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龍
母親也有過她的“高光時刻”。她,能怎么“高光”?90多歲,農村老太太,大字不識一個,月收入就是高齡津貼100元,名下存款2萬多元。她,有什么“高光”?母親生于堤西水鄉高家墩子,姓高,她憑自身實力,加入了沖刺百歲的高壽團隊——這些都可以算“高”吧?只是沒有“光”而已。
母親是個苦命的人。她的人生路上有過太多的暗夜、黑洞。所有她的故事,她從來沒在我們面前提過。鄰居大叔、大嬸們“拉呱”時,間或聽他們嘴上“飄”過幾句:媽媽有過一次婚姻,因為忍受不了家暴,帶著一個女兒改嫁;與早年喪妻的父親結合后,女兒急病不治而亡;父親很少干農活,全家的重擔都落在媽媽一人肩上;農村大集體時期,勞動的間隙,媽媽怕我餓傷了,一路小跑回來想多喂我一次奶,被生產隊長發現后罰扣工分……
在我模糊不清的兒時記憶里,多半也是母親的“傷疤”:父母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吵架,有時甚至將睡夢中的我們吵醒。幾次聽到媽媽在對面床上嚶嚶的哭聲。窮困潦倒而又不甘于現狀的父親,常常拿母親撒氣,忍無可忍的母親幾次抓起家中的農藥瓶想一死了之,那是鄉村一度流行的“死法”。可看到蹣跚學步的妹妹,想到拼命讀書的我,媽媽自己勸阻自己,與自己達成了和解。
印象里的這些碎片、殘片,哪一片不曾是母親人生段落里的“至暗時刻”?而最讓我感到刺痛的記憶是,父親走后的第六年,母親因為積勞成疾,腰腿疼痛劇烈而難以直立行走,姐姐妹妹最后不得不將她背到省城的醫院救治。媽媽是最不怕疼的,什么傷痛沒經歷過?而那一次,她疼得要死要活。最難受的時候,媽媽央求我:乖乖,只要現在讓我不疼,80歲生日不做了,將來死了也隨便怎么弄……
一個習慣了暗黑的人,不會期待光,但也不一定排斥光。母親憑借一己之力,借助簡單的止痛藥物,居然又一次逃離了“至暗時刻”。88歲那年,她就開始計劃、盤算自己的90歲壽宴:酒席擺在堂叔的“農家樂”里;娘家要請哪些親戚;村里該請哪些鄰居;哪家請一人,哪家請全家。邀請的對象都是人家請過她的,她要借此機會還清人情。不識字的她,在腦子里一遍一遍默算出12桌的大名單。
后來回去幾次,母親都在調整名單,而且強調一句:“請客的錢,我付。你平時給我的都存在那兒。”媽媽這輩子也沒下過這么大決心,一次請這么多親友。她也從來沒有這么鄭重其事地對待過自己的生日。我理解她的心情,有多少人能幸運地長跑到過90歲大壽?該請!該賀!
農歷六月十三,母親的90歲生日。我們早早請了年假,提前一天回去,迎接母親一生的“高光時刻”。
其實在農村,這也是普通的一場壽宴,十碗八碟,禮花鞭炮,生日蛋糕,早已進入尋常百姓家。但是母親的生日宴不一樣:城里來的演藝人員,有說有唱有跳,可謂滿座高朋;母親三四點就起床,燃香點燭,特別高興……對一個農村老太太來說,這不算她的“高光時刻”嗎?
上蛋糕、許心愿、吹蠟燭……歌舞開場之前,主持人要我到簡易主席臺上“說兩句”。這是我在眾親友鄰居面前第一次正式說話,一激動說了三句——
不容易。她從堤西水鄉到堤東鹽堿地,一路走來不容易,而且來到的是一個特殊家庭。
不輕松。媽媽快40歲的時候才生下我。后來還幫我們帶大了幾個孩子。對今天年過半百的我來說,想想也不可思議。
不簡單。媽媽目前是我們家族里的“長壽冠軍”。每個月能拿到高齡津貼,也可以說是“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老母親淡定地端坐在主桌主座上,她不能理解兒子說的話,其實她已經聽不太清楚。但是看到大家一起舉杯,她趕緊笑笑,有點笨拙地抓起面前的飲料杯。有人問媽媽:高興啊?她笑笑:嘿嘿,那個唱的不丑,好聽。
母親的“高光時刻”,我們沒有對視,更沒有擁抱。但我特別為她設計了一副嵌姓的壽聯:周家周鄰周到,高氏高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