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娜
北京財貿職業學院,北京 100025
2022年1月,中國人民銀行、公安部、國家監察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等十一部門聯合印發《打擊治理洗錢違法犯罪三年行動計劃(2022—2024年)》,決定開展歷時三年的專項行動以打擊治理全國的洗錢違法犯罪活動。一直以來,《刑法》分則設置的洗錢罪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都作為我國反洗錢刑事法律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國家機關懲治洗錢犯罪、查沒犯罪所得,進而實現打擊上游犯罪、維護金融管理秩序等目標的重要法律依據。然而,從現有立法規制來看,二者并非涇渭分明、相互獨立的兩個罪名,而是存在競合的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1]。在最高院發布的關于審理該二罪的司法解釋中有明確規定,即:掩飾、隱瞞明知是犯罪所得及犯罪所得收益的,如果既構成《刑法》第三百一十二條規定的犯罪,又構成《刑法》第一百九十一條規定的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2]。可見,在司法實踐中,二者常被作為關聯罪名予以適用。本文旨在結合該二罪名的立法演進、現有法律規制及相關司法案例,通過比較研究的方法,厘清該二罪名的異同之處,以期為準確區分此罪與彼罪、正確適用罪名提供參考。
我國關于洗錢罪的立法最早可追溯到1990年1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發布的《關于禁毒的決定》,該決定將掩飾、隱瞞販毒所獲財物非法性質和來源的行為認定為洗錢犯罪。1997年《刑法》的修訂正式確立了洗錢罪的罪名,并將洗錢罪的上游犯罪明確限定為毒品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走私犯罪三類。在其后發布的《刑法修正案(三)》(2001年)和《刑法修正案(六)》(2006年)中,洗錢罪上游犯罪的外延從四類擴大至七類,增加了恐怖活動犯罪、貪污賄賂犯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金融詐騙犯罪。2020年《刑法修正案(十一)》刪除了“明知”“協助”等規定,突破了以往洗錢“事后不可罰”之立法局限,構建了自洗錢獨立定罪入刑的法律新框架[3]。
該罪始源于贓物罪,最早出現在2007年5月兩高發布的《關于辦理與盜竊、搶劫、詐騙、搶奪機動車相關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4]中。該司法解釋規定,對于明知是盜竊、搶劫、詐騙、搶奪的機動車,實施買賣、介紹買賣等掩飾、隱瞞行為的,應依《刑法》第三百一十二條之規定,科以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但該罪名的正式確立則是在基于2007年10月兩高發布的《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確定罪名的補充規定(三)》中,該規定明確取消窩藏、轉移、收購、銷售贓物罪,確立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
為了充分保護本罪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現行法律規定,洗錢罪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須在上游犯罪事實成立,也即上游犯罪經依法裁判后方可認定,但此規定僅為認定該二罪的一般原則。特殊情況下,如:上游犯罪還有難以查清的其他事實或者上游犯罪嫌疑人一時難以抓獲等,導致上游犯罪尚未依法裁判,那么本罪只要達到查證屬實的標準,就可予以認定。值得說明的是,對于上游犯罪行為人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特殊情形,只要達到查證屬實的標準,也不影響本罪的認定。
在譚某松案(案號:(2014)臨刑初字第5號)中,被告人譚某松明知沒有合法來歷證明的摩托車系犯罪所得,仍用800元低價予以收購,雖然上游犯罪的犯罪嫌疑人在審理本案時尚未被抓獲,更沒有經過法庭裁判,但結合被害人的陳述、車輛購買證明等證據,完全可以憑現有證據證實上游犯罪事實的存在,因此本案中即使上游犯罪未依法裁判,但客觀上已經達到了查證屬實的標準,所以并不妨礙對譚某松本罪的認定和量刑。
在元某案(案號:(2013)大少刑初字第11號)中,被告人元某在經營元記金銀加工店期間,以明顯低于市場價格的5700元收購了黎某某在大城縣縣城內搶劫所得的兩條斷裂損壞的黃金項鏈。雖然在上游犯罪中,公訴機關因黎某某未達刑事責任年齡依法撤回起訴,但在本案中司法機關對元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的認定依法并不受此影響。
認定洗錢罪及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時,須證明當事人在主觀上對掩飾、隱瞞對象是或可能是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具有明知的故意。這種所謂的明知,除了可以直接證明的以外,還應當充分結合被告人認知能力的有無高低、犯罪所得的數額大小、轉換轉移所得的方式等主、客觀因素來綜合認定。
在張某泉案(案號:(2010)南刑二終字第205號)中,雖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被告人張某泉明知案涉車輛系盜搶所得,但綜合考量行為人在明知交易的是套牌車,且是在非正規交易場所以明顯低于同類車市場價格的情況下購買的,已完全可以合理推斷出行為人不可能不知道案涉車輛系犯罪所得,即可以推定被告人存在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的主觀故意。
洗錢罪的上游犯罪是特定的,僅包括毒品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恐怖活動犯罪、走私犯罪、貪污賄賂犯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金融詐騙犯罪七類,也即:只有針對這七類上游犯罪所得及犯罪所得收益實施的掩飾、隱瞞等行為方才構成洗錢罪,否則只能以掩飾、隱瞞罪論處。
在陳某案(案號:(2018)川3423刑初76號)中,法院經審理查明被告人陳某明知妻子沙某的巨額所得與其自身的職業及職業收入明顯不相符,而是通過販賣毒品所得,但仍然為其提供自己的銀行賬戶,幫助沙某掩飾資金的來源和性質,該行為符合洗錢罪的全部構成要件,依法應以洗錢罪論處。
該二罪分別設置于《刑法》分論的不同章節之中,顯著體現出二者所侵犯的法益存在不同。掩飾、隱瞞犯罪設置于妨害司法罪之下,該罪侵犯的法益主要是司法機關對犯罪的偵查、起訴、審判以及對上游犯罪贓物的追繳[5]。洗錢罪設置于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之下,該罪侵犯的法益除了追查上游犯罪和追繳贓物的司法活動外,更側重的是對金融管理秩序、市場經濟秩序的破壞。
在揭某春洗錢罪二審案(案號:(2017)贛01刑終92號)中,抗訴機關認為:揭某春在司法機關對其女揭某珍已立案查處的情況下,仍通過賣出股票、存入銀行等方式掩飾、隱瞞揭某珍犯罪所得及收益的來源和性質。其犯罪行為不僅嚴重妨害了司法秩序,更嚴重對抗了金融機構關于客戶盡職調查和可疑交易監測的反洗錢監管要求,嚴重侵害了金融管理秩序,依法應以洗錢罪論處。二審法院采納了抗訴機關的意見,撤銷了一審中對揭某春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的認定,改判揭某春構成洗錢罪。
掩飾、隱瞞犯罪之行為性質主要體現在對上游犯罪所得及所得收益本身的掩飾及隱瞞,而洗錢罪之行為性質則主要是側重于對上游犯罪所得及收益的性質與來源進行掩蓋及隱瞞,也即存在將贓款“漂白”、使違法所得“合法化”的目的[6]。
在袁某芳洗錢罪案(案號:(2018)渝0105刑初1338號)中,被告人袁某芳辯稱自己雖然知道案涉資金系弟弟袁某圣貪污受賄所得,但其始終是在袁某圣的指示下保管資金、購置房產車輛,而這僅僅是一種協助使用犯罪所得的行為,因此應認定為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但經審理查明,被告人袁某芳以本人名義將犯罪所得存入銀行賬戶并以自己和丈夫名義購置房產車輛的行為本身已突破了對案涉資金的物理占有與使用,客觀上實現通過金融機構和金融手段改變案涉資金的性質和來源,主觀上存在將非法收入合法化的意圖,因此依法應以洗錢罪論處。
犯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嚴重的,依法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關于情節嚴重的情形,現有法律已有明確的規定。如:掩飾、隱瞞金額巨大超過10萬元的;或掩飾、隱瞞次數頻繁超過10次的;或掩飾、隱瞞的金額和次數達到一定標準(3次且5萬元以上);或掩飾、隱瞞行為造成嚴重后果如公私財物受到巨大損失、嚴重妨害對上游犯罪的追究查處等。
犯洗錢罪的,一般面臨沒收實施犯罪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但關于何為情節嚴重,并無像掩飾、隱瞞犯罪一樣有著明確的標準。在周某洗錢罪再審案(案號:(2017)湘0603刑再1號)中,被告人周某按照其同學丁某的指示,提供銀行賬戶,并通過轉賬、提現等方式協助轉移受賄犯罪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達1315萬余元。再審審理中,檢察機關提出原審被告人周某屬于情節嚴重,原審判決對其量刑畸輕。但審判機關則提出因洗錢罪關于情節嚴重的標準和認定,至今無相關法律和司法解釋予以明確,在審判實務中,洗錢罪的具體量刑往往未適用情節嚴重條款,因此結合本案具體情況,不認定情節嚴重。
就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而言,根據其與上游犯罪的關系,掩飾、隱瞞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純粹的發生于事后的幫助行為,對此僅單獨認定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毫無疑問。另一類是與上游犯罪存在事前、事中的通謀,對此該認定數罪還是僅認定前罪即由前罪吸收后罪呢?根據不可罰之事后行為理論,即在某個犯罪既遂,又實施了另一個犯罪行為,但如果后一個行為沒有侵犯新的法益或者不具有期待可能性,就不可處罰[7]。因此,當掩飾、隱瞞行為與上游犯罪存在事前或事中通謀的情況下,不應認定數罪,應以上游犯罪的共犯論處。
但在洗錢罪中,由于本罪中掩飾、隱瞞的犯罪所得、犯罪收益所得是法定七類上游犯罪所產生的,掩飾、隱瞞的主觀意圖在于通過“漂白”的方法將違法所得及收益合法化,且同時與上游犯罪存在通謀,那么洗錢罪的掩飾、隱瞞行為就因為侵犯了兩類不同的法益而不再屬于不可罰之事后行為,因而應對掩飾、隱瞞的行為與上游犯罪行為同時認定數罪。
在李某林犯販賣、運輸毒品罪、洗錢罪一案(案號:(2021)贛1022刑初124號)中,被告人李某林伙同他人開車從外地購買氯胺酮并運輸回撫州進行出售,為了掩飾資金來源,在販毒過程中先后使用付某等人微信收取轉移毒資。如前所述,被告人李某林“自洗錢”之行為已因企圖漂白資金性質、掩飾資金來源而突破了事后不可罰之限制,觸犯了獨立的罪名。最終,人民法院依法認定數罪,即:被告人同時構成販賣、運輸毒品罪和洗錢罪,處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綜上,洗錢罪與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在客觀上即上游犯罪事實成立,及主觀上即行為人具有明知的故意兩方面具有相同點。區分該二罪的關鍵更多的在于厘清上游犯罪是否屬于七類特定犯罪、犯罪行為所侵犯的法益是否具有多重性以及行為性質是否側重掩飾隱瞞所得及收益來源和性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