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開目
(作者單位:南昌師范學院音樂舞蹈學院)
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首次提出“中華美學精神”這一命題,并對此進行了詳細的闡釋:“中華美學講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講求言簡意賅、凝練節制,講求形神兼備、意境深遠,強調知、情、意、行相統一。我們要堅守中華文化立場、傳承中華文化基因,展現中華審美風范。”作為當代文藝創作的理論指導和美學追求,中華美學精神在創作理念、創作方法、創作效果三個方面實現了對中國傳統美學精神的提煉與升華。
首先,“托物言志,寓理于情”,這是中國傳統藝術創作獨有的構思方式。“志”是情志、理想,“理”是道理和愿景,這兩者的抒發和認同都需要借助一定的載體,即意象和情感,有了這兩個載體,“志”和“理”的表達也就更加形象,并能獲得更多人的認同。其次,“言簡意賅,凝練節制”,這是中國傳統藝術創作獨有的審美取向。所謂“以少總多”“萬取一收”,就是要用最簡潔、最精準的方式去獲得最理想的效果。反之,如果煩瑣冗長,勢必讓人難以接受。再次,“形神兼備,意境深遠”是中國傳統藝術創作獨有的審美追求。形神兼備要求形似,更要神似,這在中國古代的繪畫、書法、表演藝術中是得到普遍認可的。意境深遠則是中國美學的最高追求,即要營造出一個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空靈飛動的新境界,并在這個境界中實現天人合一。通過分析可以看出,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中華美學精神既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又面向現代審美需求,是當今和未來藝術創作、表演和傳播的總參照、總引領。
“托物言志,寓理于情”是從創作方式角度而言的。藝術創作作為主體情思與志向的表達,需要借助一定的載體或橋梁,如此才能獲得更廣泛的認同,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1]。對于影視音樂而言,托物言志和寓理于情主要表現為借助音樂讓影視作品的主題得到豐富和深化。換言之,影視音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影片的代言人,用音樂說事明理,以音畫結合的形式將“志”和“理”傳遞給觀眾,這顯然要比直白的說教更加自然。
以第六代導演的代表者賈樟柯為例,其電影作品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即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關注,通過對他們生活和生存境遇的展示,引發觀眾對于時代和社會的深刻思考[2]。而在多部影片中,音樂從來都是不可或缺的,賈樟柯稱之為“第二臺攝像機”。這些音樂能夠與影片主題完美融合,繼而從本質上提升影片的藝術表現力。以《三峽好人》為例,主人公韓三明的手機鈴聲是20世紀80年代風靡一時的歌曲《好人一生平安》,而小馬哥聽到后則嘲諷“還好人呢,現在奉節一個好人也沒有了”,隨即展示出了自己的手機鈴聲——《上海灘》。此后小馬哥還先后唱起了《老鼠愛大米》和《兩只蝴蝶》。三峽工程是世界矚目的超級大型工程,而工程的浩大反而襯托出了人物的渺小。三峽移民的背景下,無論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還是鄉鎮的小青年,都面臨著重大的抉擇,而音樂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他們的性格和志向。韓三明樸實善良,堅信好人有好報,而小馬哥的心中則有一個江湖,時刻準備著去一探究竟。幾個人、幾首歌便展示出了一個最真實的群體和時代。這種原生態的情感既讓人感動,又有著淡淡的哀愁。在時代變遷的大背景下,個人應該何去何從,是堅守初心、不為所動,還是順勢而為、積極求變,這正是觀眾需要思考的。可以看出,巧妙地運用音樂,特別是對流行歌曲的運用,使影片能夠借助歌曲自身的內容和風格,實現對其主旨的多維闡釋,也提升了觀眾對“志”和“理”的接受效果。
“言簡意賅,凝練節制”是中國藝術創作自古便推崇的審美內涵。古籍中的“以少總多,情貌無遺”“計白當黑”等,都是歷朝歷代創作者認可的藝術創作理念和方法,這對于影視音樂也是極為重要的。影視音樂為影視服務,既不能“妄尊自大”,也不能“妄自菲薄”,而是要恰到好處。“言簡意賅,凝練節制”則是使影視價值和作用得到充分發揮的關鍵所在。同時,“筆不周而意周”,簡單而節制,反而可以給觀眾留下更多思考和體味的空間,實現觀眾與影片之間的互動。
以我國香港導演徐克的代表作《笑傲江湖》為例,徐克邀請素有“鬼才”之稱的黃霑譜曲,黃霑一連寫了六首均不滿意,后因《禮記》中的“大樂必易”一句恍悟,舍棄繁雜的調式和變化音,僅采用中國最純正的五聲調式,寫出了《滄海一聲笑》。這首歌曲曲式和旋律都十分簡單,但是效果奇佳。畫面中,一正一邪的劉正風和曲洋,還有一心想要遠離江湖是非的令狐沖,三人在船上縱情暢飲,一邊撫琴一邊引吭高歌,江湖上的是非紛擾、恩怨情仇,都被這強勁有力的歌聲拋到了九霄云外,觀眾看到和聽到后也頓感暢快淋漓。
在戰爭影片《八月一日》中,電影在一段悲壯的交響樂中開始,隨著音樂的流淌,人們的視線回到了百年前那段波瀾壯闊的歲月中。南昌起義時,戰士們浴血奮戰,一往無前,影片此時的音樂高亢雄壯。當戰士們將被鮮血浸染的紅旗插上城門時,音樂戛然而止。站在城樓上放眼望去,遍地狼煙,死傷無數,除了悲壯,再沒有其他感覺。作者的用意也十分明顯,就是用相對簡單的手法和形式敘事,達到以少勝多的效果。
“形神兼備,意境深遠”是從影片的藝術追求角度而言的,也是藝術創作的最高目標。
首先是形神兼備。“形”與“神”的關系是中國傳統美學體系的重要內容,必須采用藝術辯證法進行認知。“形”是“神”的基礎,“神”是“形”的最終追求,兩者互為依托,成為一個整體。具體到影視音樂而言,“形”具體指旋律、節奏、調式等音樂要素,而“神”則指音樂配合畫面所呈現出來的整體藝術效果以及帶給觀眾的感受。以節奏為例,節奏是音樂的骨骼,也是表現音樂風格的重要因素。在《黃飛鴻》系列電影中,多次出現了舞獅比武的劇情。在傳統獅舞中,鼓是最重要的樂器,其本身沒有音高,全靠節奏表現音樂風格。大大小小的鼓一字排開,奏出或強或弱、時高時低的聲響,與獅子的一上一下、一進一退完美融合,將黃飛鴻的英武形象和武俠精神展現得淋漓盡致。可見,“形”表現到位,“神”自然也呼之欲出。
其次是意境深遠。意境是中國美學的獨有概念,也是實現天人合一的基礎。具體到影視音樂,意境的營造與形成主要表現為畫面、聲音和音樂的融合,三者要在觀眾腦海中形成一個新的畫面和情境,獲得感同身受的體驗[3]。例如吳貽弓導演的代表作《城南舊事》,作品以英子這位小朋友的視角展示出成年人的喜怒哀樂和聚散離合。影片在每一個故事的開始和結尾都會適時響起那首著名的《送別》。這首歌由弘一法師李叔同根據美國民歌改編而成,也是其與摯友分別后有感而發。“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曲調婉轉悠揚,卻有一種淡淡的憂傷,配合著帶有水墨色彩的畫面,構建出含蓄、淡雅、空靈的意境。很多時候,觀眾可能忘記了影片和人物的名字,但是那個音畫融合的意境卻始終留存在腦海中。
知,指基于知識和技能的認識觀念;情,指情緒和情感;意,指觀念和意志;行,指行為和表現。這四個部分相互滲透、影響、促進和轉化,是一個有機聯系的整體。表現在影視音樂中,就是先展示基本內容,激發觀眾的情感共鳴,讓觀眾形成相應的觀念和意志,再作用于觀眾的行為,使之發生積極變化,并獲得理想效果。
以電影《立春》為例,該片講述的是縣城音樂教師王彩玲追求自己聲樂之夢的故事。片中先后出現了四首聲樂名曲。第一首是舒伯特的《暮春》,與影片的名字“立春”相呼應,抒發了主人公對春歸大地、萬物復蘇的欣喜之情。但是,畫面中的這座北方小城仍然是灰蒙蒙的,沒有一絲春天的影子,這也暗示了王彩玲學習和感情上的艱辛。第二首是歌劇《托斯卡》中的名段《為藝術為愛情》,其中有一句歌詞“為什么我對藝術和愛情這般執著,卻得不到上帝的垂青”,正是對王彩玲到北京面試受挫的真實反映。第三首是歌劇《水仙女》的唱段《月亮頌》,彰顯了王彩玲對愛情的向往與追求,而此時的王彩玲剛剛被愛人拋棄。最后一首是《乘著歌聲的翅膀》,歌曲描繪了一個開滿玫瑰花和紫羅蘭的唯美花園,人們盡情地唱歌和舞蹈,忘卻了一切憂愁和煩惱。但是,畫面中王彩玲的演唱卻沒有得到觀眾的認可,縣城的人們對這種高雅音樂欣賞不來,紛紛離去。此時天上也飄起了雪花,只剩下王彩玲一人在大雪中忘情歌唱。可以看出,該片的知、情、意、行是十分明確的,先呈現出與王彩玲的現狀、志向、境遇密切相關的四首聲樂作品,在激發觀眾情感共鳴的同時,形成對王彩玲情感觀念、人生態度的認識,引發了對藝術、愛情和人性的感嘆[4]。之后引發觀眾思考:當面對理想的破滅、情感的失敗、人生的嘲諷時,我們會是什么狀態?又應該怎么做?相信每一個觀眾都有不同的答案,并且都會從這部影片和這四首歌曲中獲得力量。
通過分析和回顧可以看出,雖然影視藝術發展日新月異,但是中華美學精神始終閃耀在影視音樂中。換言之,影視音樂之所以取得了非凡的發展成就,是因為其對中華美學精神的堅守與追求。新時期,無論是影視還是音樂發展環境都有了新的變化,但是影視音樂創作仍然需要將中華美學精神作為立身之本,并在鞏固、繼承和創新三個方面發力,使影視音樂的作用和價值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
中華美學精神既是對中國傳統藝術創作審美追求和標準的集中概括,也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觀、道德觀和世界觀的表達。因此,當代影視音樂創作仍然要將中華美學精神作為根本參照和引領。一方面,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中,文化的作用是無可替代的,傳承優秀傳統文化、弘揚中華美學精神,既是一種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也是民族復興和發展的重要基礎,更是當代文藝工作者的責任和義務。另一方面,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優秀影視作品不斷走出國門,在世界舞臺上大放異彩。影視音樂在表達作品內涵、呈現作品風格等方面都具有重要作用。《紅高粱》的十八支嗩吶齊鳴、《臥虎藏龍》中的東方音韻,都充分展示了作品的民族化風格,而這正是作品在國際競爭中立足的關鍵所在。因此,在影視音樂中追求和表現中華美學精神是永不過時的。
繼承指對當代以來的優秀影視音樂進行系統的梳理,從素材選擇、技法的運用等方面,總結這些作品是如何表現中華美學精神的,并形成相應的理論成果,使之成為現代和后世創作的重要參照。例如在創作素材方面,雖然影視作品的類型各不相同,但是諸多創作者始終將創作植根于傳統文化中,通過對民歌、民樂、戲曲素材的改編,使影片呈現出良好的表現效果。又比如在創作技法方面,中國傳統音樂和戲曲特有的“魚咬尾”“緊打慢唱”等技巧,都讓創作者獲得了對音畫結合更加深刻的認識。所以,對于創作者而言,既要繼承前輩們對中華美學精神的態度和認識,同時要對他們成功的探索經驗進行總結,并繼續作為一筆寶貴財富傳承下去,成為中國影視音樂創作的良好傳統[5]。
中華美學精神作為中國藝術創作傳統和審美追求,其呈現方式也是多元化的。以往對諸多佳作的成功探索,不僅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更是以后影視創作的重要參照和借鑒。但是,創作者也要深刻認識到,中華美學精神的呈現并非封閉的、非此即彼的,而是有著多元化的理念、方式和技法。參照和借鑒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不能因時而異、因地制宜,那么則會陷入故步自封的境地。所以,創作者應該勇于創新,用全新的方式去追求中華美學精神。如一些作品的創作者不僅將中西兩種音樂融為一體,還加入了電子音樂、特效音樂等,同樣與影片完美融合,實現了對民族意識、心理、品格、氣質的肯定、傳承、展示與推廣。也只有這種個性化的表現,才能共同構筑出影視音樂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盛景,使中華美學精神得到更加豐富的呈現。
改革開放以來,影視音樂從有到多、由多到優,一路走來碩果累累,不僅成為影視作品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具有了自身獨立的藝術價值,在滿足人民群眾音樂文化需求、推動當代音樂文化發展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創作者由此獲得的啟示也十分深刻。當今,文化競爭日趨激烈,若想在競爭中立足和勝出,在今后的影視音樂創作和推廣中仍然將中華美學精神作為根本性指導和目標,并充分做好鞏固、繼承和創新工作,不僅是作品成功的重要保障,更是當代創作者的文化責任和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