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東升 劉航宇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457
2018年10月26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表決通過《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并在同日予以公布。至此,中國特色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施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被認為是完全符合我國現階段刑事犯罪結構變化和刑事訴訟制度發展規律,有力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彰顯人民意愿、體現時代需求的一項制度。[1]學界對認罪行為的研究重點,發生了從關注認罪態度和定罪量刑關系問題到認罪案件審理程序的轉變,以及對于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意義的轉變,并在近3年得到學界的極大關注。充分認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模式和現實效果,對于做好檢察和審判工作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2]研究認罪案件審理程序的重要性,在于構建一種多快好省的訴訟機制,簡化庭審過程,節約司法資源。但是,同時帶來的是日益增長的訴訟需求和有限的司法資源之間的矛盾問題。認罪案件作為一種案件類型,受到學界的關注。與學術研究相對應,司法界對認罪案件的表述往往使用“認罪態度”一詞。基于上述設想,該文從法學和語言學層面從認罪行為的認定入手,探討認罪行為的概念內涵和外延,結合司法實踐過程,檢視并夯實該類案件審理的法理基礎。
我國有關“認罪”行為的規定,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的第二百二十七條“對被告人認罪的案件,在確認被告人了解起訴書指控的犯罪事實和罪名,自愿認罪且知悉認罪的法律后果后,法庭調查可以主要圍繞量刑和其他有爭議的問題進行”中體現出來。具體來說,被告人“認罪”行為成立,需要同時具備如下3個條件:
①被告人了解犯罪事實和罪名;
②被告人自愿認罪;
③被告人知悉認罪的法律后果。
我們看到,若認罪行為成立,承認犯罪事實和罪名是被告人認罪的前提條件,同時被告人的認罪行為應該是自愿的,不存在外部強迫情形,且知悉認罪具有相應的法律后果,這才能算是完整的“認罪”行為的成立條件。被告人確認了解犯罪事實,即被告人對主要犯罪事實確認了解,而不一定是了解所有犯罪事實,對于認定和量刑的主要犯罪事實加以確認了解,就構成了“了解犯罪事實”行為要件。被告人確認了解罪名,即被告人知曉起訴書指控的罪名,其中不包括量刑范圍,只要確認了解所指控的犯罪事實和罪名即可。滿足第一個條件的內容后,被告人還需要確認自愿認罪。自愿認罪是指被告人當庭自愿承認被指控的犯罪事實。“當庭”一詞,對于在偵查、訊問階段的被告人自首、坦白行為都不構成自愿認罪法定情形。自愿認罪行為,必須在庭審過程中實施且得到當庭確認,而非庭前各個階段。最后,被告人還需知悉認罪行為的法律后果。按照相關法律規定,被告人認罪后,可直接采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法庭將會作出有罪判決,可以依照相關規定從輕處罰被告人。如果被告人承認自己有罪,法官就會判決其有罪,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做無罪辯護就不會成立。需要滿足這3個條件才是完整意義上的認罪行為,缺少任何一個條件都不構成認罪行為。
與認罪行為研究有關的是自首、坦白、認罪態度、悔罪、拒不認罪等概念。自首、坦白情形通常是符合認罪行為的兩種情形,法庭會認定司法機關的判定,從輕或減輕處罰被告人?;谧锴樾巫鳛檎J罪行為的一種特征,悔罪的前提是認罪,所以悔罪的被告人會被考慮從輕或減輕處罰,而拒不認罪被看作是和司法制度對抗的表征,會受到從重處罰,最起碼也對被告人沒有益處。將“不認罪案件”作為特殊案件類型,其潛在意義就是“認罪從寬、不認罪從嚴”。同樣的犯罪行為由于被告人認了罪,或者不認罪,而有判決差異。我們甚至將“態度”二字后面加上“好”“較好”“非常好”等字眼,成為被告人從輕處罰的理由。“態度”前面加上“拒不”,后面加上“惡劣”等字眼,成為對被告人從重處罰的理由,使同一案件的判決結果有了差異。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重要領域,常常發生在重罪案件方面,需要我們界定重罪案件范圍、明確認定標準、把握從寬幅度等。[3]對于重罪案件本身,由于社會關注度高,如何平衡好懲罰犯罪和保障人權、輿論民意和量刑寬嚴,是在重罪領域全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亟待解決的問題。[4]。同時認為,自首和坦白是認罪行為的兩種表現形式,由于其性質上的差異,在判決中應該有所差異,也就是說自首應該比坦白更應該受到從寬處理。[5]也有學者認為,在認罪協商制度構建中,被告人要滿足協商的一些內容要求以及某些權利的放棄。[6]辯訴交易制度的實施,對于及時結案具有重大意義,并可使被告人獲得寬大處理的機會,最后是否采納附條件認罪,決定權在法院。[7]本文擬從語言學視角出發,針對和認罪行為有關的幾個概念作一簡要區分,以便我們更好把握認罪行為的意義和內涵,做好相關審判工作。
在法學中討論“認罪”行為所涉及的自首、坦白、認罪、悔罪、拒不認罪等概念,可以包括在“認事不認罪(行)”“認事認罪(行)”和“不認事不認罪”三種行為中的任意一種之中。如果把“認事不認罪(行)”理解為“承認犯罪事實但不承認所指控的罪名”,把“認事認罪”理解為“既承認犯罪事實又承認所指控的罪名”,那么這兩種情形就不能滿足被告人了解犯罪事實和罪名、完全自愿、知悉認罪法律后果這3個條件。后面的“不認事不認罪”作為一種明顯排除的認罪情形,此文不再研究。按照言語行為理論的看法,前兩者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認罪行為,后者更不是完全意義上的認罪行為。
作為言語行為理論的開創者,奧斯汀首先將言語納入行為范疇,“言語就是行為”成為理論核心的簡潔表述?!把杂兴鶠椤毕胍闪?,需要滿足3個恰當條件[8]。以這3個條件來衡量“認罪行為”是否成立,可以理解為:
①被告人必須具備實施認罪行為的條件;
②被告人實施的認罪行為必須抱有誠意;
③被告人實施的認罪行為不能反悔。
要滿足第①條件,需要被告人親自實施認罪行為,不能由別人代替,也就是說,被告人親自認罪,要“言行俱備”;要滿足第②條件,需要被告人內心的真誠性,是出于對犯罪行為的后果表達真誠認罪,莫“口是心非”;要滿足第③條件,需要被告人在認罪之后不能反悔,需“言行一致”??偨Y起來,就是需要被告人親自實施認罪行為,真誠表達認罪態度,主動承擔認罪后果。
塞爾在檢視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后,提出實現言語行為的規則,并將言語行為的社會性規則定義為構成性規則。這類規則不能違反,如果違反了,就沒有這種言語行為了。塞爾將其歸納為四類條件,分別為命題內容條件、預定條件、真誠條件、本質條件。我們看到,認罪行為是一種典型的“許諾”行為,因為每個條件都不可或缺。如果被告人“認罪”,按照塞爾的許諾行為滿足條件衡量,要實現認罪行為,應該同時具備如下四個條件:
①被告人說他自己將要認罪;
②被告人相信自己的認罪行為符合法官、原告方和檢方的利益,同時這一認罪行為不是他自己經常做的行為;
③被告人意欲做認罪行為;
④被告人承擔認罪行為所相應具有的義務。
要滿足第①條件,需要被告人有語言上的認罪表述,即說出“我認罪”;要滿足第②條件,需要被告人得到相關方的認可,即“都同意”;要滿足第③條件,需要被告人有主觀上的認罪意愿,并在客觀上實現認罪行為,即“我愿意”;第④條件得到滿足,需要被告人承擔認罪行為所產生的相應后果,即“我接受”。從庭審層面看,第①項條件在法庭上通常是以法官問、被告人答的形式加以確認,比如:“法官:你認罪嗎?被告人:我認罪?!钡冖陧棗l件的實現是通過庭審參與各方對被告人的判斷以及認罪行為的負面特征加以確認,比如:“法官:原告(包括檢方)對被告的認罪行為有何意見?原告(包括檢方):沒有意見?!边@個過程包括庭審過程中被告說出“我認罪”后,一直持續到被告人最后陳述之前的整個過程。第③項條件是通過被告人心理意圖的外顯加以確認,或者通過被告人在最后陳述階段所進行的內心真實表現加以概括,比如:“法官:被告人做最后陳述。被告人:我真誠認罪、悔罪?!?。第④項條件是通過法官的判決加以確認,即法庭最后所做的判決結果得到被告人的主動接受和承擔,比如:“法官:被告人對該判決有無意見?被告人:沒有意見?!?/p>
我們發現,語言和行為是不可分離的整體,每個言語行為都需要言中行為、言后行為、言后效果全部滿足,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言語行為。言語行為成立時要考察表述本身、言語態度、言后效果三方面內容,缺一不可。不同的是,奧斯汀把認罪行為成立的條件限制在被告人自身一方,即認罪行為是行為人自己實現的,或者說是自己完成的。塞爾考慮了言語行為的社會性規則后發現,實現認罪行為,需要加入相關各方的認可這一條件,注意到語境要素對于言語行為成立的重要意義。這不是實現言語行為的基本條件或者一般條件,而是決定條件。司法實踐中,認罪行為人依照上述法律界定的三項條件實施認罪行為,依照語言學界定條件,如果原告方、檢方、審判方中的任何一方不接受被告人認罪行為,甚至是任何利益相關方都不認可、不接受被告人的認罪行為,也不屬于完整意義上的認罪行為。認罪行為很大程度上不會依照簡易程序加以處理,而是啟動普通程序審理,“認罪案件”情形自然消失。
當前,法學界將認罪案件當作一種特定案件類型加以研究,說明其概念內涵已得到了固化,而非日常意義上的認罪行為。法學界對于認罪案件的分析研究,可以借鑒語言學成果而有所加深。言語行為理論給我們的啟示是,依照當前認罪案件認定標準,塞爾版的認罪條件要比當前司法實踐的認定標準更多一些。無論是自首、坦白,因其不一定能滿足言語態度真誠這一條件,都不構成完整意義上的認罪行為,認罪態度只是認罪行為成立的一項條件,悔罪是認罪行為實現后的產物,也不屬于認罪行為內的研究對象,而拒不認罪的被告人的態度可能是真誠的,也可能是不真誠的,無論哪種情形都不該進入認罪行為案件行列。在司法實踐中,諸如辯訴交易、庭外和解等認罪協商的情形,因其具有交易性質而缺乏真誠態度,或因其繞過相關方的參與,都不能算作是真正的認罪行為的判斷標準要件。從語言學角度看,認定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認罪行為,即屬于特定案件類型的被告人認罪案件,不能僅憑被告人自身的表達、是否主動自首和坦白、認罪態度好壞與否加以判斷。法院方和檢察方認定被告人認罪案件,不僅要求被告人要有所表達,要內心真誠,要承擔后果,更需要相關方的參與和認可,缺少任何一項條件,都不能認定為我們所期待的被告人認罪案件的必然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