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留現金使用的必要性研究
——基于青海農牧區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的研究

嚴虎 李辰凌 趙梁

近年來，伴隨移動支付的飛速發展，“無現金社會”的說法甚囂塵上。但是，無論是法理依據、經濟學內容和貨幣本質屬性，還是主要國家的經驗做法以及青海省農牧區支付服務環境建設、數字鴻溝等的實踐，都表明現金的使用有著現實的必要性。中國人民銀行于2020年12月15日發布公告后，再次強調不得排斥和歧視現金支付，2020年12月16日發表的《現階段保留現金使用的必要性研究》，從普惠金融和消費者保護角度指出，現金的存在有多方面的理論和現實基礎，非現金支付與現金使用之間既是競爭也是互補，而非替代關系。

一、現金存在必要性的理論基礎

（一）從法律角度看，國家出臺了法律法規保障現金法定貨幣的地位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銀行法》第三章第十六條、《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幣管理條例》第三條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定貨幣是人民幣，以人民幣支付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一切公共的和私人的債務，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拒收。現金是國家為社會公眾提供的公共物品，國家以法律和國家信用保障現金作為法定貨幣的地位，確保了現金作為為社會公眾最廣泛、最普遍接受與使用的支付手段。《中國人民銀行公告〔2018〕第10號》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定貨幣是人民幣，包括紙幣和硬幣（以下統稱現金）。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以格式條款、通知、聲明、告示等方式拒收現金，依法應當使用非現金支付工具的情形除外。

（二）從貨幣職能的視角看，貨幣的本質屬性是現金長期存在的基礎

縱觀國內外貨幣職能的論證，其主要職能是價值尺度、購買和支付手段、積累和保存價值。現金作為最基礎的貨幣形態和不受用戶身份關聯的無門檻的支付手段，在經濟發展和商品交易中高效承擔了交換媒介的作用，充分履行了購買和支付的職能。同時，后金融危機的國際經驗表明，英國、日本等國家為預防未知危機風險，從現金積累和保存價值職能角度出發選擇長期持有貨幣。另外，各國貨幣當局因鑄幣稅收入而十分重視現金的使用，比如：美元、歐元等。

（三）從制度經濟學角度看，保留現金有利于降低社會總交易費用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世界著名經濟學家科斯提出了作為新制度經濟學理論基礎的“交易成本”的概念，指出經濟活動中為達成交易，不僅需要討價還價、尋找交易對象，監督合約的執行而發生交易費用，并且有時因交易費用過高使其無法達成交易。更具體地說，因交易費用的存在，經濟活動交易雙方需要選擇支付工具和支付方式，不同的非現金支付也因支付工具的不同而使交易費用不同。同時，非銀行第三方支付、銀行卡支付、網銀支付等非現金支付和“數字鴻溝”背景下適老化的現金支付、特殊場景現金支付、交易雙方偏好現金支付等現金支付之間的交易費用不僅各不相同，也存在各自優勢。非現金支付需要投入龐大的人力、設施、技術、廠房、安全防護等諸多較高的固定成本和變動成本并構建完整的支付生態鏈條，需要龐大的規模效應。但是，現階段因諸多原因，仍存在很難形成規模效應的金融服務“最后一公里”地區或場景，非現金支付難以滿足其支付需求，與完全取消現金相比，現金支付和非現金支付有機共存可以使社會總交易費用更低。

（四）從行為經濟學角度看，現金可以幫助持有者在消費過程中控制預算，避免過度消費

為行為經濟學的基礎理論作出開創性貢獻的美國經濟學家馬修·拉賓認為，人們的偏好具有“風險厭惡”的基本特性，行為理論表明個體對生活中的重大變革傾向于行為保守。現金支付是一種傳統的支付方式，廢除現金是一場革命性的變化，當人們對這種變革帶來的影響產生疑慮時，往往會產生抵制行為。現金的有形性質能給消費者帶來更直觀的支出感知，促使其在心理上對于自己的支付行為和消費水平產生更清晰的認識。非現金支付工具一般會涉及個人信息和行為數據，賬戶可能會被不法分子盜用，對消費者的信息安全權和財產安全權產生威脅。

二、第三方支付浪潮下主要國家現金使用現狀及原因分析

（一）美國：法律保障疊加民眾偏好，美國現金使用率高

2019年以來，美國多個城市出臺地方法律，禁止商戶拒收現金，理由是“去現金化”不利于低收入人群，并且會對弱勢群體獲取金融服務造成障礙，加重其經濟負擔。同時，美國公眾傾向于使用美元，認為美元有著一種代表國家的文化自豪感。國際性金融服務公司摩根士丹利（美國）于2020年6月發布的《貨幣使用的驚人復蘇》一文寫道：美國在2021年3月流通中現金環比增加了1.1%，4月環比增加了2.1%，5月環比增加了2%，在6月1-7日，流通中現金的同比值飆升至11%。而過去十年，流通中現金的年平均增長率在7%左右。美國公眾尤其是年輕人使用非現金支付，過度消費超過了自己的償還能力，導致背負信用卡債務。據2020年CNBC（美國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報道數據顯示，47%的美國人背負信用卡債務，其中絕大多數是年輕人。

（二）德國：大約有80%的交易是通過現金完成

德國是世界上著名的現金密集型發達國家，德國大約有80%的交易是通過現金完成的，即使是大額交易也以現金支付為主。

德國人偏愛使用現金的原因為：

1.現金在德國歷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追溯德國的貨幣歷史，貨幣的惡性通脹使得經歷過擠兌危機的德國人民通常更傾向于持有現金，如果讓現金消失，德國人認為這是對傳統和文化的抹殺。

2.德國消費者負債水平極低。他們認為使用現金可以更好地對自己的資產進行支配，2013年，德國只有18%的交易是通過銀行卡來完成的，他們認為使用現金更容易追蹤自己的錢和支出。

3.非現金支付需要良好的網絡環境和硬件支持。2018年6月，由于系統故障導致的簽證服務中斷，整個歐盟的客戶都無法支付貨物和服務的費用，唯一能用的是現金，突發的重大事件讓歐盟的客戶認為現金是最安全有效的支付方式。

4.德國人青睞現金的匿名性。不留下消費的痕跡，對個人隱私能起到保護作用。

5.德國的老齡化嚴重。超過65歲的老年人占18%以上（數據來源：全球統計數據庫）。老年人在接受諸如智能手機和電子支付等新鮮事物方面較為被動和緩慢。同時，德國的網絡覆蓋率只有65.5%（數據來源：2019年，德國之聲）。網絡覆蓋率較低影響了電子支付的需求。

（三）日本：社會目前仍較為依賴現金

因日本紙幣難以造假、不易破損污穢，日本民眾偏好使用現金，并且對“去現金化”顧慮重重：日本自然災害頻發，民眾危機意識強，認為一旦發生災害造成停電等情況，現金必不可少。另外，價值儲藏功能是日本現金需求上漲的主要因素。金融危機的負面影響，致使日本公眾在尋找資金的“安全避風港”，相比銀行存款，他們更加傾向于持有現金。中小商戶不愿意負擔傭金成本，且擔心支付延遲到賬影響資金周轉。同時，消費者對密碼被盜和個人信息泄露存在顧慮。

總體看，日本社會目前仍較為依賴現金。據日本ITmedia網站8月17日發表的《日本人的現金使用額為中國人的7倍》文章指出，2021年4月至5月，日本“銀聯”分公司公布的一項調查顯示，中日韓三國月人均使用現金額分別為2848日元、20633日元和9640日元，日本人現金使用量是中國人的7倍。

三、現金存在必要性的青海農牧區實踐分析

近年來，青海省農牧區人民銀行聯手當地政府和金融機構在城鄉范圍內積極推進銀行卡受理市場標準化、移動支付便民工程、支付服務便利化，建立移動支付商圈、服務涉農特色場景，在交通、醫療、餐飲、零售、公共繳費等領域開通非現金支付渠道，強化校企園區、小微商戶等便民場景移動支付建設，深入推動非現金支付工具應用普及。但是青海農牧區支付服務環境建設、數字鴻溝以及民眾偏好現金等諸多原因，使用現金仍然完全占據著主流，甚至是唯一的支付方式。調查數據顯示，2018年-2020年，青海省海西、黃南、海南、海北、果洛、玉樹六州現金處于凈投放態勢，其現金投放分別占青海省現金投放的47.71%、46.88%和49.04%，占青海省現金投放的近一半。

（一）青海農牧區支付服務環境建設程度要求保留現金

近年來，青海農牧區支付服務環境建設尚不夠成熟、呈現城鄉二元結構，農牧區服務設施相對薄弱，支付系統覆蓋面相對較低。具體表現為：

1.網絡信號不通暢。據調查，青海省六州區域面積70.14萬平方公里，常住人口206.62萬，存在大面積幾乎沒有網絡通信或者網絡通信信號不穩定的區域，農牧民牛羊、蟲草和農牧畜產品交易結算大多為現金。以青海省海西州為例，海西州10個金融服務空白鄉鎮中設立的55個惠農金融服務點中，有35個服務點表示當地網絡信號常常出現故障或異常，影響了服務點業務開展。而不充分、不完備的網絡通信條件也同樣遏制了非現金支付在當地的發展，調查中有39.33%的被調查對象表示“網絡不穩定或沒有網絡”影響使用電子支付的體驗感。

2.金融機構網點分布較少。農牧區經濟活躍度不夠高，人口集中度低，各金融機構因成本和風險的考量，在邊遠農牧區的網點、機具布放等投入較少，邊遠農牧區金融基礎服務設施相對薄弱，支付系統覆蓋面相對較低，支付結算環境亟須改善。據調查，青海省六州共有225個鄉鎮（含民族鄉、鄉鎮級行政委員會），其中設有銀行機構網點的鄉鎮114個，仍有111個鄉鎮沒有銀行網點，占比達49.33%。

3.支付場景建設不充分。據調查，青海省農牧區電子支付應用場景建設還不夠充分和完善。諸如：自來水費、天然氣費、農村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參保等民生領域還沒有開辟足夠便捷、高效的線上支付渠道。同時，部分邊遠農牧區的違章罰款繳納、學校學雜費收繳、就醫繳費等因會計部門核算要求、支付渠道多樣等造成資金結算煩瑣，不能完全暢通非現金支付工具使用的渠道。

（二）智能支付背景下的“數字鴻溝”要求保留現金

1.農牧區民族及語言因素要求保留現金。據調查，全省六州仍有4.45%的被調查對象從未使用過電子支付工具，而在六州邊遠農牧區這一比例上升到了16.13%。目前，主流的支付工具和手機銀行以及銀行ATM機具，通常只有漢語操作界面，部分母語為藏語、蒙古語等民族語言，只聽懂卻看不懂漢語言的群體，非現金支付是一個難題。

2.老年人應用支付工具存在困難。盡管農牧區人民銀行及金融機構積極推進適老助老建設標準化、規范化和統一化，也通過設置老年人愛心窗口及愛心專座，配備老花鏡、放大鏡、雨具、醫藥箱、輪椅等適老化設施打造助老適老特色網點建設，但是仍然難以讓“數字鴻溝”變為“支付通途”。據調查，因自身文化程度、身體等多種原因，40%多的受訪者無法正確使用或者根本不用智能支付工具。其中16.78%的60歲及以上老年人從未使用過電子支付工具。同時，小學及以下文化程度人群中沒有使用過電子支付工具的占到25.78%，而這其中老年人占比超過六成。

3.電子支付應用能力有限。據調查，使用過電子支付的群體中，有65.89%不會借助電子支付工具乘坐公共交通，或者進行醫療繳費、生活繳費（水、電、氣、暖、物業）、公共稅費（繳費所得稅、違章罰款）等日常應用。

（三）特殊人群和特殊場景要求使用現金

1.境外游客。近年來，隨著青海省積極打造生態文化、江源文化、格薩爾文化、藏文化休閑體驗基地等旅游產業，青海省每年接待境外游客5萬人次左右，境外游客因通常沒有人民幣結算賬戶，使其難以使用境內支付工具，在本地消費時只能依賴現金。

2.現金對管控未成年人的需要和視障人士需要。一方面，監護人給未成年人通常以現金形式給予小額零花錢，這有利于家長控制未成年人的消費行為。另一方面，雖然部分非現金支付工具針對視障人士做了優化，但視障人士應用支付工具仍然存在困難，而人民幣現金票面便于其使用的盲文，更能便利視障人士。

3.特殊結算需求和民俗場景。青海省農牧區作為全國生態保護重點地區，國家在生態移民、退牧還草、精準扶貧等方面的政策不斷向農牧區傾斜，各類補償資金多以現金形式發放到農牧民手中。如，2019年10-11月中旬，玉樹州現金短期內投放量和凈投放量分別達5.82億元和5.07億元，占同期青海省比重分別為20.8%和48.4%，占玉樹州全年投放和凈投放量的比重分別約為25%和37.4%。同期玉樹州農業銀行、農信社等銀行業金融機構營業網點經常出現牧民排長隊取現的情景。在傳統的婚喪嫁娶等民俗活動中，通常會基于傳統風俗習慣或受通信條件限制大量使用現金。調查的十余次習俗活動中，使用非現金支付工具占總金額的占比超過5%。

（四）青海省農牧區居民因多種原因更偏好使用現金

據調查，因群眾對電子支付工具存有疑慮以及電子支付工具本身存在障礙，部分民眾更偏好使用現金。

1.群眾對使用電子支付工具存有疑慮。調查發現，有14.46%的被調查對象表示并不喜歡電子支付，有34.98%擔心使用電子支付不安全，有39.13%擔心個人信息遭遇泄露。超過三成消費者表示“有些時候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就被扣費”。近年來，電信網絡新型違法犯罪活動頻發，也使得大量人群對使用電子支付工具心存疑慮。

2.電子支付工具本身存在使用障礙。據調查，支付端部分手機App，尤其是銀行機構App出現無法登錄、無法消費付款或轉賬、轉賬受限等情況；受理端如二維碼收款等部分新型收款工具，出現收款信息提醒功能異常、資金結算異常等情況，影響消費者和商戶使用電子支付工具的積極性，甚至不愿意使用電子支付工具，特別是對新用戶的加入產生了不利影響。調查中有21.33%的調查對象表示：電子支付操作復雜，付款時花費時間更長。

3.部分人群更偏愛現金。在對都蘭縣諾木洪枸杞采摘期支付工具使用的調查中，來自各地許多采摘工更希望承包商以現金的方式支付勞動報酬，他們表示這樣更能直觀地反映勞動成果，更有幸福感、滿足感。另外，農牧區少數民族占青海省人口的47%，受限于網絡設施、文化水平、語言習俗等多種因素，少數民族對現金有強烈的偏好。

四、政策建議

（一）充分發揮現金在危機時的“穩定器”作用

雖然伴隨支付技術的進步和支付渠道的多樣性，現金的流通職能有所減弱，但是國內外危機事件，尤其是全球金融危機、以及2021年鄭州特大暴雨災害中移動支付受限的實踐經驗表明，現金持續發揮著非現金支付工具所不具備的支付中介、金融穩定、財富保值等作用，有利于維持金融秩序，避免危機持續升級。因此，為保障民生和社會正常運轉，應通過加強調查研究，監測預警，完善現金供應應急儲備，及時應對突發事件對現金投放的沖擊。

（二）加強宣傳教育，健全權益保護，保障現金支付

加強現金使用的相關法律法規知識普及教育，讓社會公眾充分認識到拒收人民幣是違法行為，引導商戶尊重消費者支付方式的選擇權，對發生或容易發生拒收現金行為的行業有針對性地開展宣傳教育，營造全社會自覺維護人民幣法定地位的濃厚氛圍。對出現拒收現金行為及時進行處理，對情節嚴重的典型案例依法從重處罰，形成有效震懾。

（三）加強支付業務數據的掌握和分析，優化現金發行

基層人民銀行要進一步掌握轄區支付業務運行的數據，特別是支付機構在轄區開展業務的有關運行數據，加強對相關業務數據的分析、研判，進一步優化現金發行。針對特殊時期、特殊人群中突然出現的大量現金需求應提前分析、提前預判、提前滿足。也要鼓勵商業銀行對現金服務保持必需的投入，對重點地區、行業、特約商戶有針對性地提供現金服務。

（四）尊重消費者多元化選擇，營造良好受理環境

鼓勵包括現金在內的多元化支付工具共同發展，在充分優化非現金支付工具應用的同時，發揮現金的互補作用。如：在ATM機具、助農取款機具中配備民族語言、便于老年人使用字體，優化業務流程等。鼓勵具有收取現金、點驗鈔功能的復合型收銀終端的發展應用，滿足消費者多樣化支付需求，為落實“十四五”規劃建議提出的“全面促進消費”營造便利環境。同時，規范支付機構過度夸大“無現金社會”的營銷宣傳行為，防止誤導商戶和消費者，避免將現金使用與非現金支付對立，避免給特殊群體帶來認識誤區和被排斥感。

課題中所提的現金，為全球央行依法發行的實物貨幣，包括紙幣和硬幣。課題中的青海邊遠農牧區不包括海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