著戲曲表演中的兩個方面:戲曲表演的生理基礎與美學意蘊。
為何說“氣”是李漁“態”理論的生理基礎呢?通過第一節便已論證,李漁認為“態”是活人所獨有的,氣絕則身亡,故“氣”對“態”的呈現提供生理機能保證。生理用“氣”是表演生“態”的先決條件。
“氣”是表演生理學的重要概念,在戲曲中的演唱方面講究“氣口”“氣沉丹田”,講究呼吸的方法、發聲的位置。比如“聲歡:降氣、白寬、心中笑;聲恨:提氣、白急、心中燥;聲悲:噎氣、白硬、心中悼;聲竭:吸氣、白緩、心中惱”[2]22。用“氣”作為鑰匙,控制念白節奏,從而調節心中情感與舞臺的表現。
正如李漁提及生活真“態”與場上假“態”的種種不同,蓋叫天在《別讓靈魂跑了——談談戲曲表演藝術中的精、氣、神問題》一文中,也敏銳地指出日常的“氣功”和場上的“氣功”不同。
“可是演員一上臺,正如盡跟平時站、坐的習慣鬧變扭一樣,和你日常使用慣了的氣功也會鬧變扭。既然有變扭,就得練成順溜,要不然,戲就不好演,靈魂就會跑了。所以,除了日常生活里頭使用慣了的氣功,還要練出適應臺上需要的氣功”[3]。
蓋叫天把戲曲演員在舞臺上的靈魂(吸引觀眾之處)歸于演員“氣功”的練習,認為正確的呼吸方法對自然的表演至關重要,“氣功練好了,一舉一動也必然不僵了”[3],這和李漁所論證的習“態”理想是一致的,追求自然與生動。
《孟子》中說:“養浩然之氣?!边@里的“氣”是人與宇宙的關系,指的是一個人精神氣質取材天然,生理的綜合運用。而就戲曲表演談“氣”,則指的是演員生理的綜合作用,影響與塑造在舞臺上扮演的角色之“態”。同樣的角色因戲曲演員的“氣”不同,表演出的感覺便迥異?!皻狻背蔀椤皯B”的塑造者,“氣”掌管呼吸和情緒的身體密碼,戲曲舞臺上演員的“態”則是學會用“氣”后的身體呈現。
“氣”是“態”的生理基礎,而傳“神”是“態”的美學意蘊,“神”常作為戲曲表演的最高目標。
李漁認為“態”要演員“設身處地,酷肖神情”、最高目標是“自然”。“氣”是天地萬物的第一自然,而“神”是人與物的第二自然,表演藝術的“態”便是學會用“氣”的狀態下,努力達到具體的傳“神”效果。
雖然李漁認為畫作達不到活人“態”的效果,但在畫論中,畫家們描人都是以傳活人之“態”為最高品。如《古畫品錄》中將畫作分為“六品”,而“氣韻生動”[4]為首,“氣韻”與“生動”兩詞便是李漁一再強調的“態”的自然與鮮活。另外,在概念范圍的區別上,李漁的“態”專論人,而畫論中的“氣韻生動”的對象是自然萬物。
此外,在藝術精神里,“氣”也往往和“神”聯系在一起,元代楊維楨在《圖繪寶鑒》序謂:“傳神者,氣韻生動是也?!盵5]他將“傳神”一詞具體為“氣韻生動”。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一書中,曾論述文學藝術中“氣”與“神”的關系。
“前面所說的傳神的神,實際亦須由氣而見。神落實于氣之上,乃不是觀想性的神。氣升華而融入于神,乃為藝術性的氣。指明作者內在的生命向外表出的經路,是氣的作用,這是中國文學藝術理論中最大的特色”[6]。
徐復觀先生的論述是很有見地的,這樣的論述依舊適用于戲曲表演。戲曲演員是創作的第二作者,用“氣”將角色與自身連接,將兩者融合的“內在生命”向觀眾表現出來,達到傳“神”之“態”。
在戲曲表演論著中,便有不少以“神”為審美標準的理論:《消寒新詠》表演論的核心便是“傳神”,如評論徐才官時指出“其秀在骨,其韻俱神”[7];《梨園原》把神態表情的“傳出神理”列為表演技巧三項要求的重要一項,強調唱詞說白“務須查明出處,心中了了,則可以傳神”[2]18;阿甲在《關于戲曲舞臺藝術的一些探索》論及“以神傳真”,他說到“中國戲曲在表現上,往往用以虛擬實、以簡代繁、以神傳真、以少勝多的手法來解決這個矛盾1”[8],認為神韻的塑造是演員表演真實感來源的重要途徑;戲曲表演中對演員有沒有“精氣神”的評判,也是基于此種傳“神”的目的。
綜上所述,傳“神”已成為戲曲表演美學的重要內容,反映戲曲理論家追尋戲曲的本體美學,思考藝術與生活的關系,以及探尋戲曲表演如何動人的問題。它與“氣”“態”理論緊密相連,李漁所論述的“態”便是戲曲演員傳“神”的物質載體。
中國戲曲強調生活與藝術的距離,但西方傳統的表演藝術盡量縮減兩者的距離,以求達到生活化的審美,兩者有巨大差異。進入20世紀后,西方戲劇人類學基于對自身藝術的危機感提出“回歸身體”的命題,公認最早提出戲劇人類學概念的是尤金尼奧·巴爾巴。巴爾巴將亞洲的表演作為戲劇人類學的重要部分,并且論及中國戲曲的表演。
金惠敏曾提出“差異即對話”的命題,她認為“差異”就是“關系”,是理解自己和理解他人的重要渠道,從而加強自我認識與世界認識[9]。將李漁與巴爾巴的表演理論進行對比研究,并不是尋求“以我為主”的文化認同感,而是在尋找不同民族藝術“對話”的途徑。
在生活中,每一件物品都有著各自的功能性;但舞臺上,所有道具都指向一個功能性——為表演服務。那么演員在生活與舞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轉變,什么又不變?
“這是一種特殊的舞臺行為,是對身體的特殊使用,是一種特別的技巧,這種‘穿上’和‘脫下’,從日常身體技巧變身到超日常的身體技巧”[10]。
巴爾巴認為,演員身體基礎沒變,但身體能量的變化,使得表演超出生活本身,變成“超日常的身體技巧”。李漁的“態”也持相似觀點。
“閨中之態,全出自然;場上之態,不得不由勉強,卻又類乎自然,此演習之功之不可少也”[1]153。
無論李漁或是巴爾巴,都重視演員自身技藝的練習,認為生活與舞臺之間,身體掌握了對特殊技巧的使用。而這種特殊技巧,便是“態”中的用“氣”,“前置表達”中的“能量”。
陳世雄在解釋西方戲劇人類學時指出:“強調戲劇的生理視角,依靠演員的‘生理學’,這種偏向在廣義地解釋自己身體時得到了某種補償,因為‘身體’在這里獲得了‘個性’的意義”[11]。同樣,李漁“態”理論關注演員的身體表達,如關注男女身體不同條件對“態”的不同影響、生活中“態”與演出時“態”的不同。除此之外,李漁對戲曲演員的“態”分門別類,認為不同演員的“態”各異,認為“態”是演員個性化、技巧化的表演屬性。
值得說明的是,巴爾巴的觀點明顯有著身心二元論的對立,過分強調演員身體,而忽視演員在舞臺上心理的變化,認為這個階段作為純粹的動作過程,與心理狀態分離。
但李漁的觀點,是在重視演員身體的基礎上,同時強調“設身處地”的心理體驗。故李漁“態”理論與生理學的“氣”概念緊密相關,又指向更高的傳“神”美學意蘊。“態”代表戲曲作為流動的綜合藝術,對演員表演時處于“變化”中身體的探索,以圖達到“真”“善”“美”的追求目標。
李漁的表演理論,正是中國戲曲表演中一種雖重視“態”,但又不以“態”作為審美終端的理論,它指向更高的傳“神”意境。雖然“態”并沒有完全代表中國戲曲表演特點,但它串聯了古典表演理論中“氣”“態”“神”的脈絡線,在表演本體層面觸碰到了生活和戲曲表演的界限與反界限,以及如何塑造身體。這為建立與完善民族演劇體系的構想提供了有益的理論支撐。
近代以來,從黃佐臨先生首次提出將“梅蘭芳體系”作為世界三大表演體系的構想,到張庚先生提出以“四功五法”為核心的戲曲表演體系,再到陳多、安葵、傅謹先生提倡的戲曲表演美學體系等,戲曲表演體系從虛擬、程式、寫意三大特征走向多元分支、更加深入的探索。
戲曲是一門存在千年的藝術樣式,建立與完善其演劇體系,需要古典表演理論作為重要例證?!皻狻薄皯B”“神”這一理論脈絡的再發現,是戲曲演員從人體基礎出發,走向民族審美的實踐指導法。
“氣”“態”“神”的理論脈絡是塑造戲曲人物的重要途徑,張庚先生曾論及“取形”為原則設計演員扮相和動作?!霸诶辖處熃虘驎r有個專門術語叫‘取形’,比方要演婁阿鼠這個人物,就取老鼠這個‘形’。不是說要整個地去模仿老鼠,而是說,婁阿鼠的整個節奏和老鼠有共同之點”[12]。“取形”便是戲曲演員“氣”“態”“神”的發展過程,從學習老鼠的“氣息”節奏到構成婁阿鼠“態”,最終在舞臺上通過行當表演出傳“神”的審美目標。
傅謹先生指出,“在戲曲研究領域確立以‘中國戲曲表演美學體系’為核心的理論格局,將為戲曲研究提供新視野、新方法,引領學術話語,有效增強戲曲創作和研究的民族特色與整體性,開拓新的戲曲史觀與學術史觀的整合性研究”[13],增強戲曲演劇體系的民族特色需要對古典的、現代的戲曲演劇實踐和理論進行多面的整理和探索。同時,戲曲作為世界戲劇藝術的一部分,演劇體系的建立與完善促進世界演劇體系從多元維度出發,追尋流動且永恒的表演真理。
李漁追尋基于重視人類身體,提升戲曲演員表演的要求,提出了“態”的理論,和戲曲表演理論中所論及的“氣”“傳神”等理論一脈相通?!皯B”的理論反映出李漁對于戲曲表演的理想,體現了他作為儒生的文化底蘊,包含著中華民族傳統美學審美。在《閑情偶寄》中,“閑情”二字便表達出作者的生活態度,李漁懂得品賞生活中的美。同時,李漁“態”的理論和西方戲劇人類學有著可比較之處,一同指向更多元的表演方法論要求。在研究過程中,筆者希望提供更加豐富的視角研究李漁及中國古代戲曲表演理論,激發戲曲藝術的時代活力,找尋現代戲曲的發展方向,挖掘與世界溝通的更大可能性。
注釋:
1 此處“矛盾”,阿甲指的是戲曲藝術如何反映現實生活的問題。詳見《阿甲論戲曲表導演藝術》,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