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敏
溫州市龍灣區人民法院,浙江 溫州 325000
2017年7月19日,原告作為甲方,被告作為乙方,雙方簽訂合同一份,約定:乙方向甲方借款用于證券投資,乙方有條件地使用甲方證券賬戶,乙方確保甲方資金安全及固定收益,并承擔證券投資風險及享有投資收益;甲方提供自有資金850萬元在甲方指定證券賬戶(戶名姜某)供乙方使用;借款有效期為一年;乙方確保每月支付甲方資金1%比例的固定收益,每月一付;為保證甲方資金安全,乙方同意將現金170萬元作為保證金抵押給甲方,并劃入甲方證券賬戶;乙方可自主買賣上市證券;甲方有權隨時了解乙方所操作的指定賬戶資金變化情況,當賬戶總資產在甲方本金108%(918萬元,止損線)以上運行時,甲方無權干涉乙方證券買賣;乙方必須確保賬戶總資產在任何時間不低于止損線,否則甲方可按當時市價賣出股票對該賬戶進行清倉,由此產生的風險及結果全部由乙方承擔;若賣出股票后,該賬戶總資金不足以還清甲方本金及固定收益的,乙方應于一周內向甲方還清本金及固定收益等。雙方按約履行并于2017年12月22日結束第一次合作。2018年3月28日,雙方再次合作,約定原告提供資金500萬元,被告提供125萬元作為保證金,其余約定與前述合同一致。被告通過第三人金某銀行賬戶按月向原告支付固定收益(2018年3月28日26667元、2018年4月至6月每月5萬元)。2018年7月4日開始,被告控制上述證券賬戶買入的股票開始下跌,到達止損線后,因股票連續跌停造成原告無法按照合同約定強行平倉,直到2018年7月13日才拋售成功,上述證券賬戶剩余資金3618892.5元,與上述證券賬戶初始資金625萬元(其中原告500萬元,被告125萬元)相比,虧損2631107.5元(其中原告虧損1381107.5元,被告虧損125萬元)。
原告訴請,被告償還原告借款本金并支付利息損失。被告辯稱,雙方之間不是民間借貸關系,是場外配資合同關系,雙方簽訂的合同應該認定無效,駁回原告訴請。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原、被告之間的法律關系、案涉合同的效力及穿倉損失由誰負擔的問題。
場外配資合同是指未經金融監督管理部門批準,法人、自然人或其他組織之間約定融資方向配資方交納保證金,配資方按杠桿比例,將自有資金、信托資金或其他來源的資金出借給融資方用于買賣股票,并固定或按盈利比例收取利息及管理費,融資方將買入的股票及保證金讓與配資方作擔保,設定警戒線和平倉線,配資方有權在資產市值達到平倉線后強行賣出股票以償還本息的合同。①2021最高法民申1941號民事裁定書,2021年4月15日裁判。“場內”“場外”并非法律意義上的分類,通常情況下,證券公司的融資融券業務稱為場內配資,其他的配資行為稱為場外配資。
場外配資活動中,關于配資方與用資方之間的法律關系,有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雙方之間系民間借貸法律關系,合同系有名合同;第二種觀點認為系場外配資合同關系,合同系無名合同,本案中原、被告也分別持有上述觀點。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
1.無資金交付事實
雖然配資方與用資方表面存在借資行為,但因資金存放在配資方名下的證券賬戶,另其還掌握著證券賬戶的密碼,其仍然占有賬戶內的資金,不存在貨幣交付的法律事實,配資方對賬戶內的資金享有最終的控制權。
2.超出民間借貸內容
場外配資合同除了約定借款外,還存在保證金與資金配比、證券賬戶控制權轉移、使用證券賬戶進行證券買賣、止損線設置及強行平倉操作等方面的內容,并不符合民間借貸關系的特征。
3.合同履行方式不同
民間借貸關系注重借款交付和本金及利息的償還,而場外配資合同履行中更注重配資比例、止損線設定、強行平倉、盈利的分配及風險的承擔等,具有投資收益性質。
4.需綜合判定合同性質
不能憑合同名稱或部分典型合同的內容或原告起訴案由對合同進行定性。
本案中,雖然當事人之間簽訂合同有借款的表述,原告亦以民間借貸的案由予以起訴,但我們需要根據雙方約定的內容來判斷雙方之間的法律關系。本案除了約定借款具有民間借貸的典型特征外,還有其他如資金配比、一定條件下平倉、止損線設置、利益分配和風險承擔等約定,超出了民間借貸關系的內涵和普通公眾的認知,屬于非典型合同中混合合同類型,故當事人簽訂的是場外配資合同,屬于無名合同,原、被告之間成立場外配資合同關系。
關于合同的效力,理論界與實務界存在有效論和無效論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合同有效[1];第二種觀點認為合同無效。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
自由是市場經濟的圣經,但合同自由應當受到各種實體法強行性規范的限制,合同自由是原則,限制是例外,實踐中我們不能忽略這樣的例外,因為這些限制會影響到合同的法律效力。《證券法》(2020年3月1日施行)第五十八條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違反規定,出借自己的證券賬戶或者借用他人的證券賬戶從事證券交易。第一百二十條規定,融資融券應經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核準,取得經營證券業務許可證才能實施,并規定除證券公司外,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從事證券承銷、證券保薦、證券經紀和證券融資融券業務。由此可見,場外配資在內的股票信用交易在我國屬于國家特許經營業務。上述《證券法》的相關規定屬于法律的強制性規定。原《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十條規定,當事人超越經營范圍訂立合同,人民法院不因此認定合同無效,但違反國家限制經營、特許經營以及法律、行政法規禁止經營規定的除外。雖然隨著原《合同法》的廢止,原《合同法司法解釋(一)》也隨之不再適用,但《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三條規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場外配資合同的效力還是遭到了法律強制性規定的限制。
效力性強制規定的目的不僅是在管理和處罰違反規定的行為,而且要否定違反行為在民商法上的效力。效力性強制規定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法律及行政法規明確規定違反該類規范將導致合同無效;二是雖然未明確規定違反之后將導致合同無效,但若使合同繼續有效將損害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規范,合同應當認定無效。[2]雖然法律未明確規定場外配資合同無效,但若認定場外配資合同有效,一方面,不僅規避了監管部門對融資融券業務中資金來源、投資標的、杠桿比例等諸多方面的限制,也加劇了市場的非理性波動。①《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八十六條規定,從審判實踐看,場外配資業務主要是指一些P2P公司或者私募類配資公司利用互聯網信息技術,搭建起游離于監管體系之外的融資業務平臺……這些場外配資公司所開展的經營活動,本質上屬于只有證券公司才能依法開展的融資活動,不僅規避了監管部門對融資融券業務中資金來源、投資標的、杠桿比例等諸多方面的限制,也加劇了市場的非理性波動。在案件審理過程中,除依法取得融資融券資格的證券公司與客戶開展的融資融券業務外,對其他任何單位或者個人與用資人的場外配資合同,人民法院應當根據《證券法》第一百四十二條、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十條的規定,認定無效。另一方面,在我國金融市場尚不夠成熟的情況下,這些場外配資行為脫離監管,會使更多的主體涌入金融市場進行場外配資以期獲利,一旦遭遇風險,可能會危及經濟穩定和社會安定等公共秩序,屬于間接性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的范疇。
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明確強調,要健全金融監管體系,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底線。2021年7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依法從嚴打擊證券違法活動的意見》明確要加強場外配資監測,嚴格審查證券投資資金來源合法性,嚴控杠桿率。故在司法實踐中,將場外配資合同認定為無效,不僅能統一裁判尺度,而且對現階段穩定金融管理秩序,防范金融風險具有一定的法律保障作用。
由此可見,融資融券屬國家特許經營業務,除依法取得融資融券資格的證券公司與客戶開展的融資融券業務外,對其他任何單位或者個人與用資人簽訂的場外配資合同,都應依法認定為無效。本案中,原、被告均未依法取得證券市場融資融券資格,原告擅自出借自己的證券賬戶及賬戶內資金,被告借用原告證券賬戶及資金從事股票交易,屬于場外配資合同關系,違反了國家法律強制性規定,應認定為原、被告之間的合同無效。當然隨著金融市場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的不斷提升,對場外配資行為的監管也會逐漸規范化,法律規范的意義也會注入新的內涵。
關于合同無效后責任承擔問題,《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八十七條對配資方要求用資方支付約定的利息和費用、因使用配資所產生的收益和用資人以其因使用配資導致投資損失為由請求配資方予以賠償的情形進行了規定,但對于配資方要求用資方承擔穿倉損失的情形并未明確規定。本案審理中關于穿倉損失的承擔問題有兩種觀點:第一種認為應由用資方即被告承擔,根據原《合同法》第五十八條規定,合同無效或者被撤銷后,因該合同取得的財產,應當予以返還;不能返還或者沒有必要返還的,應當折價補償。有過錯的一方應當賠償對方因此所受到的損失,雙方都有過錯的,應當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本案中被告作為用資方因使用配資導致投資損失,現無證據顯示配資合同是因配資方招攬、利誘而訂立,故本案原告主張被告返還穿倉導致的本金損失在扣除已支付部分后予以相應的支持,至于資金占用期間的利息損失則酌情按年息6%計算。法院判決采此觀點。第二種觀點是原告的穿倉損失應由配資方即原告自行承擔。該觀點認為若由用資方賠償配資方穿倉損失,相當于配資方可以保本,一定程度上會鼓勵配資方參與配資,不利于打擊場外配資活動。審理采用的是第一種觀點。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有:
場外配資合同中,配資方提供資金和股票賬戶給用資方購買股票,對于配資方來說,其目的是通過配資收取固定或一定比例的收益,對于用資方來說,其目的是借錢炒股獲益,用資方是股票的操盤者,是實際投資人,由投資人承擔風險符合市場規則。
雖然場外配資合同的效力遭到法律強制性規定的否定,但并不能否定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雙方最初約定配資方只收取固定收益,并有權最終收回本金,用資方則承擔和享有一切投資風險和收益。故由用資方承擔穿倉損失符合雙方的預期。
雖然約定配資方享有強行平倉的權利和義務,但本案因連續跌停致使配資方無法及時平倉造成穿倉損失,系市場風險,另無證據顯示配資合同是因配資方招攬、利誘而訂立,配資方對于穿倉損失無過錯,不應承擔投資損失責任。
不可否認,由用資方賠償配資方穿倉損失,相當于配資方可以保本,一定程度上會鼓勵配資方參與配資,但筆者認為應區分情況看待此問題。如果配資方系專門從事場外配資業務的公司,且在配資過程中有利誘、招攬行為的,因其資金多、規模大,這些公司大量存在,極易引發系統性風險,但本案雙方均為自然人,相較游離于監管體系之外的P2P公司或者私募類配資公司,一般較為分散,資金量不大,尚不至于對金融市場產生不良影響。
綜上,原、被告間的場外配資合同雖然表面上具有民間借貸合同中資金融通的特征,但其配資目的是進行股票交易,系非典型合同中混合合同類型,應為無名合同,不能按民間借貸關系處理。原、被告雙方均未取得證券市場融資融券資格,原告擅自出借自己的證券賬戶和賬戶內資金,被告借用原告證券賬戶和資金從事股票交易,涉案合同因違反國家法律強制性規定而無效。關于穿倉損失,是因連續跌停致使配資方無法及時平倉造成的,雙方均無法控制,由市場風險帶來的盈虧應由投資者自行承擔,如此不僅符合市場規則,還系雙方真實意思表示,另配資方并非游離于監管體系之外的P2P公司或者私募類配資公司,就個案而言,不會對金融市場產生不良影響,故由用資方即被告承擔穿倉損失較為合理。關于場外配資問題,筆者認為應站在法律視角的同時,還要結合現階段我國關于金融市場監管的理念、模式進行綜合分析,以達到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一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