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玉 劉維一
(成都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106)
1933年,泰國華僑教育史上發生了一件大事,因泰國教育部實施強迫教育條例,引起了泰國華僑大規模的反對運動,運動聚焦于反對泰國教育部強迫華僑學校施行泰語教育。這場運動像一面鏡子折射出20世紀上半葉中泰兩國政府在華僑語言教育上的爭奪。泰國當時的國籍法采用“血統與出生地平行主義”,依據其國籍法①依據泰國當時的國籍法,凡是符合以下五種情況之一者,即屬泰國人:一、生時父為泰國人者,二、父無可考,母為泰國人者,三、生于泰國境內者,四、夫為泰國人之外國人者,五、外國人以歸化取得泰國國籍者。據此規定,泰國華僑國籍上多屬于泰國國民。資料來源:陳其文編譯:《中暹國籍法規匯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48年。,華僑子弟多屬泰國國民,泰國政府將華僑子弟納入強迫教育實施范圍。通過強迫泰語教育,促使華僑子弟認同于泰國的語言、文化,進而認同于民族、國家。南京國民政府的國籍法則采用“血統主義”,依據1929年的國籍法,②國民政府1929年《國籍法》規定,符合以下四種情況之一者,為中華民國國民:一、生時父為中國人者,二、生于父死后,其父死時,為中國人者,三、父無可考,或無國籍,其母為中國人者,四、生于中國地,父母均無可考,或均無國籍者。資料來源:《國籍法及國籍法施行條例》,《.行政院公報》1929年第21期。華僑仍屬中華民國國民,華僑教育屬于國民政府教育體系的一部分。南京國民政府在華僑學校推行國語教育,通過普及國語構建統一的華僑社會,培養華僑認同于中華民族。20世紀上半葉中泰兩國民族意識覺醒,民族主義思潮盛行,教育成為塑造泰國華僑民族認同的重要途徑。語言因其在構建民族認同中的重要作用受到重視,中泰兩國在華僑的語言教育上展開較量。
20世紀以前,泰國的華僑教育大體類似國內的私塾,內容以“三、百、千”和“四書五經”為主,主要培養華僑子弟學習中國的語言和傳統文化。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于華僑龐大的社會群體和雄厚的經濟實力,革命黨人和?;庶h人紛紛奔赴華僑聚居地宣傳各種政治主張。為爭取華僑對革命的支持,孫中山四次前往泰國進行革命活動,創辦同盟會泰國分會、中華會所,創辦書報社、報館,發表演說、宣傳革命思想,為革命募捐。1909年中華會所創辦華益學堂,同年?;庶h人創辦中華學堂,開啟了泰國現代意義上華僑學校之濫觴。之后受革命思潮影響泰國華僑各屬會館紛紛開辦華僑學校,至1933年泰國華僑學校數量達到271所。①趙惠霞、秦娟:《泰國華文教育發展演變及影響》《東南傳播》2019年第10期,第66頁。這一時期泰國華僑學校的成長和華僑民族意識的覺醒相輔相成,各屬華僑開始打破因地緣、業緣形成的幫派之分,逐漸走向一個融合的華僑社會。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一個名義上統一的中國成為當時華僑心目中祖國形象的寄托。國民政府重視華僑教育,補助華校經費、培養華校師資、編印華校教材、鼓勵僑生回國深造;由國民政府教育部、僑務委員會、國民黨中央訓練部、海外各級黨部具體負責華校事宜。由于華僑多出自東南沿海省份,廣東、福建等省也設置有負責華僑教育的部門。華僑民族意識高漲,在泰國華僑社會中開始出現“效忠于誰”的問題,引發泰國政府對于華僑民族意識歸屬問題的擔心,為以后泰國政府加緊管控直至查封華僑學校埋下伏筆。
1910年拉瑪六世繼位,在泰國民眾中廣泛宣揚“民族、君主、宗教”三位一體的民族主義思想,要求國民熱愛泰族、忠于國王、崇敬小乘佛教。他以狹隘的民族主義眼光看待泰國華僑,認為華僑會對泰國政治經濟穩定造成潛在威脅,推出了一些旨在打壓華僑的政策與措施,徹底改變了泰國王室數百年來優待華僑的歷史,打開了泰國統治階級排華思想的“潘多拉盒子”。②[泰]黃瑞國:《拉瑪六世的民族主義與排華思想及其影響》,《南洋問題研究》2008年第2期,第72頁。拉瑪六世的排華措施中針對華僑教育的有《強迫教育條例》和《民校管理條例》,這兩項法律文件規定華僑子弟必須接受泰語教育,華校教師須通過泰語程度考試,不得在華校傳播三民主義等。雖然拉瑪六世在位期間并沒有嚴格執行這兩項文件,但是為后來泰國政府排華政策的進一步發展拉開了序幕。1932年人民黨發動政變以后,改君主專制制度為君主立憲制,人民黨延續了拉瑪六世的排華思想,限制華僑的政治經濟權利,壓制中華文化在泰國傳播。1933年泰國教育部規定自當年4月1日起,嚴格實施《強迫教育條例》,要求華僑學校每周須授泰語25小時。此舉激起了華僑學校的強烈反對,引發了華僑社會大規模的反對強迫教育運動。1935年,泰國教育部以施行“十年教育計劃”為由,規定華僑中小學校自當年4月1日起一律停辦。消息傳到國內,輿情洶涌,社會各界紛紛致電國民政府敦促其采取措施、保護華僑。在國民政府暗中支持下,沿海各省市出現了聯合抵制泰米的行為。
為彌合兩國日漸緊張的關系,中泰兩國派出考察團溝通磋商,情勢稍有緩和。在兩國關系緊張與緩和的夾縫之中,華僑教育顛簸前行,發展壯大。到1938年,泰國華僑學校數量達到293所,教師492人,學生16711人。③李謀:《泰國華文教育的現狀與前瞻》,《南洋問題研究》2005年第3期,第60頁。1938年12月,親日的披汶·頌堪第一次執政,在日本的支持下,披汶政府推行泛泰主義的民族意識。作為一種泛民族主義理論,泛泰主義不顧泰國為多民族共存,存在復雜的歷史文化傳統和社會結構的事實,強行推行民族同化政策,以確立和強化泰族的主體地位。在華僑教育方面,表現為查封華僑學校,切斷華僑與祖國文化的聯系,實現對華人泰化的教育政策。至1940年6月,泰國當局查封了242所華校,另外51所為避免強行查封自動停辦,至此全泰293所華校蕩然無存。①周南京主編:《華人華僑百科全書》教育科技卷,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1999年,第278頁。華僑教育陷于停滯,至1944年7月,因日軍潰敗,披汶政府倒臺,華僑教育迎來發展的新契機。1946年中泰簽訂《中暹友好條約》,正式建立外交關系。條約明確了華僑受教育之自由,不僅被查封的華校逐漸復蘇,新誕生的社團和工會還創辦了新的華校,華僑學校迎來短暫的發展高潮。1947年底,泰國共有華僑學校426所,學生6萬多人。②趙惠霞、秦娟:《泰國華文教育發展演變及影響》,《東南傳播》2019年第10期,第67頁。1948年4月披汶·頌堪第二次執政,他延續了之前的排華政策,嚴厲管控華校,禁止新辦華校,并逐漸減少華校數量,最終只保留152所。華校發展再次遭受重創限于沉寂,直至上世紀70年代,新中國和泰國正式建立外交關系,在新的歷史環境下華文教育逐漸迎來發展的轉機。
華僑學校是建構華僑認同的重要場所,是中泰兩國爭奪華僑民族認同的舞臺。1933年泰國政府著手實施強迫教育,要求華人子弟年齡在十至十四歲之間者應受泰國強迫教育條例的限制,每周須讀泰語25小時。該規定只針對華僑子弟而其他外僑子弟卻免受強迫教育限制,彰顯了泰國政府視華僑為威脅,從語言入手實施積極同化政策的意圖。針對這一規定,泰國華僑學校和其他團體在中華總商會和曼谷學會的領導下掀起了大規模的反對強迫教育運動。運動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部分接受強迫教育,反對運動以減少泰語教學時數、相應增加華文時數為目的;第二階段轉而完全拒絕強迫教育。其經過如下:
1933年1月6日中華總商會召集華僑學校代表開會商討反對實施強迫教育,到會者共一百余人,計有55所學校代表、4家華文報館記者和中華總商會執監委員。1月6日華校代表大會以及之后的三次華校代表大會執委會會議商議結果為向泰國教育部請愿,請求華校每周教授泰語15小時,其余時間教授華文。請愿書于1月24日呈送泰國教育部,2月3日泰國教育部回復:所呈各節,因法律關系,未能照辦。請愿未能達到預期效果,部分代表對中華總商會和華校代表大會執委會感到不滿,認為應完全拒絕強迫教育。曼谷學會為拒絕強迫教育的堅定支持者,此時加入到反對運動。華僑學校第二次代表大會因參會人數不足而流產。
2月6日召開第三次代表大會。第三次代表大會一改先前部分接受強迫教育,轉而完全拒絕。泰國教育部因擔心激發大規模的反對運動,遂提出部分妥協的方案,將泰語授課時數減少至每周21小時15分鐘。華校代表大會未接受妥協方案,重組執委會,并決定向泰國人民議會請愿。重組后的執委會積極推進工作:訂定宣傳大綱,由教員向學生講演強迫教育不應實施于華僑的理由,再由學生向親友宣傳;同時致電南京國民政府求援,國民政府明令中華總商會“據理反對”,后商會迫于國民政府壓力召集華僑各團體代表大會商議辦法。
華僑學校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于3月3日舉行,會議通過請愿呈文,拒絕強迫教育;會議決定由全體華校教職工、男女學生、團體代表參與請愿;請愿書除各學校、學生家長簽名外,各團體、商店聯名以增加力量;同時還安排童軍維持請愿秩序,派定看護、聘請醫生擔任請愿救護。3月5日中華總商會召集華僑各團體代表大會,代表百余人,來自于18個團體、47所華校和4家報館。會議決定按照華校代表大會決議請愿,每商號派代表一人參與請愿。
泰國政府注意到請愿活動已從華僑教育界蔓延到整個華僑社會,隨即推出了一系列的高壓政策,阻止請愿:一、警告總商會不要參與非商務方面的事宜;二、警告華校代表大會執委會、各校校長、曼谷學會不要帶領學生集隊請愿,不要私自集會;三、國務院擬規定請愿辦法,請愿只準派一二人為全權代表;四、警告華校教員不得慫恿學生及家長參加反抗運動。華僑團體代表大會執委會在泰國政府的高壓之下退縮,擱置代表大會議決案,大幅修改請愿呈文。3月27日各團體派代表前往請愿,呈文交人民議會收發處,呈文簽名代表計9人。15日后泰國政府答復“礙難照準”。泰國華僑社會反對強迫教育運動告終。①泰國華僑反對強迫教育的經過,其資料來源于黃澄官所寫《暹羅華僑反對暹羅強迫教育之經過:附表》,發表于《中華教育界》1934年第22卷第2期,第67-78頁。黃澄官本人為此次運動的親歷者,依據其所見所聞,并綜合當時泰國華文報紙對這次運動的報道,撰寫了這篇文章。
泰國華僑反對強迫教育運動是一場聲勢浩大的以民間力量對抗政府壓迫的運動,盡管虎頭蛇尾,卻大范圍地動員了泰國華僑社會的力量。當時的請愿人數為:各行當商人332名;華僑學校學生家長6137名,其中曼谷計有23所華校,2581名學生家長簽名,其余各地計有40所華校,3556名學生家長簽名。②黃澄官:《暹羅華僑反對暹羅強迫教育之經過:附表》,《中華教育界》1934年第22卷第2期,第67-78頁。彰顯泰國華僑反對強迫教育之決心,反映出部分華僑對祖國的認同。泰國華僑的民族主義思潮在中日戰爭爆發后促使他們捐資輸力,成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重要組成部分。
中華總商會代表的商人階層和曼谷學會代表的知識分子階層在運動中展現了保守和激進兩種不同的屬性。華僑在泰國經商的傳統久遠,與泰國國民經濟密不可分,商人階層也支持請愿、支持華僑教育,卻不愿采取暴力流血的方式,反映出這一階層認同的模糊性,即他們不是簡單的認同于國民政府或是泰國政府;他們在認同的選擇上是保守的,是有所取舍的。新興的知識分子階層,他們成長于民族主義正在形成的中國以及泰國華人社會,在民族認同上更傾向于中國,因而在反抗泰國同化政策方面表現更為激進。在反對強迫教育運動中,瓊僑公立育民學校自動向泰國教育部注冊并遵行強迫教育要求。育民學校此舉,聯系到上文請愿人數以及同時期華僑華校數量,③這一時期泰國華僑學校的數量為271所(見前文);根據1930年《中央僑務月刊》上刊登的暹羅華僑人數數據,華僑自統計人數在180萬至250萬之間(“暹羅華僑人數之統計”,《中央僑務月刊》,1930年第5、6期,第1頁)。有關泰國華僑人數的統計一直沒有較為統一的說法,但不管哪一種說法,該時期泰國華僑數量均在百萬以上。反映出泰國華僑在認同問題上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針對華僑反對強迫教育的運動,泰國一方面在國內嚴厲鎮壓,另一方面又派出考察團來華考察,做出尚有轉圜余地的姿態??疾靾F團長為教育部秘書彼耶偉雪,1933年4月21日從曼谷啟程,5月13日抵達上海,15日參觀上海暨南大學。在校長鄭洪年舉行的歡迎宴會上,彼耶偉雪說:“此次來華,自香港、廣州行抵上海,沿途所見所聞,印象甚佳。而教育方面,尤為進步。就以今天參觀的貴校而論,各種設施,在暹羅任何一個學校中,莫能比肩。”“兄弟回國至暹羅后,當將所得的良好印象報告蔽國政府,希望能夠增加華校習讀華文的時間,減少暹文的講授。”④陳剛父:《暹羅教育代表團來華感言》,《南洋情報》1933年第二卷第2期。轉引自余定邦、陳樹森:.《中泰關系史》,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60頁。而此后事態的發展表明泰國并無意于放松對華僑教育的管控,1935年,泰國教育部以施行.“十年教育計劃”為由,規定華僑中小學自4月1日起一律停辦。消息傳到國內,輿情激昂,上海、廣東、廣西等地的民眾和米商在國民政府明里暗里的支持下開始抵制泰米;國民政府外交部派駐日公使蔣作賓與泰國駐日公使提出交涉,“迅速交涉,成立中暹條約,發生正式邦交,俾便根本解決旅暹僑民痛苦”⑤外部電蔣作賓,《催訂中暹條約》,《申報》,1934年4月25日。。
為彌合兩國緊張的關系,泰國再一次派出考察團訪華。1935年6月5日,泰國遠東考察團抵達南京,前往上海、廣東考察。期間,考察團就排華問題、中泰建交、互設領事等與國民政府進行交流。作為對泰國遠東考察團來華考察的回應,國民政府行政院于1935年秋籌組考察團,于1936年5月26日赴泰考察。考察團的使命,一為回訪泰國、謀建邦交,二為告知僑胞,開辟國貨之海外市場。①《三國貨團體昨午歡宴赴暹考察團》,《申報》,1936年5月23日??疾靾F赴泰后受到泰國國王、攝政委員會主席、國務院長、議會議長的接見,并會見了外交部的官員。國民政府做了外交上必要的努力,爭取中泰建交,設領護僑。中泰兩國通過互派考察隊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溝通,然而在緩和華僑教育問題上收效甚微。泰國排華思潮一路高漲,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30年代后期,泰國國內泛泰主義思想盛行,泰國企圖統一相鄰各國境內的傣泰民族,對國民政府提出了領土要求,出現國家利益沖突。親日是泰國排華的另一個原因,隨著親日的披汶·頌堪上臺主政,日泰結盟,在日本的煽動下,泰國加緊對華僑學校的管控,查封華僑學校,以達到教育同化之目的。
強迫教育的核心內容是泰語學習,華僑子弟每周須讀泰語25小時。語言是一個民族的符號,是民族文化身份建構的基礎;不僅傳播民族文化,還肩負著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的使命。泰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自拉瑪五世執政以來,泰國就致力于用中部泰語作為單一語言對民眾進行教育,對漢語和馬來語長期施行壓制政策。泰國強迫華僑子弟修習泰語,通過對泰語語言和文化的學習加速華僑和泰國社會的融合過程;同時減少漢語的學習時間,防止中華文化和思想的傳播對融合過程產生逆向作用力?!疤﹪┬械膯我幻褡逭Z言政策屬于一種同化政策,即通過強制性地推行泰語這一種語言文化,限制、排斥和消除其他語言文化,促進各少數民族與主體民族的融合和各民族對國家的認同,從而保證國家的統一、穩定和發展?!雹谧T曉?。骸?9世紀中葉以來泰國語言教育政策嬗變》,《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對外漢語教育與研究版)》2015年第1期,第72頁。在這一語言政策的指導下,泰語成為泰國政府同化境內少數民族和華僑的重要武器,迫使他們放棄本民族的語言和文化,同化于主流泰族社會。
由于強烈的故土觀念和宗親意識,華僑普遍認同中華文化。王賡武認為這種文化認同是“歷史”的認同、回顧性的認同:
他們知道他們的家系,他們在中國的原籍(他們的原籍貫通常決定語言群體,或我們今天所說的次種族群體,如福建人、廣東人、客家人、海南人等),以及他們同中國國內或東南亞各地其他華人的聯系。這些因素造就出某種情操核心。由于中國過去的歷史,由于某種抽象的對中國文明“偉大傳統”的自豪,這種核心可能受到加固,得到擴大。這種文明傳統就產生一種可以稱之為“歷史”的認同。這種認同之所以稱為“歷史”認同是它強調傳統的家庭價值、氏族起源和對次種族的忠誠以及代表華族光榮歷史的象征。這一切都有助于維持華人性。③[澳]王賡武:《東南亞華人認同問題研究》,《南洋資料譯從》1986年第4期,第93頁。
20世紀上半葉,華僑這種對于中華語言、歷史、文化的認同在世界民族主義浪潮和中國辛亥革命的影響下演化成為一種民族主義的認同,它是民族認同的基石。泰國政府強迫華僑子弟接受泰語教育既削弱了華僑的中華文化傳統,即王賡武所謂之“華人性”,間接地又使華僑的民族意識無所依托。失去“華人性”的華僑即失去了其典型的文化特征,更易于融入主流社會,同化于泰族。
除強行要求華校學生泰語學習時間外,泰國教育部還要求華校校長、教員必須通過泰語程度考試。華校師資本就匱乏,國民政府出臺政策鼓勵教員執教于南洋,辦理僑民師范學校培養華校師資。但是泰國教育部要求的教員泰語程度考試使得華校師資面臨更大挑戰。因無法通過泰語程度考試,1935年的僑師班中只有一位學員因本是泰國華僑得以通過考試外,其余人員均無法執教于泰國華校。④盧卓辛:《暹羅華僑教育改革方案》,《僑務月報》1935年第2卷第2、3期,第57-77頁。一些華校因缺乏師資而關閉,另外一些華校不得不聘用泰國人擔任校長、教員。鑒于此種情況,西南政務委員蕭佛成建議,在國立和省立學校開設泰語課程,為泰國華校培養師資。蕭佛成生于泰國,長期在中泰兩國活動,他對泰國的華僑和華僑學校有下面五點認識和建議:一、土生華僑因與祖國文化隔膜,同化于泰國的程度高;二、華僑教育旨在搭建華僑子弟與祖國之間的文化橋梁,培養華僑子弟對祖國的文化認同;三、為扼制華校發展,泰國政府要求華校教員通過泰語程度考試,華校出現大面積的師資短缺;四、國民政府擬專門培養泰語人才,派往泰國華校任職;五、國民政府擬資助青年赴泰留學,滲透泰國各界,推廣中華文化。①廣東省檔案館、廣州華僑志編委會:《華僑與僑務史料選編》第二冊,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08-409頁。可見,近代泰國華僑教育始終承擔著文化認同的使命,泰國秉持積極同化政策,強迫華僑子弟接受泰語教育,要求華校教員通過泰語程度考試,沉重打擊了華僑教育的發展。泰國政府這一系列的舉措旨在切斷華僑與祖國文化上的聯系,加速華僑同化于泰國的進程。
1902年,受明治維新推行國語(東京話)的影響,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吳汝綸向管學大臣張百熙寫信,主張在學校教育中推行以北京話為標準的國語,這是“國語”一詞被首次提及。從其肇始之初“國語”就與民族國家統一聯系在一起;國語運動以普及教育、彌補方言造成的文化隔膜、挽救國家于危亡為目的?!皣Z運動涵蓋言文一致和國語統一兩個方面,言文一致在于使知識能夠普及到一般民眾,通過現代新型國民的塑造以建立現代民族國家;而國語統一試圖通過造就一種全民通用的語言以達到團結國人之目的,借助語言共同體的形成以強化民族共同體的語言認同,從而進一步鞏固民族國家的統一?!雹趧⑦M才:《國語運動與現代民族國家的想象》,《人文雜志》2010年第4期,第93頁。古代中國是一個鄉土社會,兩千多年的封建體制使得鄉民被束縛于土地,滋生出強烈的血緣和宗親觀念;鄉土意識濃厚,國家觀念淡薄。這種囿于本鄉本土的情結因為方言的千差萬別得以強化,難以形成一種共同的文化情感。國語的統一旨在通過共同的語言衍生出文化上的認同,進而促進民族國家的統一。1926年1月3日,全國國語運動在《申報》上打出口號為“有統一的語言,才有統一的國家”,可謂對國語運動的經典詮釋。
我國海外僑民多出自沿海省份,這些地區方言差異大,同一方言區的風俗大同小異;僑民因身處異域往往抱團而居,對操持同一種方言的人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在華僑社會中形成以方言劃分的小團體。這樣的團體除操持同樣的方言外,通常還有血緣、地緣上的聯系;因為互相幫助,往往還從事同樣的行業謀生。血緣、地緣和業緣上的關系加強了團體內部的緊密性,滋生出對外的排斥性。20世紀前泰國的華僑社會以方言為基礎分成了潮州幫、福建幫、廣肇幫、客家幫、海南幫五大集團?!霸谶@些方言集團之間,缺乏橫向的團結,各種組織,如秘密會社,都是直線關系,且在華人內部樹立分裂的勢力。廟宇是華人內部分開而不是統一的象征,每個語系集團供奉自己的神明;在各大市鎮中,沒有哪個華人組織能夠包括整個華人群體?!雹哿_楊:《歷史深度中的‘華人問題’——以施堅雅〈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為例》,《海交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108頁。針對這種華僑社會內部的割裂,普及國語成為大勢所趨。華僑學校成為推廣國語的重要場所。1920年,教育部規定初小“語文”科改為“國語”科;1923年,全國教育聯合會制定《中小學各科課程綱要》,規定初中、高中的“語文”科亦改為“國語”科。1935年“教育部國語推行委員會”成立,專門從事國語普及工作。
1929年6月南洋華僑教育會議在上海暨南大學召開,新加坡道南學校提出議案:國語是團結民族和發展國家的基礎,尤其是南洋華僑社會,因方言復雜,華僑社會諸多隔閡;凡事對內不能通誠合作,對外不能團結一致。道南學校提案的解決辦法是:第一、教育部應派國語專才到南洋各埠籌設國語學校,以造就國語人才,并廣為宣傳;第二、南洋各埠華校須添設夜校,教授國語以期普及;第三、國語教材應以教育部審定為標準。①陳國華:《先驅者的腳印——海外華人教育三百年》,Toronto:.Royal.Kingsway.Inc.,.1992年,第227頁。道南學校的提案表明普及國語不只是一場自上而下的運動。作為海外華校,它們清楚方言教育對于華僑社會造成的割裂,統一國語有助于彌合這一割裂,建立華僑社會共同的語言文化基礎。1932年12月,僑務委員會頒布了《僑民學校應一律改用國語教授令》,通令華僑學校使用國語進行教學,并鼓勵舉辦國語演說會、辯論會等。此后國民政府頒行的《僑民教育實施綱要》《僑民中小學規程》等一再重申國語教學的要求。國語的普及在一定程度上便利了泰國華僑各屬幫派之間的橫向聯合,促成了華僑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和華僑民族意識的覺醒。而覺醒的民族主義又促進了國語的普及和華僑社會的融合,以對抗泰國政府強迫的泰語教育。
語言是族群認同的核心要素。它具有強烈的文化屬性,不僅是族群內部的社交工具,還是傳承族群文化的重要載體。語言的文化屬性使其成為民族文化的重要成果和標志,成為民族文化認同的重要形式。②王鋒:《論語言在族群認同中的地位和表現形式》,《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第72-74頁。1933年泰國華僑反對強迫教育運動本質上就是國民政府支持下的華僑團體、華僑學校與泰國政府對于華僑族群認同的爭奪。幾個世紀以來,泰國華僑學校教授華語,使用華語作為媒介語言,這樣的方式有助于維持華僑社會的“華人性”。20世紀上半葉中泰兩國民族意識覺醒,在這一背景下,語言作為族群認同的核心要素受到重視。泰國政府要求提高華僑學生修習泰語的時數,力圖構建華僑子弟對于泰族文化的認同;而國民政府推行國語教育,則是意識到了方言教育對于華僑社會造成的隔閡,旨在通過語言的統一來彌補這一隔閡,促成統一的、心向中華的華僑社會。語言成為中泰兩國爭奪華僑民族認同的重要手段。
早期的華僑教育源于華僑為了在僑居地謀得生存和發展,必須學習當地的語言文化、學習做生意和記賬、學習其他的生存技能,往往通過家庭教育或師徒教育來實現,沒有固定的場所和教學形式。隨著華僑人數增長,他們因血緣、地緣聚族而居,形成小型的華僑社會。由于華人強烈的宗族與故土情結,對知識和知識分子的敬畏,催生出對傳授中華文化的需求。某一家族或宗親、鄉親組織聘請流寓海外的舊式文人,常以祠堂或會館為場地教授三字經、百家姓、四書五經等中華文化。這類教育主要的起到維系故土觀念及文化傳承目的,與政治意識無涉。
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社會的現代性思潮沖擊亞洲各國,引起政治、經濟、思想、文化和科學技術上的廣泛變革。華僑社會較早地感知到了這一思潮,在教育上表現為創辦新式學校,舊式的私塾、書院教育開始現代主義轉向,不僅傳授科學知識,還要培養華僑的民族意識。海外華僑成長為中國民族民主革命一支重要的進步力量。國民政府重視華僑事務,扶植華僑教育,在華僑學校推行國語教育,塑造華僑的民族意識,培養華僑認同于中華文化與中華民族。由于國民政府和東南亞各國在國籍法上采行不同的原則,華僑多具有雙重國籍。華僑在民族意識上對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的認同,引發僑居國政府的高度警惕。泰國一改長期以來優待華僑的歷史,頒布了一系列的排華政策,不僅在入境上嚴格控制華人數量,對于境內華僑嚴厲實施同化政策,在教育上表現為推行泰語教育、禁止傳播三民主義、監控華校的日常運轉,逮捕、拘押、遣返違規教員,查封違規華校。尤其是在20世紀30至40年代,由于泰日關系親密并最終結盟,泰國國內的排華思潮更加嚴峻,華僑教育陷于停頓。1933年泰國華僑反對強迫教育運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該運動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場關于使用華文還是泰語的語言之爭,實質上是對華僑民族國家認同的爭奪,是中泰兩國國家利益沖突在華僑教育上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