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與《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的價值與意義

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是一屆世界遺產歷史上非常特殊的會議，由于2020年突然襲擊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使本該在2020年召開的大會不得不暫停。2021年疫情并未結束，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不得已采用線上召開的方式，并處理2020、2021兩年的世界遺產事務，會期也從原來通常的10天延長到15天。

作為在這樣特殊情況下召開的大會，世界遺產委員會在《福州宣言》中強調了“充分贊賞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所取得的顯著進展，認為其通過推動相互尊重文化特性和理解多樣性文化表現形式，促進了不同文明間交流與國際理解，為世界和平與可持續(xù)發(fā)展作出了貢獻”“重申須秉持人類命運與共的理念，加強在環(huán)境、經濟、促進公正、和平建設包容性社會等可持續(xù)發(fā)展不同領域的國際合作，將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有機融合，以實現《2030年可持續(xù)發(fā)展議程》”的總體目標，關注于世界遺產面臨的新冠肺炎疫情對社區(qū)及與遺產相關產業(yè)的影響、氣候變化、快速城市化、遺產過度開發(fā)利用、武裝沖突等主要挑戰(zhàn)；呼吁加強文化和生物多樣性相關公約之間的協同；加強國際社會的合作，應對世界遺產面臨的挑戰(zhàn)；敦促利益相關者和社區(qū)更廣泛地參與，加強遺產保護與社會經濟發(fā)展活動之間的聯系；加大對有需要的國家，特別是非洲和小島嶼發(fā)展中國家的支持，以建立平衡、可信的《世界遺產名錄》；加強數字技術的應用；加強面向青年人的世界遺產教育和知識分享。同時提到2022年《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將迎來50周年的慶典，提出以此為契機回顧歷史、展望未來，促進世界遺產保護。

如果把2021年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作為一個回顧世界遺產發(fā)展節(jié)點，來認識《公約》在這50年中的發(fā)展變化，審視今天的世界遺產與1972年人們所設想的世界遺產之間的差別，展望未來50年，甚至更長時間下，世界遺產與人類生活之間的關系，是一件富有啟發(fā)性的事情。

1994年世界遺產委員會對《公約》20年的實踐進行了評估，2002年慶?！豆s》30周年時，世界遺產委員會通過的《布達佩斯宣言》提出了4項基本目標：①建立具有代表性和區(qū)域平衡性的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文化和自然遺產名錄，加強名錄的可信性（credibility）；②確保對世界遺產的有效保護（conservation）；③加強世界遺產申報和理解，落實《公約》的能力建設（capacity-building）；④通過交流提高公眾對世界遺產的認識、參與和支持（communication）。《布達佩斯宣言》提出的這4個目標構成了世界遺產的4Cs全球戰(zhàn)略。它表明了，在《公約》進入21世紀時，人們對其所面臨挑戰(zhàn)的理解和認知。4Cs戰(zhàn)略在2007年時進一步增加了關于社區(qū)（community）的內容。新西蘭在提出這一動議時表示：“遺產的識別、管理和成功保護必須盡可能在人類社區(qū)的有意義參與下進行，并在必要時協調利益沖突。這樣做不應該違背當地社區(qū)的利益，也不應該排斥或忽略當地社區(qū)”①World Heritage Committee.Proposal for a ‘Fifth C’ to be added to the Strategic Objectives[EB/OL].（2007-05-23）[2022-04-10].https://whc.unesco.org/archive/2007/whc07-31com-13be.pdf.。對社區(qū)這一概念世界遺產委員會的定義是“涉及所有形式的非國家行為者”“包括土著、傳統(tǒng)和/或當地人等群體……他們可以被描述為社區(qū)團體、部落、非政府組織、私營企業(yè)和/或地方管理者”①。世界遺產委員會認為：社區(qū)參與的重要性不僅在于保護遺產方面的考慮，也在于有助于實現聯合國新千年宣言的基本目標—結束極端貧困和促進可持續(xù)發(fā)展。這一表述表現了世界遺產的保護在21世紀已經超出了遺產保護本身的意義。這種變化越來越深刻地影響著近年《公約》的實施、影響著世界遺產各相關方面的沖突和博弈。

從世界遺產全球戰(zhàn)略的角度看待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的各種現象，或許有助于人們認識這些現象出現的背后原因。

1 可信性

如何使《世界遺產名錄》具有更強的可信度的核心在于：確保列入名錄的遺產項目具有突出普遍價值。這一問題始終是文化遺產項目面臨的主要挑戰(zhàn)。理論層面，需要解決作為突出的世界性（普遍）價值與特定文化背景下對遺產價值表達之間的關系，以及突出普遍價值與尊重文化多樣性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在對《公約》認知水平、遺產價值闡釋能力存在差別的情況下，這一矛盾就會更加突出。在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新的世界遺產申報環(huán)節(jié)中，列入會議議程的36個項目，最終34個項目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會前咨詢機構推薦列入的項目為22項。盡管部分項目是因為申報文本或保護管理狀況的原因沒有得到咨詢機構的推薦，但這樣的數量差異仍然反映出咨詢機構和締約國或世界遺產委員會成員國對申報項目的突出普遍價值的理解有所不同。無論世界遺產委員會還是咨詢機構都認識到這種差異對《世界遺產名錄》可信性的影響，也都試圖采取相應的措施來彌合這種分歧，消解這種分歧對《世界遺產名錄》的影響。在第44屆大會通過的2021版《實施〈世界遺產公約〉 操作指南》（下簡稱《操作指南》）中，特別增加了關于正式申報世界遺產之前的預審程序，希望通過這一前置程序，從締約國的角度彌合與咨詢機構對于遺產價值認知的分歧：對咨詢機構而言，可以借此幫助締約國提高申報文本的質量；對于委員會而言，可以把咨詢機構與締約國之間的分歧消弭于正式申報之前。但這一程序又增加了相應的成本，在受到資源嚴重制約的現實情況下，預審程序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

2 保護

遺產的保護狀況一直是世界遺產大會的核心議題。從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關于遺產保護的狀況看，保護仍然是一個嚴峻的問題，無論是自然遺產還是文化遺產都面臨著巨大的挑戰(zhàn)。大會上關于大堡礁保護狀況的討論反映了保護問題的復雜性，大堡礁這樣的自然遺產不僅受到人類活動的影響，更受到全球氣候變化等大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而“利物浦海上商城”這一2004年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項目，由于濱海地區(qū)新的城市建設“嚴重威脅”了遺產的突出普遍價值，“不可逆轉地損害”了遺產的完整性，在這次大會上從《世界遺產名錄》上除名。與2009年從《世界遺產名錄》上除名的“德累斯頓易北河谷”項目一樣，二者都反映了城鎮(zhèn)類遺產在當代城市發(fā)展和遺產保護之間的矛盾。盡管在《世界遺產名錄》中，城鎮(zhèn)類遺產是數量最為龐大的遺產類型，但保護的復雜性與困難卻從這一遺產類型出現起就一直困擾著城鎮(zhèn)管理者、保護專家及相關社區(qū)。這種關于現實生活與城鎮(zhèn)類遺產保護的關系，從1987版的《操作指南》就開始有特定的內容進行討論。教科文組織2005年的《維也納備忘錄》、2011年的《城市歷史景觀建議書》也都從方法上討論了這類遺產的保護問題。在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之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中心和相關咨詢機構也通過慶?！冻鞘袣v史景觀建議書》10周年+的活動，交流了通過城市歷史景觀的綜合性方法對歷史城市進行保護的案例和經驗，但這并不能完全解決在快速變化的世界中，特別是城市之間經濟發(fā)展競爭不斷加劇的背景下，歷史城市保護面臨的愈加嚴峻的挑戰(zhàn)。令人疑惑的是，在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通過的2021版《操作指南》中刪去了包括歷史城鎮(zhèn)、文化線路等具有一定特殊性的遺產類型的相關內容，這將影響對這些特殊類型遺產保護問題的探討。

3 能力建設

面對新冠肺炎疫情對人類生活的影響，能力建設的迫切性進一步凸顯。這種能力建設不僅包括傳統(tǒng)的對遺產的辨識、遺產價值的闡釋、申報文件的準備、保護管理規(guī)劃、風險管理、遺產監(jiān)測技術等相關內容，更使得數字技術、相關行業(yè)（如與遺產相關的旅游業(yè)）應對疫情影響下的行業(yè)狀況，以及通過與遺產相關的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增加社區(qū)應對變化的能力，都成為能力建設需要關注的問題。世界遺產中心在提交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的報告中，特別強調了在第三輪定期報告的編制過程中，以非洲和亞太地區(qū)為代表的針對定期報告編制的工具和方法的培訓，幫助遺產地管理人員提高了批判性地評估自己的遺址，更好地應對保護和管理方面挑戰(zhàn)的能力。

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期間，中國方面與世界遺產中心組織了“世界遺產保護管理能力建設—邁向未來的中非合作”的邊會活動，是2019年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框架下中非世界遺產能力建設合作項目的延續(xù)。中國和非洲之間在能力建設方面的合作，在促進雙方共同提升遺產保護能力的同時，也促進了基于世界遺產的中國和非洲國家之間的對話與交流，加強了相互理解，為更進一步的合作創(chuàng)造了條件。

4 交流

在2020、2021年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的背景下，對話與交流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14—2021年中期戰(zhàn)略強調了遺產在“促進社會穩(wěn)定、建設和平、從危機局勢中恢復以及發(fā)展戰(zhàn)略”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14—2021年中期戰(zhàn)略[M].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14:24.方面的作用。世界遺產作為一個人類保護共同遺產的平臺，發(fā)揮了將締約國、政府、社區(qū)及不同年齡、階層的人凝聚在一起的作用?；谧鹬剡z產所表達的多樣性的對話和交流也涉及了各個方面的合作。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上多個多國合作的跨境項目反映了在遺產辨識與保護領域的交流與合作。在這方面，歐洲表現出很高的水平。其中“歐洲溫泉療養(yǎng)勝地”項目包括了奧地利、比利時、捷克、法國、德國、意大利和英國7個國家；“慈善定居點”項目是比利時、荷蘭合作的項目；“羅馬帝國防御體系”分為2個段落，分別由奧地利、德國、斯洛伐克以及德國和荷蘭聯合申報；隨著波黑、捷克、法國、北馬其頓、波蘭和瑞士加入“喀爾巴阡山脈及歐洲其他地區(qū)的原始山毛櫸林”擴展項目，這一項目包括了18個國家，成為涉及國家最多的世界遺產。

在亞太地區(qū)，“韓國灘涂”項目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作為候鳥遷徙途徑的區(qū)域，與2019年中國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黃渤海沿岸候鳥保護區(qū)（一期）”和正在準備進行申報的“黃渤海沿岸候鳥保護區(qū)（二期）”項目構成了一個緊密關聯的遺產體系，為兩國在遺產保護合作方面創(chuàng)造了新的可能性。

在世界遺產中心的報告中，特別提到了大學的遺產教育以及在遺產教育方面廣泛的國際合作。大學作為遺產教育的平臺無疑對促進在更大范圍內傳播遺產知識、促進關于遺產的交流與對話具有重要的意義。

5 社區(qū)

對社區(qū)的關注是建設包容性遺產保護的重要方面，更是教科文組織通過遺產保護促進實現聯合國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的主要途徑。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上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泰國“崗卡章森林保護區(qū)”就是一個有代表性的項目。

“崗卡章森林保護區(qū)”是一個多種瀕危物種的棲息地，這些瀕危物種包括8個全球瀕危鳥類物種、極度瀕危的暹羅鱷、瀕危的亞洲野犬、爪哇牛、亞洲象、緬甸陸龜和靴腳陸龜，是一處具有極為重要的自然遺產價值的遺產地。這個項目從2015年起，曾多次申報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但在申遺過程中由于政府將當地村落遷出保護區(qū)而引發(fā)極大的爭議，并成為這一項目無法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原因。在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上，泰國宣布再次調整了遺產區(qū)劃，并表示通過以總理為主席的國家土地政策委員會，重新確認了當地社區(qū)的土地權利，采取改善當地社區(qū)生活條件的措施，這一項目才得到了大部分世界遺產委員會成員國的支持，最終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社區(qū)和土著居民的權利在“崗卡章森林保護區(qū)”申報過程中被當作了具有決定性影響的要素。

世界遺產中心的工作報告顯示，聯合國計劃開發(fā)署、相關的信托基金、教科文組織挪威合作項目、教科文組織荷蘭信托基金、中國政府非洲遺產能力建設與合作基金等分別對博茨瓦納、萊索托、馬拉維、科特迪瓦、幾內亞的社區(qū)參與遺產管理項目提供了支持。荷蘭信托基金與教科文組織的喀土穆辦公室合作，通過培訓項目加強社區(qū)對遺產相關旅游活動的參與，通過制定規(guī)劃，建立以社區(qū)為基礎的可持續(xù)旅游。韓國信托基金與教科文組織合作，在南亞地區(qū)組織培訓，促進加強當地社區(qū)發(fā)揮在遺產地管理和保護方面的作用，通過提高認識、對話和宣傳，幫助當地社區(qū)與遺產地及管理當局之間建立密切的聯系，鼓勵所有利益相關方充分參與遺產的保護和管理。德國政府也在哥斯達黎加支持了一個促進當地年輕人參與遺產保護和管理的項目。

從包容性發(fā)展的角度，不僅是社區(qū)在遺產保護、管理中的作用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性別平等也在世界遺產的保護管理中得到了強調。不難看到：世界遺產的保護在促進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方面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

在迎來《公約》的第50個年頭之際，世界遺產被寄予了更大的期望，遺產保護的作用從保護人類文明的結晶和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環(huán)境，更進一步延伸到促進社會公正、推動人類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領域。如同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的那樣，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中，文化的維度具有重要的意義。在世界遺產的領域，無論是以社區(qū)為基礎的遺產保護與管理，還是通過交流、對話促進對文化多樣性的尊重，建設和平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世界的發(fā)展。

2012年，在慶?！豆s》40周年時通過的《京都愿景》提出：只有通過加強人與遺產之間的關系，在尊重文化和生物多樣性的基礎上，結合有形和無形的方面，面向可持續(xù)發(fā)展，才能實現“我們期待的未來”。顯然，對今天的世界遺產和人類社會而言，這樣的愿景仍然值得期待和為之努力。面對流行疫情和戰(zhàn)爭造成的更為撕裂的世界，以及由于發(fā)展的競爭給遺產保護帶來的巨大的挑戰(zhàn)，通過《公約》的共同目標彌合分歧，把人們更緊密地團結起來，將成為今天《公約》所體現的價值和意義。

值此《公約》50周年之際，把“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觀察報告”呈現給讀者，這是清華大學國家遺產中心團隊10年來持續(xù)以觀察員身份，現場深度報道、系統(tǒng)研究世界遺產相關內容，并針對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反映的世界遺產面臨的問題與發(fā)展形成的重要學術成果，是團隊成員更新迭代，磨礪成熟的一次總結。孫燕和解立合作完成的《淺議2021年版〈實施世界遺產公約的操作指南〉修訂》，從世界遺產保護的總體理念和實踐發(fā)展方面進行了深度分析?！胺侵迌?yōu)先”是近年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世界遺產領域最重要的措施之一，田芯祎完成的《世界遺產視角下非洲優(yōu)先與可持續(xù)發(fā)展戰(zhàn)略的實施：2021年后非洲世界遺產申報與保護情況分析》，聚焦領域前沿問題，文章對非洲世界遺產的現狀、問題以及應對措施等方面進行了深入思考。兩項熱點案例分析，針對格但斯克船廠申遺項目被不定期推遲而重新引發(fā)的有關沖突遺產的討論熱潮，以及利物浦海上商城項目除名而引發(fā)的遺產城市保護與發(fā)展問題，解博知和尚晉2位作者分別進行了深入的討論和思考。最后一部分是兩篇觀察評論性的文章，魏青通過《從世界遺產地管理者論壇觀察世界遺產能力建設新趨勢》一文，回顧了世界遺產能力建設的發(fā)展過程，特別是通過對第4屆世界遺產地管理者論壇的細致分析，討論了論壇對世界遺產全球合作網絡形成的推動作用。田芯祎、陳凱、孫燕3位作者合作完成的《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審議熱點回顧》，梳理大會熱點問題和近期世界遺產領域發(fā)展趨勢，作為本次專題的綜述性總結。

期待廣大讀者一起參與關于世界遺產的研究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