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假離婚案件的爭議要點與裁判思路

吳 芳

北京盈科（上海）律師事務所，上海 200070

一、關于協議離婚的現行規定

協議離婚作為解除婚姻關系的法定方式之一，現行法律法規、司法解釋、部門規章對其具體適用均有明確規定，核心內容主要體現在以下條款之中：

（一）《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六條：夫妻雙方自愿離婚的，應當簽訂書面離婚協議，并親自到婚姻登記機關申請離婚登記。離婚協議應當載明雙方自愿離婚的意思表示和對子女撫養、財產以及債務處理等事項協商一致的意見。第一千零七十八條：婚姻登記機關查明雙方確實是自愿離婚，并已經對子女撫養、財產以及債務處理等事項協商一致的，予以登記，發給離婚證。第一千零八十條：完成離婚登記，或者離婚判決書、調解書生效，即解除婚姻關系。第一千零八十三條：離婚后，男女雙方自愿恢復婚姻關系的，應當到婚姻登記機關重新進行結婚登記。

（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第三十五條：當事人的離婚協議或者人民法院生效判決、裁定、調解書已經對夫妻財產分割問題作出處理的，債權人仍有權就夫妻共同債務向男女雙方主張權利。一方就夫妻共同債務承擔清償責任后，主張由另一方按照離婚協議或者人民法院的法律文書承擔相應債務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當事人依照《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六條簽訂的離婚協議中關于財產以及債務處理的條款，對男女雙方具有法律約束力。登記離婚后當事人因履行上述協議發生糾紛提起訴訟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第七十條：夫妻雙方協議離婚后就財產分割問題反悔，請求撤銷財產分割協議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人民法院審理后，未發現訂立財產分割協議時存在欺詐、脅迫等情形的，應當依法駁回當事人的訴訟請求。

（三）《婚姻登記條例》第三章離婚登記第十條、第十一條、第十二條、第十三條、第十四條之規定。

（四）《民政部關于貫徹落實〈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有關婚姻登記規定的通知》第二條調整離婚登記程序之規定。

（五）《婚姻登記工作規范》第六章離婚登記第五十四條、第五十五條、第五十六條、第五十七條、第五十八條、第五十九條、第六十條、第六十一條之規定。

二、常見的假離婚動因

所謂的假離婚，顧名思義指假意離婚，辦理離婚登記手續并非當事人的內心真意（至少其中一方當事人不具有離婚的內心真意），僅僅為了實現某種目的或者滿足某種需求而實施離婚登記行為。法律上并沒有假離婚的概念，按照法律規定，婚姻登記機關查明雙方確實是自愿離婚，并已經對子女撫養、財產以及債務處理等事項協商一致的，予以登記，發給離婚證。完成離婚登記，夫妻雙方即解除婚姻關系，除雙方均同意復婚登記以外，不存在恢復婚姻關系的可能。所以對法律的認知誤區導致不同動因下的假離婚行為將產生不盡相同的法律后果。

（一）規避政策型假離婚

出于購房、動遷、福利分房、戶口遷移、買車上牌、減免稅費等原因，當事人常常通過假離婚的方式規避現行政策，從而獲得正當途徑無法取得的利益和資源。此種情形下的假離婚，其特點在于雙方對于離婚的目的是明知的，并且共同策劃促成，不存在欺詐和脅迫，夫妻感情實際上并未破裂，登記離婚后往往繼續共同生活。屬于典型的通謀離婚，即婚姻當事人雙方為了共同的或各自的目的，串通暫時離婚，等目的達到后再復婚的行為。

如果雙方按照事先約定恢復了婚姻關系，無論雙方通謀的目的是否達成，一般不會產生爭議。但是，如果一方不同意按照約定恢復婚姻關系，或者復婚后再次要求離婚，則因原離婚協議約定而受到損失的一方往往試圖借助法律挽回損失。在這種情況下，雙方自然對原離婚協議的效力認定發生分歧。婚姻關系的解除毋庸置疑，但就財產分割約定的效力，則需要審查當事人簽訂協議時的真實意思。若受損失一方當事人不能有效舉證，很有可能面臨人財兩空的境地。

（二）逃避債務型假離婚

當事人一方或雙方為債務人，在面臨債務清償時，為逃避義務，往往會采取向利害關系方無償贈與、低價轉讓、虛假交易、抵押質押等方式轉移財產，意圖在不改變財產實際控制人的前提下，造成自身無財產可供執行的現狀，假離婚便成為了實現上述目的的常用手段之一。負有債務履行義務的一方當事人通過簽署虛假意思表示的離婚協議，將其享有的財產全部或部分轉移由配偶一方所有，從而降低其債權人獲得債務清償的可能性，達到逃避債務的非法目的。

對惡意串通損害他人利益的財產處分行為司法裁判中一貫給予否定性評價，不存在爭議。當事人固然享有處分自身權利的自由，但自由并非無邊界，任何行為均應遵守誠實信用，不應損害國家、集體或者第三人的合法利益。即使當事人自愿辦理離婚登記，對子女撫養、財產及債務處理協商一致，夫妻共同債務并不因婚姻關系的解除發生變更。此種情況下進行假離婚，當事人非但無法達到轉移財產的目的，還極有可能自食“假戲真做”的苦果。

（三）沖動型假離婚

當下高強度快節奏的社會環境催生了現代人的各種心理問題，體現在婚姻關系領域，出現不少因家庭瑣事沖動離婚的現象。這種基于一時情緒宣泄而倉促決定離婚的行為，本質上不屬于假離婚，但卻在一定程度上產生了與假離婚相同的法律后果與爭議問題。有些當事人的真實意愿并非進行離婚清算，而僅僅試圖通過解除身份關系尋求一種短暫逃離的情感滿足，所以為求盡快離婚，不計后果地在離婚協議中約定放棄大部分財產利益，甚至“凈身出戶”。盡管離婚后夫妻雙方仍然共同生活，又或許不久后即復婚，夫妻關系、財產關系發生的變化已是既成事實，是不以當事人主觀意愿為轉移的。

一旦當事人雙方辦理離婚登記手續，即使生活狀態與離婚前無異，雙方之間的法律關系轉變為同居關系，不再受婚姻法律的保護。在個別案例中，當事人離婚時沖動簽署了極其不公平的財產分割協議，誤以為只要“離婚不離家”或日后復婚，該份離婚協議便無需履行。事實上，自離婚時起，離婚協議即開始生效，協議約定歸屬于其中一方的財產即成為該方的個人財產，無論是否進行物權登記變動或是否實際履行，都不影響財產權益的歸屬。即使日后復婚，原離婚協議中有關財產分割的內容仍然具有法律約束力，雙方仍需依約履行。

三、爭議問題與裁判思路

（一）爭議問題的提出

1.無論當事人以何種理由辦理假離婚，也無論假離婚是雙方的“通謀”行為，還是一方的“一廂情愿”，當離婚后無法如愿復婚，或者復婚后決定再次離婚時，當事人共同簽署并在登記機關備案存檔的離婚協議書的效力問題便成為了首當其沖的爭議焦點。

2.離婚協議書是當事人共同達成的有關離婚、子女撫養、財產及債務處理等囊括了身份關系與財產關系內容的復合型協議。其中自愿離婚屬于純粹的身份關系范疇，子女撫養兼具身份關系與財產關系兩者，而財產及債務處理則屬于純粹的財產關系范疇。對于假離婚所涉離婚協議書的效力認定問題，理論界存有不同意見。“無效說”認為“虛假離婚”符合《民法典》第一百四十六條“通謀虛偽表示”的構成要件，虛假意思表示下的法律行為應屬無效，應依據夫妻雙方的“內心真意”，認定離婚協議書無效。“有效說”則認為離婚行為包含了民政機關的形式審查、登記的公示公信效力以及誠實信用原則等因素，這些因素決定“虛假離婚”應該引發離婚的法律后果。認為所謂“虛假離婚”有效，不僅可以避免公權力過度干預家庭生活，而且有利于維護離婚登記形式上的公信力，避免違反一夫一妻制原則。但是，對于夫妻之間達成的財產協議而言，應結合夫妻虛假離婚的目的判斷是否構成通謀虛偽表示。［1］目前司法實踐中大多數裁判觀點與“有效說”相近，但由于我國并非判例法國家，不同案件情形下法院可能對離婚協議效力判定作出截然相反的裁判結果。

3.理論認為，除上述通謀型假離婚以外，還存在欺詐型假離婚的情形。即欺詐方采取偽造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受欺詐方同意離婚，實則并無復婚的內心真意。而受欺詐方并無離婚的真實意思，其同意離婚是基于欺詐、被蒙騙，如果知道真相，其不會作出同意離婚的意思表示。有學者認為，按照《民法典》第四百六十四條第二款末句規定，身份關系的協議可以根據其性質參照使用合同編的有關規定，故受欺詐方可以請求人民法院參照使用關于欺詐的規定，撤銷該假離婚協議；或者參照使用關于虛偽表示的規定，確認該假離婚協議無效。［2］

（二）司法裁判思路的部分列舉——以上海地區法院近年來部分類案裁判觀點為例

1.（2020）滬0115民初88289號民事判決書

法院裁判要旨：雙方離婚時簽訂的離婚協議并非真實意思表示，但自愿離婚條款涉及婚姻自由不能強制恢復，相關財產處理條款屬于雙方共同作出的虛假意思表示，當屬無效，故房屋屬于原、被告在離婚時沒有作出合法有效處理的夫妻共同財產。

法院觀點摘錄：由于原、被告確認離婚的真實目的是以原告名義購買房屋，結合原告在離婚后的第三天簽訂購買房屋合同并付清首付款，雙方在離婚后仍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的情況，可以認定雙方離婚時簽訂的離婚協議并非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除其中的雙方自愿離婚條款因涉及婚姻自由、不能強制恢復夫妻關系而不能認定無效外，相關財產處理條款屬于雙方為了以原告名義購買房屋而共同作出的虛假意思表示，當屬無效，不能依據離婚協議的財產處理條款認定財產所有權。被告以離婚協議約定了“關于其他財產的約定：雙方婚前個人財產歸各自所有”等為由認為房屋歸其所有的抗辯意見不能成立。因此，原、被告在離婚時對房屋沒有作出合法有效的處理，房屋仍屬于雙方的共有財產。

2.（2021）滬0112民初13395號民事判決書

法院裁判要旨：假離婚與真離婚法律意義并無不同，當事人雙方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在作出法律行為時應充分考慮法律行為產生的后果，由此產生的風險由當事人自行承擔。

法院觀點摘錄：對于假離婚本身并非法律概念，其與所謂的“真離婚”法律意義并無不同，即原、被告雙方在婚姻機關登記離婚時起，雙方之間的身份關系即已解除，原、被告在登記機關簽字留存之離婚協議亦不因所謂“假離婚”而失去法律效力。原、被告雙方作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在作出上述法律行為時，應充分考慮法律行為所產生的后果，并承擔由此產生之風險，如果允許一方在登記后可以以“假離婚”為名而隨意變更民政局所留存的離婚協議，則將有損于婚姻登記所保護的法律秩序，故上述離婚協議之效力及于雙方當事人，因此而產生之風險亦由雙方當事人自行承擔。

3.（2020）滬0104民初29412號民事判決書

法院裁判要旨：一方認為離婚協議書不是其真實意思表示，應當就其主張的事實負有舉證責任，否則應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本案沒有充分有效的證據表明離婚協議書是雙方作出的虛假意思表示，本院據此對離婚協議書的法律效力予以確認。

法院觀點摘錄：關于2017年離婚協議書是否合法有效的爭議，被告對該離婚協議書的真實性不存異議，本院予以確認。被告稱，該離婚協議書不是其真實意思表示，而是為了躲避債務、保全家庭資產而簽訂的虛假的協議書，現原告對該節事實不予認可，那么被告就其主張的事實負有舉證責任，否則應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從被告提供的證據看，不能證明離婚協議書的虛假性，沒有充分有效的證據表明離婚協議書是雙方為了躲避債務、保全家庭資產而做出的虛假的意思表示，被告的抗辯，本院難以采信，據此2017年離婚協議書的法律效力本院予以確認。根據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離婚協議中關于財產分割的條款或當事人因離婚就財產分割達成的協議，對男女雙方具有法律約束力。

4.（2021）滬0110民初5735號民事判決書

法院觀點摘錄：離婚協議中關于財產分割的條款或者當事人因離婚就財產分割達成的協議，對男女雙方具有法律約束力。根據當事人的陳述及提供的證據，離婚時雙方對夫妻財產狀況明曉，原告要求重新分割財產，但未能證明本案存在法律規定的應予重新分割的情形，財產的分割約定合法有效，雙方應恪守約定，履行約定的義務。

5.（2019）滬0115民初54493號民事判決書

法院觀點摘錄：我國原《婚姻法司法解釋（二）》規定，離婚協議中關于財產分割的條款或者當事人因離婚就財產分割達成的協議，對男女雙方具有約束力。當事人因履行上述財產分割協議發生糾紛提起訴訟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被告未按約履行配合原告對系爭房產辦理變更登記手續及支付補償款的行為顯性違約，依法應承擔繼續履行、賠償損失等違約責任。在法律上具有婚姻登記機關頒發的結婚證、離婚證就是法律意義上的結婚、離婚，無假結婚、假離婚之說，只有宣告婚姻無效或申請撤銷。故被告辯稱雙方系假離婚于法無據，本院不予采信。

（三）司法裁判思路的要點總結

從目前的司法裁判實踐來看，法院在審理涉假離婚案件時通常采取“兩分法”。對于自愿離婚的合意，不適用通謀虛偽表示下法律行為無效的相關規定。既然當事人自愿簽訂離婚協議書，登記機關亦為其依法辦理了離婚登記，雙方的婚姻身份關系即告解除，至于當事人離婚后是否仍然共同生活，不影響其對登記離婚這一行為認知。離婚的目的只是意思表示的動機，并非意思表示的內容，對意思表示是否真實不產生影響。此種做法既維護了離婚登記的公信力，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善意第三人的合理信賴，在司法實踐中已無爭議。而對于涉及財產關系的合意，法院并沒有統一認定為有效或者無效，通常會結合具體案件事實嚴格審查涉案證據，最終的裁判結果與當事人的舉證能力和事實查明的程度密切相關。總體來講，在有證據證明離婚協議書的達成是基于當事人雙方的虛假通謀意思表示的情形下，無論其目的是規避政策，還是意欲逃避債務，均違背了誠實信用原則或公平原則，司法裁判即依法對其效力給予否定評價。

四、結論與評析

（一）婚姻應以感情為基礎，不能成為謀取不當利益的工具，法律必須對“假離婚”行為做出明確的否定性評價，才能使得當事人更加審慎地對待婚姻，從而減少此類社會亂象的發生。

家庭是社會的最小單元，否定“假離婚”行為有助于維護社會的整體穩定性。法院通過司法判決否定“假離婚”行為，能夠向社會公眾傳達明確信號，即行使法律賦予的權利首先尊重法律和事實，任何試圖規避法律法規政策獲取私利的行為都是不可取的，濫用權力、實施“計謀”將承擔很大的風險，當事人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一切法律后果。法律也絕不允許損害國家、集體和他人利益的行為存在，不負責任的行為終有自己買單之日。［3］

值得慶幸的是，有些省市如上海市、北京市等已經開始采取措施杜絕“假離婚”，例如，上海市發布的《關于促進本市房地產市場平穩健康發展的意見》第三條規定嚴格執行住房限購政策，夫妻離異的，任何一方自夫妻離異之日起三年內購買商品住房的，其擁有住房套數按離異前家庭總套數計算。該規定的出臺明顯是為了“打補丁、堵漏洞”，必將大大遏制“假離婚”發展勢頭。

（二）對于事實上已經實施“假離婚”行為的夫妻，當事人應當做到未雨綢繆，提前進行風險防范，按照目前的司法裁判方向，要盡可能還原并固定當事人的內心真意，以備在糾紛發生時能夠爭取到公平公正的結果。

例如，在辦理離婚登記手續的同時，夫妻雙方可以就備案版離婚協議書的內容進行補充約定，以此來證明雙方在離婚協議書中做出的財產分割約定并非內心真意。雖然法院一般不會因為雙方簽訂了補充協議就據此認定備案版離婚協議書無效，但簽訂補充協議，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可能達到重新分割財產的目的的，或者即便沒有簽訂補充協議對離婚協議書進行重新或補充約定，當事人至少也要對雙方協商“假離婚”一事的過程保留證據，這是當事人通過私權利手段進行救濟的最低成本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