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保華 周瑜娟
北京市觀韜(濟南)律師事務所,山東 濟南 250001
最高院頒發《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與企業改制相關的民事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改制規定》)確立了債務隨企業財產變動原則,又稱企業法人財產原則,基本解決了在企業改制過程中以“資產與債務相抵”的約定出售資產對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的保護問題。但是現有法律規定及司法解釋不能完全覆蓋復雜的現實情況,學者對此的研究也可謂是鳳毛麟角,導致司法實踐中在處理此類問題時沒有統一結論。本文試以代理過的真實案例論述“資產與債務相抵”的約定對債權的侵犯與保護。
2003年2月1日起施行的《改制規定》創造了“企業法人財產原則”,其中列舉了企業公司制改造、股份合作制改造、企業分立、企業債權轉股權、國有小型企業出售、企業兼并等情況下企業法人財產原則的適用。然而,現實中企業逃廢債務情況花樣百出,《改制規定》在應對債務人借改制之名與受讓人約定“資產與債務相抵”的情況下無計可施。
以筆者代理過的C公司債權追償案為例。
F公司是國有控股公司,2006年12月,P市政府作出《會議紀要》,同意F公司采取分立出售部分資產的形式,由Z公司出資收購成立新公司。新公司承接F公司除SL路11號60畝土地和廠房外的所有資產,同時承擔除F公司銀行貸款3700萬元以外的全部債務,收購資金確定為1584萬元,并要求妥善做好職工安置工作。F公司與Z公司簽訂買賣合同,F公司僅留下了已被法院查封的SL路11號土地、房產和銀行債務。2007年1月,Z公司設立“Z公司F分公司”,2012年3月2日該分公司注銷。因F公司優質資產均被轉移,幾乎沒有還款能力。后,銀行將債權轉讓給C公司。
C公司向Z公司追償時,因F公司與Z公司關于“資產與債務相抵”的約定并不違反法律的強制性規定,無相應的法律適用,C公司行使撤銷權的舉證責任又太重,還有期限限制,本案在一審、二審、再審甚至發回重審時,各級法院均認為C公司無權向Z公司追償,債權很難得以實現。
該案基本符合《改制規定》國有小型企業出售第二十四條的規定:“企業售出后,受讓人將所購企業資產納入本企業或者將所購企業變更為所屬分支機構的,所購企業的債務,由受讓人承擔。但買賣雙方另有約定,并經債權人認可的除外。”如果F公司是國有小型企業出售,未經債權人同意,Z公司作為受讓人應當承擔因所購F公司的資產而承擔對C公司的債務,但是只因F公司在出售時留下了部分土地房產和銀行債務,不是整體出售,法院認定F公司的企業改制不符合《改制規定》第二十四條關于國有小型企業出售的規定。
該案也大部分符合《改制規定》第六條的規定:“企業以其部分財產和相應債務與他人組建新公司,對所轉移的債務債權人認可的,由新組建的公司承擔民事責任;對所轉移的債務未通知債權人或者雖通知債權人,而債權人不予認可的,由原企業承擔民事責任。原企業無力償還債務,債權人就此向新設公司主張債權的,新設公司在所接收的財產范圍內與原企業承擔連帶民事責任?!钡且騔公司收購后,僅成立了分公司,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公司,因此也不符合企業公司制改造的規定。
債權人的利益就此框在《改制規定》列舉的種類中走投無路。對于這種借企業改制惡意逃避債務的行為現實中多種多樣,僅僅依據《改制規定》列舉的情形已經不能適用現實的需要,本案的出路在于適用企業法人財產原則。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三條第一款規定:“公司是企業法人,有獨立的法人財產,享有法人財產權。公司以其全部財產對公司的債務承擔責任?!?/p>
企業法人財產原則貫穿于《改制規定》中,在改制后企業債務的承擔上,以多種方式保護債權人。
最高人民法院民二庭葉小青法官在2003年中國法院網上發表的《適用“審理企業改制相關案件司法解釋”應注意的問題》[1]中認為:“企業法人應當以其所有的財產獨立對外承擔民事責任。這是企業法人財產原則的核心。企業債權、債務承繼原則和企業債務隨企業財產變動原則,是企業法人財產原則派生出來的原則?!?/p>
企業法人的財產是企業對外經營的基礎,可視為企業對外承擔債務的一般擔保。與傳統的法律規定和原則相比,最大的優點就是簡單直接。企業法人財產原則不需要證明出售的資產是否存在不合理的低價,不需要證明受讓方是否明知,也不受撤銷權時間的限制。
1.“資產與債務相抵”的約定不同于單純的企業資產出售(轉讓)
企業資產出售實際就是交易雙方之間的買賣合同法律關系。在企業資產出售中,企業以資產換取等額金錢,企業的總資產并無減少,不會損害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利益。故企業資產出售關系中,受讓人雖然獲得了企業的資產,但因其獲取資產的行為并沒有削減企業的總資產,故無需向企業的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承擔責任。
但如果企業在出售資產時,附加了一定數額的債務,并以債務數額抵銷部分或全部資產出售款項,由受讓方負擔債務償還責任,則無異于賦予該部分債務的債權人就出售資產的優先受償權,使得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可以就企業財產受償的資產減少,損害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利益。
《改制規定》第二十四條規定,企業出售的受讓人承擔所購企業的債務,雖然是針對國有小型企業的整體出售而言,但整體出售顯然包括了企業資產與債權債務在內,其規定精神與上述法律原則并無二致。
故企業資產與債務一并出售的情形與單純的企業資產出售存在本質的差異,不能按照資產出售的原則來處理。
2.“資產與債務相抵”約定中的對價并非資產的價值
“資產與債務相抵”后,得出的剩余對價并非出售方資產的價值,其實質是出售的資產與約定的債務的差價,出售企業資產因此而減少,償債能力下降或者喪失。
上述案件中,Z公司主張的,根據其與F公司之間的資產買賣合同的約定,已支付對價款的實質是“資產與債務相抵”后支付的合同價款,并非單純的資產買賣價款。如果根據企業法人財產原則,未附帶債務部分債權人有權向Z公司主張債權。
關于約定“資產與債務相抵”是否應當直接適用企業法人財產原則在理論界還有些許爭議,主要爭議點在于適用該原則會使得債權主張人獲得一個“優先受償權”。
中國政法大學王軍副教授在2007年《法律實務》上發表了一篇名為《評“企業債務隨企業財產變動原則”——法釋〔2003〕1號司法解釋的一個理論誤區》的論文,該論文在第三部分人民法院的審批實踐中,借用企業法人財產原則的經典案例工商銀行山東分行訴信誠公司借款合同糾紛一案(下文有論述),對最高院在本案的判決書中的“化肥廠的改制行為侵犯了債權人的平等受償權”[2]提出疑問,并認為山東工行因此獲得了一個“優先受償權”。王軍副教授認為,平等受償權只存在于執行程序中的參與分配程序和破產清算程序,在其他案件中運用平等受償權沒有法律依據。
關于王軍副教授認為的主張權利的債權人獲得所謂的“優先受償權”問題,其忽略了一個基本的法理,法律不保護在權利上睡覺的人。債權是一種私權利,只有主動主張權利才有可能獲得支持。舉例說明,假如G有兩個普通債權人K和L,K先向G主張債權,優先獲得了受償,但K獲得的并非優先受償權。在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不主張權利的狀態下,債權人無需也沒有必要等著所有的債權人到齊,一同主張債權。
換個角度講,假設債務人存在多個債權人,各個債權人的債權均已到期,債務人可以清償任何一個債權人,該清償行為雖然從外觀上看使其財產有所減少,但相應地,其債務也減少了,從財務記賬上看,債務人的總體財產并未產生任何變化,不能當然地認為對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造成了損害。
另外,上述案件中山東工行通過法院訴訟獲得了債權的清償,但這并非是獲得了優先受償權,其權利依然不能對抗有抵押權等法律規定的特定優先債權。
筆者認為,基于債權的平等性,除非企業就企業的個別財產為某一單獨的債權設定了擔保物權或法律為某類債權設定了法定優先權,則每個債權人都享有就企業全部財產受償的權利。在“資產與債務相抵”的約定中,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主動適用企業法人財產原則主張債權不等同于獲得了優先受償權。
上述C公司與Z公司的案件,最終經過檢察院抗訴,歷經十幾年,2021年再審改判。再審法院認為,本案并非單純的企業資產出售。在企業資產出售中,企業以所出賣資產換取等額金錢,企業的總資產并未減少,不會損害其他債權人利益,故無需向企業的其他債權人承擔責任。在企業資產與債務一同出售的場合,如果受讓人在購買資產后依照約定清償了附加的債務,該履行行為消滅了企業的該部分債務,對企業的總資產并無減損,在此情形下,受讓人無需對其他債權人再承擔償付責任;但如果受讓人尚未清償所附加的債務,則該部分債務所對應的等額資產仍然構成企業的償債資產,其他債權人可以就其購買的該部分資產求償。
該案的裁判意見與最高院審理的工商銀行山東分行訴信誠公司等借款合同糾紛二審案[最高人民法院(2003)民二終字第106號]意見基本一致。最高院在本院認為部分表述為:“盡管化肥廠與信誠公司和有關債權人達成的相關債務轉讓協議對合同各方當事人具有法律約束力,但因信誠公司用以作為接收上述債務對等條件的接收相應財產的行為,客觀上造成了化肥廠對所有債權人的債權進行擔保的法人財產減少,該財產轉移行為侵犯了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的權利?;蕪S與信誠公司之間關于以接收相關財產作為承擔等額債務前提的約定對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不發生法律效力。……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仍有權按照合同相對性原則和法人財產原則,要求改制企業和接收改制企業財產的新公司承擔相應的償還責任……”
1.未經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認可
如上所述,企業的資產為債務的一般擔保,因此債權人對債務人企業的重大資產轉移情況應當享有知情權,一旦發生債務人企業將資產與債務一并出售的情況,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應當有權對該合同的約定提出異議。債務人企業將資產與債務一并出售的情況下,未經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認可的,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有權依照企業法人財產原則向受讓企業追償。
2.“資產與債務相抵”的約定,使出讓企業償債能力下降或者喪失
理解企業法人財產原則的關鍵在于,債務人的財產處分行為減少了企業法人財產,降低了清償能力,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所以接受債務人財產的企業應當在接受財產范圍內對原企業債務承擔連帶責任[3]。
本文提到的兩個案件,一個是C公司與Z公司的案件,另一個是工商銀行山東分行訴信誠公司案件,兩案在判決受讓人承擔債務的范圍上稍有不同。工商銀行山東分行訴信誠公司案件中,最高院認為受讓人應當在接收出讓人財產的范圍內承擔責任,C公司與Z公司的案件中,高院認為受讓人應當在未償付所附加的債務范圍內承擔責任。
筆者同意高院的觀點。如果受讓人在購買資產后依照約定清償了附加的債務,該履行行為就不違反債權的平等性,因為,該履行行為消滅了企業的債務,對企業的總資產并無損害,在此情形下,受讓人亦無需對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再承擔償付責任。
上述案件中,Z公司所接收的F公司的資產評估值應當高于所附加債務1584萬元,即全部資產的價值減去1584萬元之后,構成了附加債務的對價,Z公司以承接債務的方式抵銷了其應當承擔的資產價款。在Z公司不能證明其已經償付了所附加的債務的情況下,應當在與所附債務等額財產的范圍內向包括C公司在內的未轉移債務的債權人承擔償付責任。
上述兩個案例的判決分別判定的是共同責任和連帶責任,導致該結果的原因是債權人的訴訟請求分別是共同責任和連帶責任。共同責任和連帶責任雖有區別,但從司法實踐來看,兩者的法律后果卻相差無幾,因此在此不再贅述。
綜上所述,“資產與債務相抵”的約定,其實質是受讓方在收購資產時并未支付對價,債權人有權根據企業法人財產原則向受讓企業追償,追償行為為私權利主張的行為,并未獲得優先受償權。受讓企業應當在未償付約定的所附加債務范圍內承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