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晉
(清源視野(北京)文化咨詢有限公司,北京 100192)
2021年7月,在福州舉行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第44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擴大會議上,“利物浦海上商城”經投票從《世界遺產名錄》中刪除,引發了各界關于遺產城市保護和發展的討論。本文將以此為出發點,結合其他遺產城市保護和發展的實踐,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
2004年,利物浦因城市歷史與現代船舶技術、運輸系統和港口管理的發展歷程之間的緊密聯系,被世界遺產委員會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然而,這處遺產卻在2012年因“利物浦水岸”建設計劃可能對涉及港口的遺產區和緩沖區造成嚴重影響而被列入《瀕危世界遺產名錄》。2017年,世界遺產中心和咨詢機構對利物浦已批準和擬批準的項目及其將對遺產的突出普遍價值(OUV)產生的不可逆影響表示高度關注,并認為利物浦沒有根據《實施〈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第191(a)款的要求采取必要的糾正措施,故在2018年第42屆世界遺產委員會上提議將其除名,但當年的決議是推遲①關于世界遺產城市建設與除名的關系,早先在理念和技術上并不清晰。如2017年關于瀕危遺產沙赫利蘇伯茲歷史中心除名的技術爭論,見:魏青.從定期報告的更新變化看世界遺產公約的發展與推行機制[J].自然與文化遺產研究,2019,4(6):5-20;關于對可持續發展在遺產領域(利物浦)的理解的困惑,見:楊愛英.世界遺產融入可持續發展:進程、困境與未來路徑[J].自然與文化遺產研,2020,5(2):95-101.。
2021年7月,利物浦世界遺產的除名又一次被提上議程,而城市的水域項目開發建設、王子碼頭總體規劃變更、埃弗頓足球俱樂部的新體育場建設等成為討論的焦點。咨詢機構認為:英方作為締約國沒有根據大會42 COM 7A.7號決議的要求對建筑的數量、位置和大小做出實質性限制。世界遺產中心表示,利物浦是世界遺產中受到城市發展影響最突出的一例。它本應保護好世界遺產的OUV,并通過規劃等手段對遺產區、緩沖區及周邊建設加以控制。然而利物浦建設活動仍未中斷,故建議除名。
討論過程中,委員國意見分為支持和反對兩派。支持除名的意見認為:利物浦執意建設、輕視保護。雖然城市經濟社會發展的需求可以理解,但保護世界遺產是締約國的承諾。對于未能采取有效措施阻止破壞OUV的遺產地應予除名,以維護《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的嚴肅性。反對除名意見認為:城市的發展需求是優先的,且不宜倉促除名。原因有3點:一是利物浦面臨的城市發展問題是各國世界遺產的共同挑戰,“殺雞儆猴”會對個別城市造成傷害;二是委員會應看到并尊重英國在保護利物浦世界遺產上作出的努力;三是新冠肺炎疫情給世界遺產的保護帶來了史無前例的影響,咨詢機構無法實地考察,在這種情況下作出除名決定缺乏充分依據。英國代表在發言中表示政府堅決遵守《公約》。過去10年來英國堅持保護遺產,并大力投入。利物浦的新市長也重視遺產保護,力圖使經濟發展與遺產保護相協調,同時為改善當地經濟長期蕭條的狀況和創造就業作出了很大努力②英方代表還提到英國其他世界遺產城市(倫敦)的建設并未導致除名的爭論。關于這一背景,見:孫燕.世界文化遺產列入瀕危標準的發展與當前困境[J].自然與文化遺產研究,2019,4(6):32-51.。
由于18和19日2天的討論均未能形成統一意見,委員會決定啟動無記名投票程序,對利物浦世界遺產除名進行表決,21日結果公布。在18個有效票中13票支持除名,5票反對。根據程序,44 COM 7A.34決議通過。于是“利物浦海上商城”成為全球第3個被除名的世界遺產項目。
結果公布當日,利物浦和各界紛紛發聲,對決議表達各自的意見。利物浦市在第一時間發表聲明。市長喬安妮·安德森(Joanne Anderson)女士對除名的決議“無比失望”。她表示:這處世界遺產近來收到數億英鎊的投資,達到了“史無前例的”良好狀態。面對這一決議,利物浦將同英國政府、英格蘭遺產委員會及其他利益相關方研究下一步工作[1]。
同日,利物浦市世界遺產工作組公開發表聲明《利物浦失去UNESCO世界遺產之名,卻仍是偉大的世界級遺產城市!》。聲明表示:UNESCO的決議“不無瑕疵”,但對利物浦“沒有致命影響”。利物浦擁有精美的建筑、世界級的濱水區、豐富的文化資產,以及無數國際榮譽。然而,面對遺產保護與城市發展之間的核心矛盾,利物浦的抉擇是考慮人和社區的未來,而不希望世界遺產的名號成為經濟發展的制約。聲明強調:利物浦不是一座“博物館”,而是一座“快速變化的城市”。順應城市發展進行港口建設是利物浦延續至今的傳統。自2004年列為世界遺產以來,利物浦已向世界遺產區投入7.4億英鎊,并將繼續投入3.5億英鎊,以持續改善當地狀況。聲明甚至表示:即使埃弗頓足球場建設會導致除名,其經濟效益也勝過一切代價(……if building the stadium led to deletion,the economic benefits outweigh any costs)[2]。
UNESCO次日發表聲明:由于遺產OUV載體已發生不可逆的損失,委員會將利物浦從《世界遺產名錄》中除名。回顧過去,自從2012年被列為瀕危遺產以來,利物浦在遺產區和緩沖區內的建設從未停止。UNESCO認為這些建設破壞了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世界遺產除名是國際社會的損失,也是《公約》下國際共同價值和努力的損失[3]。
在遺產保護與城市發展的十字路口,利物浦為何作出最終導致世界遺產除名的選擇?或許從它的最后一份世界遺產管理規劃(2017—2024年)中可見一斑。規劃指出:披頭士的故事、默西賽德郡(Merseyside)航海博物館、泰特美術館等是利物浦在城市發展上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2015年,利物浦成為英國國際游客量排名第6的城市,當年旅游產值27.2億英鎊。而除了世界遺產以外,利物浦還有UNESCO音樂之都和歐洲文化之都等“招牌”,確保了其在世界文化旅游地排名榜上的地位。文化遺產固然是利物浦驕傲的一個資本,而音樂和體育同樣是其獨特的“買點”(selling point)。同時規劃還指出一大問題:利物浦世界遺產的OUV很少被當地人理解。在一次線上調查中,僅3.7%的當地居民和利益相關者對世界遺產的OUV作出了正確判斷[4]。
另一方面,利物浦面臨著諸多日益嚴峻的挑戰。規劃指出城市和經濟不斷衰退,人口從20世紀中葉的85萬人銳減到編制規劃時的46.5萬人。公共開支削減(2017—2020年間為9 000萬英鎊),給遺產保護帶來巨大壓力,因此保證世界遺產的資金對于利物浦的長期經濟發展是至關重要的。而社會資金可以為遺產創造未來。
從規劃的這些表述來看,利物浦在遺產保護和發展的天平上所作的選擇不難理解。就城市而言,世界遺產或許是利物浦的“金字招牌”之一,但絕不是全部。特別是在大部分當地人都無法準確認識其OUV的情況下,對于享有諸多國際聲譽的利物浦,在巨大的經濟利益面前,“舍魚而取熊掌”是必然。
回顧利物浦市的聲明,態度是極為清晰的—城市發展的腳步不會停止,即使代價是世界遺產的除名。從2020年的城市規劃來看,利物浦將健康、教育、經濟復蘇作為首要的3大任務。在經濟復蘇計劃中,利物浦希望是“快速的”(swift),并包含“必要的投資”[5]。除名后不到2個月,政府即批準了埃弗頓俱樂部4 500萬英鎊的資助計劃—背后是每賽季13億英鎊的收入預期。在利物浦政府看來,這個導致世界遺產除名的足球場似乎并非壓垮她們聲名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是后疫情時期恢復經濟的“救命稻草”。然而,這個選擇突破了《公約》的底線,成了世界遺產除名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此如果回顧一下迄今為止3個被除名的世界遺產項目就會發現,它們都沒有擺脫遺產保護與發展之間的基本矛盾。德國德累斯頓的埃爾伯峽谷(2004年列入)在2009年被除名,原因是瓦爾德施勒申(Waldschl sschen)大橋的建設對OUV和完整性造成不可逆的破壞。阿曼的阿拉伯羚羊保護區(1994年列入)在2007年被除名則是因締約國大幅減少保護區面積。不難看出,《公約》在關鍵時刻是嚴肅的,保護世界遺產是締約國莊嚴的承諾。而在這個前提下,發展也是UNESCO積極提倡的,問題在于如何發展。
十幾年來,世界遺產主動融入可持續發展潮流,已成為一大趨勢。UNESCO在2011年發布《關于城市歷史景觀的建議書》(以下簡稱《建議書》),作為指導城市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文件。《建議書》指出:城市化與全球化、城市發展給世界遺產城市帶來了巨大壓力。不受控制的城市增長會破壞場所感、城市肌理的完整性、社區的身份認同。同時,城市化也帶來了提高生活品質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機遇。如果不能把握好這些機遇,就會造成不可持續的城市,破壞遺產。“城市歷史景觀”(HUL)的方法明確提出將城市遺產保護同經濟社會發展整合起來,并在當代與后世之間建立平衡、可持續的關系[6]。事實上,HUL方法對追求發展和應對變化是支持的,但前提是維護好同歷史和集體記憶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特征和價值。
這一理念頻頻出現于近年的討論中。2020年1月,國際研討會“城市環境中的遺產:城市開發項目對世界遺產地的影響”通過了《福岡成果》,提供了辨識城市遺產價值特征要素的更佳途徑和城市遺產管理的基本框架[7]。2021年6月,UNESCO組織了《建議書》10周年系列活動。城市遺產和文化對于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意義得到了再次強調。活動的目的之一是,促使政府和社會的利益相關方支持以城市歷史景觀為驅動力的城市發展。其核心在于:強調HUL的方法提供了一種讓城市發展與遺產保護相輔相成,同時避免各種利益之間的沖突,以實現可持續發展未來的新角度[8]。
2021年7月,世界遺產大會期間舉辦了“城市歷史景觀保護與可持續發展”邊會。UNESCO世界遺產中心、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國際文化財產保護與修復研究中心(ICCROM)等機構代表參加。UNESCO世界遺產中心副主任喬蒂(Jyoti Hosagrahar)女士表示:要保護好現有的文化、自然和歷史古跡,同時也要把它們同當代的發展結合起來。ICOMOS主席特蕾莎·帕特里西奧(Teresa Patricio)女士強調:要用一種整體化的方式,實現文化、社會、環境、人文等各方面的利益。ICCROM遺址部主管約瑟夫·金(Joseph King)先生指出:HUL對化解城市發展與遺產保護之間的矛盾具有重要意義。由此來看,當前對遺產城市的普遍意見是保護與發展并重,協調、可持續是一個基調。
然而,對于在2020年發布了以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和HUL為指導的利物浦港口區首個綜合性規劃《北岸愿景》(North Shore Vision)[9],并希望該規劃成為遺產引導下城市再生、遺產保護與城市發展相得益彰的國際典范的利物浦,最終的選擇仍偏向了發展。這就讓我們又回到了前面的問題—如何發展。
正如第44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擴大會議上提到的,遺產保護與城市發展并非利物浦一個城市面臨的問題。在蘇格蘭,另一座世界遺產城市與它構成了一個耐人尋味的“雙城記”—愛丁堡。
1995年,愛丁堡憑借以中世紀堡壘風格為主的老城和18世紀以來新古典主義形式的城區列為世界文化遺產。20年后,愛丁堡由于城市發展的一系列建設項目受到了ICOMOS的考察。UNESCO世界遺產中心主任后正式致函,要求避免破壞世界遺產價值。愛丁堡在此“審時度勢”,停止了相關規劃,沒有走上利物浦的道路。
在理念上,愛丁堡作為世界遺產城市也更注重遺產保護。在2017—2022年的管理規劃中,愛丁堡明確指出“實現經濟活力與遺產保護之間的平衡對于這兩方面是至關重要的。”其提出的首要行動是對街道和公共空間的提升和支持老建筑修繕。規劃還指出了與世界遺產不協調的新建筑,并將為遺產區內的新建設提供正向引導[10]。
2022年3月,隨著新冠肺炎疫情接近尾聲,愛丁堡進一步表示將對全城歷史建筑進行改造,并將重點放在利用上。利用方式也沒有以博物館為主,而是包含了住宅、賓館和辦公樓等多種業態,有利于政府與開發商之間的合作[11]。這不由得讓人回想起UNESCO在2016年對利物浦提出的要求—僅對歷史建筑進行修繕和再利用,并進行小規模的建設。
利物浦與愛丁堡,同為世界遺產城市,同樣關注城市發展與經濟,同樣收到了UNESCO和ICOMOS的警告,結果卻是一得一失。得失之間,是決策者對遺產保護與城市發展之間分寸的把握。而教訓與經驗,其實并沒有很遠的距離。
就利物浦來看,謀求發展無可厚非,且就自身的其他實踐而言,也并不總是像這次一樣“大動干戈”,名噪一時。2017年,利物浦加入歐盟“創意與知識城市中文化遺產的再生與優化項目”(ROCK)。該項目旨在使城市的歷史中心成為城市再生、可持續發展和經濟增長的創新實驗場。利物浦在項目中利用世界遺產地內的19世紀圣喬治堂,向社會展示了歷史遺產與當代增強現實技術結合的創新展示利用方式,以此證明文化遺產不僅是歷史的載體,也是城市再生的有力工具和變革的驅動力[12]。
2018年,利物浦又通過英國文化教育協會“促進包容性增長的遺產”項目,分享了遺產保護的成功經驗。在項目中,利物浦對20世紀下半葉日益衰敗的威爾士街區進行了及時的保護,避免了政府原先拆除老舊住宅的計劃,并將歷史建筑修繕后作為公寓出租。當地特有的披頭士鼓手故居還作為文化展館向公眾開放。相比介入前的方案,歷史街區的文化遺產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保護,并且保障了當地的經濟利益,避免了大規模拆除的碳排放。這些都是利物浦在遺產保護中可圈可點之處[13]。
從這些舉措來看,利物浦具備統籌遺產保護利用與發展的能力,且有不少守正創新的成功實踐。那么問題恐怕就在于:原本能夠處理這種矛盾的利物浦,面對埃弗頓足球場的巨大經濟價值,走向了極端。
2022年3月23日,英國世界遺產聯合會(World Heritage UK)宣布:在利物浦被除名世界遺產1周年之際,將于6月23日第45屆世界遺產大會期間舉行一次線上研討會。研討會意在探討遺產保護與城市再生之間的現實矛盾、列入世界遺產的責任、UNESCO與締約國和城市之間有效溝通的重要性。從議題上看,此次研討會將回顧利物浦除名決議的過程與原因;探討在城市景觀的管理中、特別是亟須再生的城市,遺產保護與發展之間不可避免的矛盾;總結除名對其他世界遺產地和擬申遺地的教訓;積極展望利物浦遺產未來的管理、認知和提升。研討會還邀請了德國代表圍繞“德累斯頓被除名世界遺產后的管理”一題發言[14]。雖然此次研討的具體內容尚不可知,但對除名世界遺產的反思必將是深刻的,而正如最后一項議題所示,更重要的是“無冕”遺產的未來。世界遺產與否,都是人們實現可持續發展的一種手段[15]。
2022年11月,《公約》將迎來50周年。世界遺產中心新主任阿索莫指出:這將是“一次極佳的回顧與反思的機會,讓我們共同思考如何找到推動未來50年工作的最佳方法”。而對已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遺產,發展是處于首位的一個挑戰[16]。城市的遺產保護與可持續發展無疑是一個長久的矛盾,它既可能被視為阻力,也可以成為動力。但包括利物浦在內的許多實踐都已證明,城市的經濟發展并不需要以犧牲遺產為代價。以城市歷史景觀為代表的整體性遺產保護方法,通過多年的實踐已被證明是對不可再生的遺產更有益、更可持續的選擇。通過綜合協調推進保護與利用的平衡,已成為世界遺產保護與城市發展的一個重要理念。而發展對于遺產城市究竟是怎樣一棵“稻草”,最終要看城市本身的覺悟與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