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涵穎
鏡像理論是法國學者拉康吸取了黑格爾哲學和弗洛伊德心理學等多方學派思想提出的一套關于“人性”方面的理論論述,他認為自我是受他人影響所產生出的一種意識,個體通過他者及其周遭環境的的影響逐漸完成自我的建構。拉康在研究人的主體性時提出人的三種精神秩序,即個人的主觀領域、被他者支配的超然秩序以及無知的本我狀態。本文基于鏡像理論,對托尼·凱德·班芭拉(1939—1995年,以下簡稱班芭拉)小說《教訓》①中黑人的身份建構進行探討,以此來揭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黑人民權運動的開展對社會所造成的影響。
作為一名西非裔的女性作家,班芭拉以文學為武器一生致力于黑人的民權運動,筆觸直指社會的根源性問題,她的作品多關注貧困地區惡劣的生存環境,為黑人發聲,身份的找尋探析是其創作的中心主題,她用個人的社會影響力為民權運動的發展貢獻力量。她的一生創作了多部對美國社會產生了深遠影響力的作品,她從文學、哲學、語言、心理、社會等多個維度自內到外的關注黑人的生存境況及精神價值追求。早年間她參與收錄了女權主義作品集《黑人婦女》,其中不乏有休斯、沃克等人的作品,也不難看出前輩們對其創作中的影響和啟發。1972年她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大猩猩,我的愛》(Gorilla,My Love),1977年出版另一部小說集《海鳥仍然活著》(The Sea Birds Are Still Alive),并于1980年憑借其第一部小說《食鹽者》(The Salt Eaters)一舉斬獲美國圖書獎、蘭斯頓·休斯學會獎和佐拉·尼爾獎。在其去世后的幾年間,有人先后整理出版了她的《深度視察和救援任務》(Deep Sighting and Rescue Missions,1996)和《那些骨頭不是我的孩子》(Those Bones Are Not My Child,1999)這兩本仍可視為杰出的代表作品。
《教訓》(The Lesson)是班芭拉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大猩猩,我的愛》(Gorilla,My Love)中一篇極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雖不是其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但無論是從敘事話語、心理剖析、語言風格的運用,還是從對“黑人性”的探討抑或是“民族性”的深層挖掘,小說都頗具作者獨特的創作風采,她用簡短的篇幅在寥寥數語中將黑人小孩心理的逐步成長與找尋身份的存在意義相聯系,進一步揭示民族文化自信的必然意義。
目前國內能看到的最早關于小說《教訓》的研究是文培紅老師于2007年發表在《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上的《試析小說〈教訓〉的敘事視角與話語模式》,她從敘事學理論及小說文體學的角度切入,通過對敘事視角及其功能的分析,展開對生活在紐約的黑人女孩的“經驗自我”展開討論,并通過人物的話語模式表達出人物的個性特征,最后通過對敘事語言風格的分析反映出小說創作者對黑人提高經濟地位的迫切展望[1]。羅青于2015年在《海外英語》上發表的《從邊緣角度試析〈教訓〉中方言特點及功能》則從語言學角度切入,從語言特征和方言兩個方向對小說進行文本的闡釋。國內關于班芭拉及其作品的研究還未達到成熟的階段,未有成型的專著對作者及其作品進行詳盡的評析。但學界對她的獲獎作品《食鹽者》的研究相對較多,如樂軒的《治療美國黑人兩性關系:對〈吃鹽的人〉的文化解讀》、劉曉露《生命不可承受之選擇——〈爵士樂〉和〈吃鹽者〉中身份構建之對比研究》以及《集體觀照下的身份選擇與構建——解讀班芭拉的小說〈吃鹽者〉》。另外,還有兩篇學位論文對《食鹽者》進行解讀,分別是董小萌的《文化相對主義視角下的〈食鹽者〉解讀》和李新燦的《論〈食鹽者〉中的療愈主題》[2]。
國外對班芭拉的研究相對成熟且系統,有相應的專著供學者參考,如法拉·賈斯敏·格林芬的《托尼·凱德·班芭拉:自由地生活在宇宙的任何地方》(Tony Cade Bambara:Free To Be Anywhere in the Universe)、珍妮兒·柯林斯的《產生的力量:班芭拉〈食鹽者〉中的裂變、融合和后現代政治》(Generating Power:Fission,fusion,and Postmodern Politics in Bambara's The Salt Eaters),以及THABITI LEWIS所著的《與托尼·凱德·班芭拉的對話》(Conversations with Toni Cade Bambara)等代表性著作。
班芭拉的作品包含著極鮮明的黑人文學的特征,無論是從種族、身份、黑人話語、敘事策略,還是表現兄弟姐妹情誼,均在小說中有明顯的創作傾向和書寫策略。學術界對小說《教訓》的關注度較低,但在這部小說中班芭拉抓住了孩提時代意識蘇醒對黑人民權運動存在的至關重要的影響,作者從對莫爾小姐為孩子們上課的描述中,致力于表達黑人種族身份意識的蘇醒對身份的找尋中突破自我的重要性。
西爾維婭是《教訓》中那個被迫接受“教訓”的黑人小女孩,小說通篇都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展開回憶性的敘述,故事以“回到過去”開始,這表明西爾維婭實際年齡已經很大了,小說用回憶的口吻追憶年少之事,“Back in the days when everyone was old and stupid or young and foolish and me and sugar were the only ones just right…(在過去的日子里,每個人都是又老又笨的或者年輕又愚蠢的,只有我和Sugar算正常的……)”[3]220-226后來的西爾維婭明白自我意識已經在個人的主觀領域下蘇醒,并生根發芽。前面提到過,拉康提出了三種精神秩序,即想象界、象征界和現實界,而想象界便是其個人主觀領域。象征界是處于支配地位的,它既是無意識語言結構也是父親之名/他者語言,而現實界是一種原始混沌的本我狀態,它無法被主體感知也不能被言說[4]。在小說《教訓》中有這樣一段自述:“She shuts up,and Miss More looks at me,sorrowfully I'm thinkin.And something weird is goin on,I can feel it in my chest.(她閉上嘴,莫爾小姐看著我,我覺得她很悲傷。有些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我能感覺到它在我的胸口。)”[3]220-226西爾維婭面對莫爾小姐的“課堂教育”心里已隱有不舒服之意,莫爾小姐讓其講述出來,可她選擇閉口不談,但有些言說不清的情緒已在胸口醞釀。在這里西爾維婭個人主觀領域下的意識覺醒開始引出小說除身份找尋外的另一主題——民族性的認知。班芭拉習慣在創作中用大量筆墨表達“黑人性”與“白人性”間的社會對立以及黑人在白人主導社會下艱難的生存困境。就像《教訓》中紐約街上所標的一小丑玩具的價格就能讓鄉下的貧苦黑人擁有一張舒適的雙人床,巨大的價值差異與社會貧富差距正是作者極力呼吁并倡導改變的現狀,物質上的差距應是黑人民權運動中所需要關注的焦點。
文培紅在分析《教訓》里西爾維婭的人物特性時提到“敘事自我”與“經驗自我”兩個概念,作者刻意用兩種敘事視角將讀者引入小說的理解中,長大后的西爾維婭對年少自己的批判,是讓“讀者意識到敘事者的主觀、片面,其敘述是不可靠的,讀者的思考和判斷對建構小說的意義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盵1]文培紅分析讀者的反應正是作者借小說要傳達的關于黑人需要找尋的實際價值,“讀者需要看到文本中作者的意圖:揭示美國社會白人與黑人經濟地位的不平等,以及黑人爭取經濟平等地位的迫切性?!盵1]通過對小說的閱讀,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文本中莫爾小姐相對于西爾維婭而言是處于“他者”處境的,她們是分離的卻又在長大后的西爾維婭的意識中完成了統一。站在主人公的個人主觀領域去看莫爾小姐,她對其是有丑化與排擠的,“他者”的存在讓她反感,但同時由“他者”的引領卻逐漸完成了自我的身份建構,莫爾小姐的存在使主人公產生了與生存環境相反甚至真實自我相異的認知。這其實也驗證了拉康的“鏡像”理論,主體在認定一個影像之后自身會發生變化,而后語言幫助自我重建主體功能[5]。所以,在小說中心理語言和肢體語言都在以鮮活的姿態表達出主人公在一步步地自我構建,當西爾維婭開始想象如果向母親要一個35美元一個小丑玩具,母親會說的話,“Thirty-five dollars could buy new bunk beds for Junior and Gretchen’s boy.Thirty-five dollars and the whole household could go visit Grand-daddy Nelson in the country.Thirty-five dollars would pay for the rent and the piano bill too.(35美元可以給朱尼爾和格雷琴的兒子買新的雙層床。35美元全家人就可以去看望鄉下的納爾遜爺爺。35美元還可以付房租和鋼琴費。)”[3]220-226母親強調語氣下的一筆筆賬是底層黑人民眾剛需外的奢望消費,然而這在白人的世界中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玩具,更別說小丑旁邊標價1000美元的玩具帆船了。在這里西爾維婭已經有主體意識的覺醒,通過對母親語言的想象,莫爾小姐的肢體與表情語言的現場表達,西爾維婭開始對自我的身份產生認知,這也是作者向讀者所傳達的理念:黑人民權運動的成功仰仗著成千上萬的黑人民眾的自我蘇醒,從精神的困境中解脫自我,掙脫身份帶來的社會束縛,追求公平的物質生活和社會資源,實現實際意義上的平等價值。
在小說《教訓》中,西爾維婭通過想象母親的語氣開始意識到想象中的自我遠沒有現實中的自我真實,她開始意識到莫爾小姐帶領孩子們來到的紐約大街就像一面鏡子,所映照的是不同于自我的所謂的白人的世界。意識的覺醒是身份開始建構的標志,西爾維婭在鏡像中開始了自我的身份建構歷程。小說里的另一主人公莫爾小姐相對于西爾維婭而言是“他者”,她對莫爾小姐的排斥和厭惡在心里開始有了明顯的民族差異意識后被持續放大,直到長大后西爾維婭在回顧歷史中才對莫爾小姐有了微微的愧疚之情。她討厭西爾維婭大學生的身份,討厭家長們人前對她的尊重,討厭她明明不是老師卻要對孩子盡著教導之責,也討厭在玩具店上的那堂影響終身的課。西爾維婭拒絕表達那堂課所帶給她的震撼,但作者借休格的嘴實質已表明了自身的立場,“I think that this is not much of a democracy if you ask me.Equal chance to pursue happiness means an equal crack at the daugh,don’t it?(我認為,如果你問我的話這算不上什么民主。同樣追求幸福的機會也意味著同樣的努力,不是嗎?)”[3]220-226休格認為,追求平等并不僅僅在于意識到不平等,黑人民眾的窮和白人民眾的富也是有根溯源的,我們(黑人)所追求的平等,是同工同酬,是同等付出下的同等回報,是民族上的平等,是社會資源分配上的平等。在文中,西爾維婭對休格所說的話很是生氣,這其實從側面反映出休格表達了她的觀點,也證明莫爾小姐這堂課的意義已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
根據拉康的觀點,個人的心理變化不應成為首要關注的焦點,他提出的自我建構理論強調主題的形成受制于“他者”,主體唯有通過他人的認可才能實現自我的價值,自我的建構存在于其與外界的關系之上[5]。在代表社會語言的象征界中,白人的絕對話語權就隱含在文本的中心思想中,莫爾小姐的存在價值就是帶領孩子們從內部去認識并思考這套話語體系的不合理性,從而去爭取本就屬于黑裔美國人和白人之間的社會公平。當西爾維婭產生關于貧富間的困惑時,莫爾小姐是鼓勵她自己進門去探索的,“Let's go in.Only she don't lead the way.(我們進去吧。只是她并不領路。)”[3]220-226由此可以看出,莫爾小姐在小說中起啟發式作用,就像她的外貌、學歷、身份、社會背景以及人情往來對西爾維婭在身份認知的影響只起引路人的作用。作者向讀者也在傳達一個意識:黑人只有主動去找尋身份的平衡點才能在真正意義上完成自我救贖。班芭拉借莫爾小姐的身份,以文學對文化進行觀照,西爾維婭的覺醒是新一代黑人積極響應時代訴求的象征。
除莫爾小姐外,小說中作為“他者”的其他孩子的討論也對西爾維婭的身份建構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上文提到從休格的陳述中已然揭示了西爾維婭的真實想法,在參與其他孩子的討論中,西爾維婭的意識逐步覺醒,她在認可中逐步走向認知,像小說結尾的敘述:“But nobody gonna beat me at nuthin.(沒人能輕易打敗我。)”[3]220-226這更像是一種宣誓,蘊含著作者對黑人未來生存展望的美好寄予。班芭拉以黑人特有的語言說話方式(如方言、俚語及口語表達方式等)來表達黑人的話語權,在文學作品中藝術地表達作者的政治傾向,“為政治而藝術”[6]一直是班芭拉創作中的一個核心輸出方式,小說以一堂課的方式給孩子們帶來了印象深刻、來自生活甚至關乎生命的“教訓”。
借用拉康的鏡像理論,從主人公的個人領域和“他者”的影響兩個維度分析小說《教訓》中西爾維婭身份的建構,從想象界和象征界的兩股交織力量下促成黑人身份意識的覺醒是這篇小說的主旨所在。聯系時代大背景研究小說作者班芭拉的創作傾向可以發現,除卻對黑人運動的高度支持外,更有作者關于黑人生存困境的政治性考量,文化之根是黑人抗擊美國不平等社會的有力武器,身份找尋是民權運動目的得以實現的必由之路。她曾這樣說:“我們要在全新的地方(美國)創造出被忽視的古老的力量,在我們的歷史,我們的靈魂,以及我們的日常智慧中,每一件事都建議我們必須這么做?!盵7]班芭拉善于在作品的取名上標新立異,無論是選自《大猩猩,我的愛》中的《教訓》還是她的長篇小說《食鹽者》,都能從名字中一眼窺見作者借題發揮的意味,從文學外部直指文化的內核之中,直擊美國強勢的白人話語體系。黑人文化身份的建構有助于黑人的社會形象塑造,有助于置換掉主流文化中心下歪曲的形象和認知,對美國歷史的重新定義有新時代的要求,黑裔文化是美國多元文化大背景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黑人的發聲、種族身份的追求和階級意識的覺醒一直是班芭拉在作品中著意討論的點,三者并立才是黑人去爭取社會平等地位的有力武器。
注 釋:
①本文引用的小說《教訓》來源為:TONI CADE BAMBARA.The lesson[M]//HANS P.GUTH,GABRIELE L RICO.Discovering Literatureed.NJ:Prentice-Hall,Inc.2000:22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