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靜
(天水師范學院 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1)
近些年來,關于“俠以及俠文化”“詠俠詩”的研究十分廣泛,尤其是對“俠文化”的探討已經延伸到了現代文學之中,如陳夫龍《肩住了黑暗的閘門——論魯迅的俠義人生及其意義》《劉紹棠鄉土小說的俠文化解讀》《民族復仇精神和反抗意志的抒寫者——蕭軍與俠文化精神》《張恨水的俠文化觀》等系列文章。陳先生認為:“在漫長的歷史積淀和現代承傳過程中,俠文化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積淀于中國人的人格結構和文化心理深層,逐漸形成民族性中的俠性心態。”[1]然對詠俠詩的研究主要停留在宋前,金元詠俠詩則略有涉及,關于明清近代詠俠詩的探討幾乎為零。事實上,明清兩代詠俠詩也是明清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對金元以后的詠俠詩進行整理和研究,是完善詠俠詩研究歷程的重要環節,對俠文化、俠文學的傳承考察具有重要的價值。本文從《清代詩文集匯編》《四庫全書》《續修四庫全書》《清代詩文集珍本叢刊》《清詩別裁集》《晚晴簃詩匯》以及清代詩人別集等資料中搜集清代詠俠詩(不含近代詠俠詩)1100多首,試圖對清代詠俠詩作一整體的考察與把握。
明清兩代,封建專制統治十分嚴厲,全國上下奉行的是抑制豪強的政策,中央政府陸續削減各地有能力豢養俠客游士的藩王的勢力。尤其是清代初年,漢人和滿人之間尖銳對立,南方各地有一些秘密的組織結社,進行對抗清政府的活動。清政府一方面以武力大肆鎮壓,一方面依明朝舊制而提倡儒學,強調儒家倫理規范,在文化控制方面實行高壓手段。與前代相比,俠的生存空間被破壞,漸次轉向更平民化的活動中,以更隱蔽的方式存在于社會各個角落。由此便有學者認為,清代詠俠詩創作幾乎是完全沉寂的。如劉若愚說:“清代是一個文網極嚴的時代,游俠亂法犯禁不為統治者所容,文人當然也就不敢為游俠唱頌歌。這一時期除了王士禎有一首《擬〈白馬篇〉》和袁枚寫過兩首有關信陵君和荊軻的詩外,基本上不見有詠俠詩的存在。”[2]72在談到清代詠俠詩衰落的原因時,劉先生進一步說:“清代時,俠客詩歌又一次衰落。這不僅和現實生活中俠客衰落的情況合拍,大概也還有滿清皇帝對文學嚴加管制的因素。寫游俠太危險了,很容易被定為煽動罪,詩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使有觸及這類題材的,也只是練練文筆而已。”[2]76這類觀點不完全符合清代詠俠詩的創作實際。從數量上說,清代詠俠詩超過此前的任何一個時代。《清史稿》《清史列傳》對歷史人物的俠性、俠情往往會突出記述。此外,小橫香室主人編纂的《清代野史大觀》中的《清代述異》、晚清徐珂編的《清稗類鈔》、裘毓麐的《清代軼聞》等一些筆記也記錄了不少俠行事跡。尤其是清代晚期,文人大量創作以俠客活動為主題、表達俠義精神的小說作品,如《俠義風月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蜀山劍俠傳》等,表達了人們對俠客精神的追慕與贊美。由此可見,俠義精神始終是中國傳統精神人格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其生命力十分頑強,哪怕在高壓之下被壓抑無法噴薄而出,文人們還是在詩歌中隱晦曲折地表達著對俠義精神的追慕與憑吊,產生了大量的詠俠詩歌。這種豐富的創作活動與作品中的精神渴望,可視為封建末世文人在為中國古代最動人心魄的游俠群體和精神招魂。因而,清代,雖不是一個游俠活動十分活躍的時代,卻是詠俠詩創作比較普遍的時期。
明清兩代,封建專制統治愈加強硬,統治者不斷強調儒家倫理規范,使得整體上社會任俠風氣呈現暗淡之態。學者普遍認為,社會任俠風氣和詠俠詩的創作自宋元以后也逐漸消歇。其實恰恰相反,任俠風氣不是消歇,而是與秦漢游俠和隋唐任俠者相比,宋元以后的俠客與市井時俗以及江湖綠林發生了緊密的聯系,俠客的活動與行為中積淀了一些新的氣質特點,與傳統意義上的俠風確有不同。在民間,綠林豪杰或仗義之士以武行俠,以江湖道義約束自己或同道,一些文人知識分子以俠義精神作為自己品格修養的標準之一,在日常行為中處處體現出俠性。尤其是明代中葉,在社會思潮與商業經濟的雙重作用下,俠風再度崛起,士、儒、商、俠身份多方重合轉化,“俠”成為了品鑒評說人物時的一個重要準則。清代任俠風氣便是在明代任俠風氣的基礎之上綿延不斷并有所發展。與前代相比,影響清代任俠風氣的主要因素有三個方面:第一,明清易代所引發的華夷之變,激起了仁人志士普遍的反抗,為維護民族大義,江湖、綠林、武林在已有的幫會基礎之上形成了更多的秘密結社與幫會,一些會社甚至明確打出“反清復明”的旗幟。在大多數會社中,都有任俠豪士的存在,他們的具體行動與幫會的政治需求,成為影響當時俠風的重要因素。第二,滿人入關后,帶來了游牧民族的彪悍勇武、直率斗狠的民族性格,以及精于騎射、粗率任性的生活方式,對漢人的生活、精神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第三,清政府為維護統治,對民間習武、攜帶武器具有十分嚴格的管制,尤其是在康雍乾三朝,俠的存在空間縮小,在政府的嚴酷打壓之下,江湖、綠林、武林、文人中的行俠風氣在乾隆、嘉慶年間逐漸暗淡。現實中的俠風逐漸低沉,可文人對傳統俠義精神的歌詠卻依然普遍。因而,詠俠詩創作也在整體的創作低落中呈現了回光返照之勢。
清代是封建末世王朝,漫長的歷史文化進程中積淀了豐富的與俠相關的材料,比起前代詠俠詩,清代詠俠詩與詠史、懷古交并而作的現象更為突出,在繼承此前詠俠詩的創作內容、手法的同時,拓展了更為豐富駁雜的創作內容,重在通過對俠者與任俠活動的歌詠,表達深刻的歷史反思與評價。
有清一代,學者型詩人居多,在經世致用的學風觀念影響之下,詩歌創作面向現實,形成了以詩為史的時代詩風。詩人憑借歷史遺跡或是對古代俠者的直接吟詠,以飽滿的感情表達時代情緒、自我價值判斷以及個體的理想追求。
1.借歷史遺跡懷古,憑吊古俠,追慕俠義精神,隱含著復雜的歷史情緒
與唐宋詠俠詩相比,清人詠俠多了時代的感傷與無奈,借歷史遺跡憑吊古代各類俠客的詩歌數量更多,粗略考察一下清代詠俠詩詩題就能得到大體的把握。清代詠俠詩中有大量的以“易水”、“豫讓橋”(包括國士橋、國士報恩處等)、“督亢”、“博浪沙”、“專諸”遺跡(包括專諸塔、專諸墓等)、“荊軻”遺跡(包括荊軻館、荊軻城、荊卿墓、荊卿故里等)為主題的詩篇。而以“懷古”為題的詠俠懷古詩就更多了,如《荊軻山懷古》《燕臺懷古》《易州懷古》《邯鄲懷古》《田橫島懷古》《平原懷古》等。懷古與詠俠交叉而作在詠俠詩中占了相當大的比例,這也是清代詠俠詩的內容特點之一。
在懷古詠俠詩里,很難將懷古情緒與對游俠的歌詠截然分割,詩人在懷古中憑吊已往難再的俠烈風神,贊美古俠重諾輕生、慨然報恩的任俠精神,借古寓今,表達自己對民族、歷史、社會的思索。申涵光《豫讓橋》詩很有代表性:“國士英靈死未休,石橋遺恨古邢州。千年強趙俱腐草,水到橋邊咽不流。”[3]第70冊67此詩以歷史遺跡為線索,吟詠豫讓的千古英風,“石橋”“流水”為見證,深深地融入了詩人的民族遺恨。
再如遺民詩人屈大均《重過易水》一詩:“年年易水吊荊軻,總奏平生變徵歌。上谷悲風吹淚盡,紫荊斜日傍愁多。驊騮老去空知路,鴻鵠高飛亦受羅。好向城西更沽酒,英雄惟有玉顏酡。”[3]第118冊570屈大均一生游俠、從軍、抗清,他歌詠荊軻的詩歌頗多,對荊軻的失敗表達了深深的無奈與惋惜。此詩中對英雄的悼念,是明清易代之際許多遺民痛苦悲壯的內心追求。因而,清初的詠俠詩在一定程度上是詩人借詠俠而澆自己心中的塊壘,這種情緒普遍存在于清初文人的詩歌之中。
以懷古為依托吟詠古游俠事跡,在詩意的描繪與想象中凸現他們的精神氣質,并且雜糅了詩人強烈的主觀情緒與民族感傷,這是清代前期詠俠詩中非常普遍的表達模式。
2.直接起興,歌詠俠者的慷慨情懷與豪俠氣概
自春秋末期游俠出現以來,俠客精神便是不同階層所尊崇的一種人格氣質,俠客逐漸寄托了人們呼喚正義與英雄的美好愿望。“俠就是這樣一種極具頑強生命力的‘超人’形象,所以即使有重重擠壓,他們也能以懲惡揚善、扶弱濟貧、正義凜然的‘超越’之舉,透過層層阻隔閃現出耀眼的光亮,為儒家思想教化下以柔弱和服從為精神特質的那些人寄托人生愿望,承擔社會理想。于是,弱者氣質的人就這樣在對俠的向往和崇敬中獲得善的補償和人格美的憧憬,其社會文化心理也得到滿足。”[4]詠俠詩所承載的也正是人們對言必信、行必果的“義俠”的呼喚,對能夠救人困厄、賑人水火、恩怨分明的俠客精神的追崇與贊美。如方兆及《劉生》一詩:“劉生可是高皇裔,任俠由來重漢京。六郡良家輸浩氣,五陵豪士屬荒傖。 雕龍雄辯金張館,獵騎橫穿衛霍營。死難報恩如飲食,一言投合此身輕。”[5]此詩開門見山,直接刻畫了任俠豪士劉生豪宕重義的形象特點與精神氣度,對俠的旌揚是清初文人普遍的心理渴望,呼喚俠義精神,曲折表達了明亡后的無奈情緒。
清初詩中多寫游俠豪貴驕矜、結交死士、重諾輕死的主題,以表達對俠義生活的嘆賞,對男兒崇尚俠義、縱橫江湖的生命價值的肯定,這些篇章充分體現了清初的尚俠之風。同時也寄托著文人深刻曲折的內心追求,他們以旁觀者的態度和歷史性的眼光打量心中理想化的俠,表達他們的價值取向與人生理想。
對中國漫長歷史的反思,徜徉于清代的各類文學作品中,詩文作品中的理性反思意味較前代文學都更為濃郁。時處末世,一度的高壓控制給漢族文人內心帶來了巨大的影響,文人由外在的現實環境反觀內心,理性的思致深入到感性的藝術表達中,盡可能地通過文學創作表達內心無奈的道德追求與歷史反思。“中國知識分子的可貴就在于他們在無數興亡盛衰、無數深重苦難中培養出一種非常寶貴的道德情操——‘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的憂患意識;這種意識驅動他們忘卻了自己的依附身份,以自己相對獨立的思想意識,在被動和能動中艱難地從事思想、文化、學術的研究和創造,或者有限地參與政治活動。”[6]部分詠俠詩中也承載著這層無奈與反思,詩人一方面對歷史中的俠烈遺跡和精神進行歌詠,一方面又自然而然地對游俠行為進行著反思與評判。這也是清代詠俠詩呈現出的最普遍的表達特點。如彭孫貽《聶政》一詩中即具有強烈的反思精神:“丈夫報知己,寧能踰所生。殺身陷輕賊,詎足謂成名。軹深井里人,深沉兼大勇。屠豕以養親,不為卿相動。親歿身幸存,待時可奮奇。韓非無事國,卻秦需熊羆。惜哉智勇身,徒為奸俠死。求義貴有托,輕生非國士。”[3]第52冊2此詩一反常情,反思聶政為了嚴仲子的一己私仇而輕舍性命的行為,認為真正的俠義精神是應該依托合理愿望與精神而留存下來伸張正義,輕易舍身并不是真正的國士行為。
再如屈大均《博浪行》一詩,詩中隱括荊軻、張良之俠烈行為,重在詠史反思,情感濃郁,基調厚重。“一聲震動驚秦始,猛過當年椎晉鄙。山東豪俊盡生心,圯下老人應不喜。英雄堅忍事方成,徼幸何須學慶卿。副車誤中知天意,要使沙丘載臭行。扶蘇不得作天子,總在沙丘龍一死。可憐百萬死秦孤,秪有趙高能雪恥。趙高生長趙王家,淚灑長平作血花。報趙盡傾秦郡縣,報韓秪得博狼沙。”[3]第118冊32此詩中的歷史意緒十分濃郁,在反思歷史的同時,寄托了渴望一擊成功的“反清”之志,個人英雄主義色彩十分鮮明,這也是依托詠史描寫刺客的共同特點。秦漢歷史上的實存俠中,最動人心魄的就是刺客之俠了,他們重義輕生,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精神超越了歷史而長久流傳,至明清易代,文人更是憑借他們的任俠行為,表達自己深沉的歷史民族情緒,渴望當下也有能夠決意“刺秦(刺清)”的勇俠,實現自己的抗清復明愿望。因而,清人詠俠,俠義觀念的承載內涵更加豐富。
清人入關,漢族文人只能依附并認可清王朝的統治,而俠客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勇敢無畏、追求自由、重義輕利的氣質,極易激發起漢族文人的心靈共鳴。詩歌詠俠因此而承載了清代詩人渴望俠客縱橫天地之間、解民于水火之中的時代呼喚,民族意識與愛國精神成為詠俠詩的又一內容指向。如陸葇《詠史》之六:“子房報韓仇,毅然思擊秦。力士與之俱,氣勇何絕倫。擊之雖不中,已奪沙丘魂。大索不可得,知幾乃其神。惜哉秦舞陽,徒殞荊卿身。”[3]第119冊374詩中吟詠張良于博浪沙椎擊秦皇的歷史,表達了對張良俠義精神的尊崇和追慕。詩末以荊卿刺秦事作比,“惜哉”“徒殞”所凝聚的強烈情感,不僅突出了對張良俠行的贊美,也表達了對荊軻失敗的惋惜。清初詩歌中大量而反復吟詠專諸、豫讓、荊軻、聶政、張良等刺客之俠,恐怕不僅僅是詠嘆其“士為知己者死”“已諾必成”的俠義精神和英雄氣概,更是幽隱而曲折地傳遞著渴望俠客橫空出世刺殺暴君的情懷,寄托著自己的故國之思。
再如袁枚《荊卿里》,亦是鮮明地呈現了這一精神渴望:“水邊歌罷酒千行,生戴吾頭入虎狼。力盡自揕酬太子,魂歸何忍見田光?英雄祖餞當年淚,過客衣冠此日霜。匕首無靈公莫恨,亂山終古刺咸陽。”[3]第339冊329此詩詠古抒情,感情傾向十分強烈,荊軻刺秦雖敗,但群山奇峰凌厲,都像刀劍一樣刺向咸陽。詩中借對荊軻失敗的遺恨,表達復雜的民族情緒和抗爭精神。
金德嘉《詠史》之三也很典型:“虎狼恣啖食,六國無堅城。千金奉說士,割地為連衡。燕秦不兩立,乃謁田先生。畫策殊倜儻,匕首咸陽行。祖道易水上,臨風奏羽聲。壯士盡慷慨,怒發上冠纓。登車不返顧,氣可吞暴贏。英風振千古,惜哉事不成。”[3]第121冊420此詩比興寄托、托物言志,將心思、情感隱藏在物象或景物之中,在抒情與達意上重于含蓄、隱約,抒情主體的情緒與心態在詩句的字里行間是比較曲折、朦朧的。詠俠詩中對先秦刺客俠士的歌詠,正是清初一些激進的遺民詩人內心隱晦的表達。
再如朱彝尊《少年子》:“臂上黑彫弧,腰間金仆姑。突騎五花馬,射殺千年狐。”[3]第116冊50此詩作于順治五年(1648年),詩人用樂府古題,含蓄隱晦地塑造了一個反清士人的形象。錢仲聯《清詩紀事》稱,“《少年子》為順治五年所作,表現竹坨(朱彝尊號竹坨)反清之志甚烈”,還明確指出,“狐諧音胡,知其用意所在”[7]。
愛國精神與詠俠詩歌的結合,雖不是清代才有的,但清王朝的社會文化環境,尤其是明清易代的時代命運,以及滿清政府的高壓統治和奴化政策,卻是愛國精神能夠揚厲的推手之一。詩人借著揚厲自由生命精神的“俠”之形象,將民族意識與愛國情懷鮮明地表達了出來。
清代詠俠詩中有很多描寫貴族俠少豪奢不羈、自由行樂、縱情任俠的生活狀貌的作品,這一內容主要是承曹植的《白馬篇》中對邊塞游俠的描寫而來,這也是唐宋詠俠詩中的重要內容之一。清代詠俠詩人保留了此類詩歌中悠游夸耀、恣意游樂的創作傳統。如梁佩蘭《羽林郎》:“年少羽林郎,腰間插大黃。猿猱身敏捷,戎馬氣剛強。擊劍名王帳,飛球俠客場。腐儒牙齒落,嘖嘖訝金章。”[3]第120冊483自漢代辛延年作《羽林郎》以來,這一詩題多寫羽林俠客春風得意之意態與行獵任俠、建功立業之豪舉。
再如冷士嵋《少年行》,描寫縱馬揚鞭、服飾鮮明華美的五陵豪俠少年,驕矜豪宕、目中無人:“玉勒紫茸縚,銀鞍繡錦袍。遺鞭不肯顧,知是五陵豪。”[3]第111冊99詩人著眼于少年俠輕裘肥馬、服飾光鮮富麗進行描繪,展示其冶游馳逐、青春無羈的行為特點。此類詩大多描寫少年豪貴風流、引人稱羨的生活,以及鮮衣怒馬、一擲千金、縱飲狎妓、拔劍盛氣的無拘無束、任性任情、以義當先的氣質特點,豪宕浪漫、縱情游歷的生活狀貌。在清代專制政治文化之下,這是文人向往自由精神的曲折表達。值得一說的是,這類作品中,“俠”的真正意義被淡化了。
此外,清代詠俠詩中也有對不務正業、尋釁滋事、霸道橫行的“輕俠”這一負面形象的描繪。這些輕俠驕縱橫行,為禍鄉里,如“咸陽少年天下無,朝夕系馬酒家胡。酒酣提刀氣雄粗,大者殺人小博徒”(李楷《少年行》),“邯鄲俠少年,乃生于大族。出入乘肥馬,僮仆皆華服。詩書棄如塵,弓刀愛如珍。好殺固其性,不必皆仇人。燕趙無賴兒,千里常相親”(傅維枟《少年行》),“走狗斗雞自任俠,羞從田父問稼穡。睚眥殺人渾如麻,夜夜探丸赤白黑。報德報仇心常切,殺妻食子不動色”(張實居《少年行》),“惡少本幽并,縱橫自性成。黃須千帳曉,綠眼萬人驚”(梁佩蘭《惡少》)等等,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睚眥殺人”,這是游俠精神的墮落。傳統社會中,人們對“俠客”看法不一,少年俠士走馬斗雞、游獵狎妓,有時也為自己的利益與義氣而欺壓良善,因而他們也是影響社會穩定的因子,被視為“惡少年”,這大約就是《史記》中所說的“豪暴之俠”。“流氓行徑成為任俠行為中伴隨始終的消極成分。俠的流氓傳統,使俠文化的末流成為社會的蠹蟲,既為朝廷法令所禁止,也為廣大百姓所厭棄。”[8]
概括來說,清代詠俠詩綜合了前代所有詠俠詩的基本特點,但清代社會文化與文學風習的變化,讓這段末世王朝的詩歌作品呈現出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魅力。清代詠俠詩大量采用樂府舊題和古詩形式,繼承了漢魏、唐、宋詩歌的藝術特點,既有古樸壯闊的詩美境界,也有浪漫灑脫的任俠情懷,更有雍容理性的思辨精神,因而整個清代詠俠詩呈現出來的審美精神與藝術面貌是比較復雜的。
清代詠俠詩雖在積極浪漫的用事精神方面不及唐代詠俠詩,然“俠”慷慨壯闊的精神狀態和傳統詠俠詩古樸浪漫的精神影響,仍然在清代詠俠詩中留下了鮮明的印記。如王夫之《結襪子》:“初識張公子,投瓊氣已橫。匣中報恩劍,不為汝曹鳴。”[3]第66冊499再如施閏章《少年行》:“少年矜任俠,走馬探金丸。朝從漸離飲,戲交劇孟歡。家本五陵子,遨游雙闕間。使氣陵五侯,結客滿長安。白日報人仇,純鉤血未干。官騎不敢追,九衢側目看。一朝見天子,請纓輸心肝。南征舉百粵,西使斬樓蘭。英聲振海陬,勝氣浮云端。竦身光竹帛,小勇寧足觀。”[3]第67冊262這兩首詩歌皆用樂府古題描寫當下人事,詩語古樸有力,將任俠少年的俠肝義膽和作家的自我思考結合起來,詩境豪邁,縱橫不羈,淋漓盡致地抒發了對俠義精神的追慕和渴望建功立業實現自我理想的愿望。
詩意壯美,充滿了烈烈英風。如李式玉《結客少年場》:“弱冠慕游俠,結客燕趙間。相逢一慷慨,然諾重丘山。義不惜千金,長驅出秦關。丈夫感意氣,投軀臣燕丹。嘆息荊軻輩,負恩不復還。我來易水上,潺湲為誰寒。”[3]第78冊100詩中“慕”“重”“惜”“感”“嘆”等具有強烈情感色彩的字眼,與“游俠”“然諾”“結客”“慷慨”“意氣”等相結合,統攝在易水寒波、悲歌余韻的自然環境與心理環境之中,構成了壯美雄渾的詩歌意境。
清人詠俠,在歌詠任俠精神的同時,進一步發揮了詩歌對歷史行跡的追索與評判功能,與整個清詩的歷史使命相契合。詩人以深沉的理性思致,觀照具有深遠傳統的游俠和俠義精神,追索歷史與古俠的遺跡,與宋前詠俠詩相比,清代詠俠詩淡化了直抒胸臆的感性闡發和抒情色彩,更多了理性的自我觀照。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將俠客的人格壯美與詩人的理性思辨、歷史評價結合在一起,二者交相輝映,形成了獨特的審美境界。
一方面,詩人們對俠客人格精神的認可與贊美,仍然是詠俠詩最核心的表現。“自矜然諾重千金,不惜頭顱輕一死”(魏裔介《邯鄲少年行》),“掛劍千金值,酬恩一命輕”(顧景星《劉生》),“從來然諾重千金,是處報仇輕七尺。相逢意氣人爭羨,懷中拂拭魚腸劍”等等,詩人用俠客高大、豪俊、縱馬懸劍的外在形象和行為特點渲染、襯托其英雄、慷慨的人格美。“身掛明珠袍,佩劍入都市。金鞍鐵連錢,顧盼玉鞭指”(邱上峰《俠客行》),“朝辭主人去,昏叩主人門。手提頭顱熱血腥,殺君仇家報君恩”(邵長蘅《俠客行》),“手提血髑髏,匹馬如流星。報恩復報仇,誓死不顧生”(劉巖《俠客行》)等等,詩人正面描寫,側面烘托,俠客的形象呼之欲出,躍然紙上,以此襯托其光彩燦爛的人格魅力。
另一方面,清代詠俠詩中,作家的主觀情緒十分鮮明,往往將自己的身世之傷和對時代歷史的思考融入詩歌,詩人的自我形象與俠客的精神交相輝映。如俞瑒《游俠篇》:“咸陽門外秋風起,落葉蕭條滿城市。莫道人生重結交,結交恩義今何似。……貂裘欲敝黃金盡,誰向長安問少年。昔年相許多相負,白頭傾蓋終何有?自古交知貴寸心,今朝意氣空杯酒。回思往事幾蹉跎,東海桑田生白波。呂梁懸水三千尺,不比人情險更多。人情反覆何堪再,由來貧賤知交態。 廷尉門前張網羅,平津東閣今安在。九月涼秋蕙草殘,空令猶子戀長安。傍人只笑侯嬴賤,故友誰憐范叔寒。閑情欲付東流水,世路悠悠何足恃。同袍空有素心人,悵望關河隔千里。”[9]此詩夾敘夾議,隱括眾多典故,突出了咸陽游俠慷慨意氣、斗雞走狗、冶游狎妓、呼盧縱博的豪宕生活,詩歌同時也是借少年游俠子之名抒發對結交之難與世態炎涼的無限感慨。詩人站在旁觀的角度評價詠嘆游俠當年的盛況,理性的觀照與感性的闡發相得益彰。
綜上,清代詠俠詩,延續魏晉唐代詠俠詩的特點,緊緊圍繞著游俠生活狀貌與精神特點,更加普遍深入地與詠史、懷古的寫作模式結合起來,與豪俠獨特的氣質風貌和諧統一,最終形成了壯美雄渾的詩意美,讓清代詠俠詩立于傳統文學詠俠一脈中而毫不遜色。當然,在清詩創作的大背景下,詠俠詩仍然存在內容單調重復、藝術境界良莠不齊的現象。然而在整個詠俠詩創作的縱向發展中,清代詠俠詩深于寄托,長于思辨,是中國古代詠俠詩發展中獨特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