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馨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100872,北京)
伴隨著資本主義的不斷發展壯大和社會不平等現象的加劇,平等成為空想社會主義的重要訴求。為解決無產階級在社會中遭受的不平等問題,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羅伯特·歐文(Robert Owen,1771—1858)嘗試通過改良的方式建構以普遍幸福為倫理內核并最終指向社會平等的理想社會制度。歐文的普遍幸福觀吸收了功利主義的“最大幸?!痹瓌t,并以平等為內核對功利主義的效率至上做出了超越。歐文認為社會平等可以通過“環境決定”的理論預設和由個人幸福達到普遍幸福的實際路徑來實現,然而以“環境決定”作為平等思想的建構基礎與“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存在著邏輯不自洽的理論矛盾,個人幸福與普遍幸福之間的關系也存在著平等理解上的悖論。
學界目前關于歐文倫理思想的相關討論主要從三種角度展開:第一,將歐文思想放置在整個19世紀空想社會主義背景下,與圣西門、傅立葉的倫理思想相比較而展開研究。楊娟對三人的分配思想進行了比較,認為三人主張在平等的基礎上實行按勞分配或按需分配,但該設想因受當時歷史條件和個人社會觀的限制,沒有真正認識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而破產。[1]鐘宜對三人的社會平等思想進行了簡述,認為社會權利是獲得平等的形式,社會勞動是平等的重要內容。[2]上述研究基于歷史背景,鋪陳開空想社會主義者對社會倫理問題的討論,但多將他們的“空想”歸咎于時代和對社會發展規律的認知局限,未從其思想內部展開深入分析和批判。第二,將歐文的倫理思想集中于經濟、政治等關乎社會發展的領域,探討宏觀的倫理命題。柳碩從歐文具體的社會改革和實踐活動對歐文的經濟倫理思想進行了研究,認為歐文關于生產資料公有制、工廠實驗等具體改良措施都體現著歐文改善勞動階級狀況的倫理追求。[3]盧坤對歐文的政治倫理進行研究,認為其政治構想始終聚焦于政治正義、社會和諧與普遍幸福的人道主義政治倫理路向,以實現普遍幸福、提升人的自由和全面性作為未來政治建構的終極旨趣。[4]筆者贊同將普遍幸福作為歐文政治建構的目標,但認為普遍幸福觀是歐文改良資本主義體制、進行社會改革的新的價值觀,更是其理想社會建制的倫理內核,因為它從建構基礎、施用范圍和表達方式等多個方面對平等作出了新的價值詮釋,指明實現平等的路徑是由個人幸福通往普遍幸福,并以社會平等為最終指向。因此,有必要對普遍幸福觀進行更深入的分析。第三,從歐文承繼的理論淵源來展開。學者多認為其思想受唯物主義啟蒙思想的影響,如恩格斯指出:“羅伯特·歐文接受了唯物主義啟蒙學者的學說:人的性格是先天組織和人在自己的一生中,特別是在發育時期所處的環境這兩個方面的產物?!盵5]莫爾頓提出:“以羅伯特·歐文為首的空想社會主義者把他們從曾經鼓舞過法國革命的唯物主義哲學家那里吸取來的理性和正義的標準運用到社會上?!盵6]還有學者認為,歐文接受了愛爾維修立足感性和人性論出發所說的“環境決定意見”的觀點,提出“環境決定人格”作為其空想社會主義思想的理論依據。[7]上述關于歐文倫理思想的評述大多仍將其簡單視為社會發展的構成要素,放入一種政治目標的框架下,而且歐文普遍幸福的倫理思想除與唯物主義啟蒙思想相關之外,主要與英國功利主義學說有直接關聯,整體上是基于功利主義的。從理論來源上來說,歐文借鑒了功利主義的人性觀和個人利益觀點,提出了自身的人性觀,并對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進行了發展;從理論內核上來說,則是以平等取代了功利主義奉為圭臬的效率。
具體來看,普遍幸福觀的提出有其現實根源。近代產業革命造成資本集聚,資本家占有生產工具和生產成果,作為創造產品的勞動者反倒被奴役。如何看待這樣的不平等現狀?空想社會主義者們大多認為:追求個人利益的利己主義從根本上來說會損害個人或社會乃至國家整體財富的增加,然而,對個人利益的追求也是人類的天性,對現實的改進和理想社會的設計都要充分利用人類利己的天性。
普遍幸福觀的理論根源則主要是功利主義。歐文受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最大幸?!痹瓌t的影響,提出其普遍幸福的倫理觀念,構成了其社會主義思想的雛型。邊沁的功利主義深受英國經驗主義人性論影響,還受到愛爾維修公益論的啟迪,其理論要求政府將所有人民的整體幸福或者幸福的凈余額最大化。歐文受此啟發,提出“政治的目的是使治人者和治于人者都幸福。因此,能夠在實際上為最大多數的治人者和治于人者創造最大的幸福的政治,便是最好的政治”。[8]歐文的普遍幸福觀念雖然受邊沁功利思想的啟發,但并未停留于此,而是在諸多內涵方面對“最大幸?!痹瓌t進行了超越。
受經驗主義人性論影響,邊沁將抽象的“快樂”和“痛苦”當作基本人性,認為趨利避害、趨樂避苦是人的自然天性,由此確立了其功利主義的基本框架:按照看來勢必增大或減小利益有關者之幸福的傾向,亦即促進或妨礙此種幸福的傾向,來贊成或非難任何一項行動。[9]其功利思想帶有明顯的后果論特征,他以行為結果作為道德評價標準和行為準則,認為行為的正當與否取決于能否最大限度的促進當事人增加快樂或減少痛苦。顯然,邊沁關注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關系以及公益的達成,但邊沁關于個人利益與他人利益關系的劃分直接來自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形式,認為基于社會分工和市場經濟的運行,人們出于商品交換價值的需要,不得不相互依賴。個人組成了共同體,人們在行動時會理性地追求個人私利從而能夠考慮到他人的利益和情感需求,對于共同體來說,一項符合功利原理的行動就是能夠增益共同體幸福的傾向大于它減少幸福的傾向,這也是邊沁功利主義中最為核心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的觀點:每個個體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時,就是為了促使共同體利益的實現。但說到底,邊沁始終認為人都是從自我利益出發,追求個人利益實質上的優先性,沒有個人的最大利益也就不能相加構成社會的最大利益。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雖然具有一致性,但他并未提出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真正一致的途徑,社會利益只是個人利益的總和,個人利益才是唯一的和真實的,因而個人利益在邊沁功利主義體系當中占有基礎地位,個人利益也是一切行動所要考慮的出發點。
受邊沁影響,歐文也認為“人生來就具有謀求幸福的欲望,這種欲望是他一切行為的基本原因,是終身都有用的;用一般人的話來說,這便是人的利己心。同時,人也生來就具有動物性傾向的幼芽,也就是具有維持生命、享受生活和繁殖生命的欲望。這些欲望在成長和發展的時候,就被稱為人的自然傾向”。[10]出于這樣的人性假設,個人利益的實現和增益成為關注重點,但與邊沁不同,歐文還受洛克“心靈白板說”的影響,認為每個人出生的時候沒有特別的差別,也沒有善惡之分,“人的享受幸福的欲望、自然傾向的幼芽以及獲得知識的官能,都是在母胎中形成的,他自己是不知道的”。[11]因而,要獲得個人利益,實現幸福,“取決于他所接受的是哪一類知識,接受的程度如何,同時也決定于他周圍的人所具有的知識”。[12]這表明,歐文不僅強調結果對人的快樂、幸福的作用,他還關注到了行為與個人相關的其他方面,比如人的其他內在品格,主張通過教育和建立良好制度保障個人的自我發展。
可以看到,普遍幸福的提出是要解決現實社會當中的不平等現象,然而,工業革命所創造的巨大財富并未被社會的大多數人享有,資本主義制度下機器大生產正是造成工人貧困和社會貧富懸殊的根源。為此,歐文援引邊沁的“最大數量的人的最大幸?!痹瓌t,并從中引申出了“最大幸福”所蘊含的平等內涵,認為不僅要實現個人的最大幸福,而且一個合理的社會在數量上應該盡可能滿足讓每個人都獲得最大幸福。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還要制定滿足普遍幸福的制度,以“互相合作、財富共有、平等勞動和平等享受為基本原則”,[13]全面推行一種“全民平等”的幸福觀,所以,基于平等和最大數量的普遍幸福是人們要努力獲得的最終幸福。這意味著歐文以平等的社會發展目標取代了邊沁指向效率的社會發展目標,以平等為核心的普遍幸福超越了功利主義的倫理預設。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到,歐文的普遍幸福觀以“平等”為內核,“平等”首先表現在其“心靈白板”的人性假設上,這從根源上表明人人生而平等。此外,它直接指向施用范圍上的普遍性,即普遍幸福本身就體現著平等。毋庸置疑的是,歐文肯定了個人和他人、社會的共生關系,他所理解的利益和幸福最終由個體走向了群體,由個人幸福走向普遍幸福的過程也是平等得以呈現的過程。然而,面對著資本主義社會事實上諸如貧富差距、分配不公的不平等,平等如何建立?個人幸福如何在事實上走向普遍幸福以實現范圍上的平等?個人幸福與普遍幸福之間是否也是一種平等關系?這些問題都有待探討。
探討個人幸福如何走向普遍幸福,首先要對個人幸福和普遍幸福進行語詞上的分析。如果說個人幸福所關涉的個人發展和個人目標的實現在道德層面上對個人主義作出了一定超越的話,那么追求個人幸福必定不意味著僅停留于個人幸福,因為如果只停留于個人幸福的獲得,那么幸福的獲得與否將成為個人行為的唯一后果,幸福對于個人來說就不再是其道德人格的產物,因而要體現個人幸福的道德性,最終就必然指向關涉他人的普遍幸福。普遍幸福具有且表現出了一定的倫理意涵,這體現在普遍幸福內涵著個人與他人、個人幸福與他人幸福之間的緊密關系。然而通過語詞分析只是表明在語義上提供了個人幸福導向普遍幸福的可能路徑,并不能說明平等可以天然的在個人幸福和普遍幸福之間轉換和實現,也不能對其中的平等問題提供完滿的解決,因而還應進一步考量個人幸福與普遍幸福之間的關系。
歐文在其《新社會觀,或論人類性格的形成》中明確提出了他關于個人幸福與普遍幸福之間關系的看法,認為“世人明確地理解了的并在實踐中一貫體驗了的個人幸福,只有通過必然促進社會幸福的行為才能得到”。“在走向智慧的進程中,人類還要發現,個人幸福只能按照個人為增進并擴大周圍一切人的幸福所做的積極努力的程度而增進并擴大?!盵14]這充分表明在個人幸福與普遍幸福的關系上,歐文確認了普遍幸?;蛏鐣@壿嬌系脑谙鹊匚?,然而如何協調二者的關系卻是一個艱難的理論問題。因為按照歐文的觀點,個人幸福的獲得和增益取決于社會整體幸福的增益,而如果個人幸福只是在增益普遍幸福的過程中獲得的一個必然結果,普遍幸福的實現真的必然確保個人幸福的實現嗎?而且,個人幸福是出發點和基礎,然而個人幸福的實現又受個人利益和主觀條件所制約,這導致了個人對幸福的看法和衡量標準也千差萬別,在實踐中很容易造成個體在追求個人幸福時阻礙他人幸福的實現,導致個人與他人之間的不平等。那么如何保證個人幸福和普遍幸福之間在幸福的權利、幸福的層次和主體的先后地位上始終保持著平等的關系?這需要從普遍幸福的實現路徑上來分析平等得以建立的基礎。
從實現路徑來看,“環境決定”是歐文普遍幸福觀中平等思想的建構基礎。環境①對普遍幸福起著決定性作用。正是由于人們的生活環境而非個體本身決定了各自的狀態,才使得個人不是以單獨的個體、而是以人類群體中的一員存在,自然世界對存在于群體中的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公正的,這是平等原則得以建立的根源。那么,環境如何作用于普遍幸福以使人們獲得形式上的平等?從環境的內涵上來說,歐文所說的能夠獲得普遍幸福的環境包含了能幫助人們(通過教育)養成良好的品德并(通過制度)確立行為規范的大環境。在歐文看來,教育使人們獲得知識,讓人們具備了獲得幸福的能力,情感與習慣的養成依賴于人們具有良好的品德和性格,好的品德和性格則受制于良好的社會環境。教育、制度和由此確立起來的環境構成歐文普遍幸福觀中不可缺少的內在線索,他對三者的論述貫穿起了其倫理指向與理想社會志向,三者間又存在著作用與反作用的關系。
環境決定人的性格,政治和法律制度決定著人的發展,二者分別從內部、外部影響人們獲得幸福?!碍h境決定”建基于感覺經驗論所主張的人的認識能力與知識來源于感覺經驗而非天賦的立場,歐文明確主張,人們道德品質的善惡歸因于人們所處的社會環境,人之所以會不同就在于所處的環境和所受的教育的不同。之所以會這樣,在于教育能夠幫助人們養成性格,培養出全面發展的道德新人,讓人們具備獲得知識和通往智慧的能力,從而獲得幸福。立法與教育又是改變環境的入手之處,通過好的立法和制度設置,可以達到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統一。也要注意的是,環境雖然提供了有助于人們實現平等的受教育的條件,“環境決定”在實踐上卻存在一個理論困境:環境構成了影響人的性格的政治與法律制度的哲學前提,但政治和法律制度卻最終取決于立法者的意志和理性,結果是政治領袖的意志支配世界,立法者創造歷史。這是由于歐文所說的“環境”被理解為是一種人們生活于其中并受其影響的場域,人與環境之間是單向的作用關系,環境對人擁有決定作用,人的活動與構成環境一部分的社會卻最終處于相對隔離的狀態。然而事實上,環境不應該只作為場域而存在,而是應當被看作實踐的產物,環境、教育、制度等都是社會關系相互作用的產物。
進一步來說,環境影響普遍幸福的根本表現在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生產關系所造成的人的利己本性阻礙了人們獲得幸福,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利己主義的理論預設以及由此導致的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沖突不會自行消失,由此,合理的走向是從政治方面和道德方面尋求出路,在一個平等的社會體制下實現普遍幸福的倫理訴求。社會主義者試圖為民眾建立一個人人都能獲得平等義務和平等權利的烏托邦式社會模式,為此,在道德方面尋求的出路是轉向對道德本身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完善,即破除建基于利己主義之上的對個人利益的追求,進而實現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結合,實現最大多數人的平等。針對19世紀初社會狀況的謬見和弊害,歐文認為與現存資本主義社會相匹配的社會制度是一種不合理的甚至是虛偽的社會制度,無法合理發展人的本性也無益于平等的實現,“人的自然愿望在于取得幸福;但是,他周圍眾多的人和愚昧無知地設計出來的社會制度,卻極力阻撓他達到這一目的”。[15]幸福的獲得既要依托內在道德感的生成,還要依托外在環境和行為規范的確立,內在道德感來源于養成良好的性格,外在行為規范的確立則依靠制度的約束和保障,國家的治理也應該以使人們獲得普遍幸福為目的。因而歐文設想,只有改變生產資料和生產關系,在一個新的公有制社會中,以作為平等基點的勞動和聯合勞動來獲得新的財富分配,才能獲得普遍幸福意義上的平等。
通過對平等如何表現于普遍幸福當中的分析可以看到,歐文的普遍幸福觀中存在著一個主要的平等悖論,即普遍幸福即便是平等在總體范圍內得以實現的結果,但這一結果也不能保證個人在實質上擁有獲得幸福的平等權利。實現普遍幸福的前提下如何達成個人幸福?從這一問題出發,歐文主張通過勞動和聯合勞動的形式改變社會環境進而改變人的處境,然而他所給出的勞動預設——人的體力勞動是國民財富的源泉——也充斥著一個悖論,即“環境決定”預設了人生而平等,勞動則凌駕于“環境決定”之上。
從如何獲得普遍幸??梢钥吹剑瑲W文竭力彌合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關系,試圖通過實現二者的利益統一達到平等,并認為“環境決定”是平等得以建立的基礎,因此采取了一種通過給予補償措施來改變不平等的境況以實現平等的話語表達,即要實現平等就要采取種種措施來營造保證平等得以發生和普遍幸福得以實現的環境。歐文所要達到的目標不是確保每個個體獲得幸福,而是創造一個置身于其中的人們能夠平等的獲得幸福的共同體,其倫理思想最終仍指向建立一種理想的社會制度。照此來看,人們之所以無法獲得幸福在于生產資料私有制前提下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不平等的倫理關系,也就是說,只要生產關系和社會活動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之上,就會導致階級的不平等,如此一來,在經濟上處于不同地位的個人利益將發生分化,個人與他人之間的利益沖突使他們無法建立良好的社會關系,也就無法實現普遍幸福。因此,歐文致力于建立一種新型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生產資料公有制,在生產資料公有的前提下,出于不平等占有生產資料而導致的沖突和對立將被破除,剝削階級也將不復存在,階級間的利益對立也會得以消除?!暗谝?,富人與窮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實際上利益是一致的。第二,目前社會上所流行的觀念與措施必然會破壞各階層的幸福。第三,對于人性的正確知識將消除人間的一切仇恨與憤怒,并為新的措施鋪平道路。在采取新措施時,人們既不使用暴力也不傷害任何人,而會徹底消除社會上現存的一切錯誤與禍害的起因。”[16]公有制下,人們的逐利行為將遵循公共利益至上的原則,有可能實現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統一。因此,要讓人們獲得幸福,首先就要改變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改變所有制形態,通過平等的占有生產資料、平等的勞動權力和聯合勞動創造財富,通過公平的交換勞動推動社會發展。
在實現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統一過程中,歐文將勞動作為平等的基點,將其作為打破階級對立的主要方式,并進一步提出通過“聯合勞動”形式的合作可以最大化社會收益,融通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歐文所說的勞動始終與勞動者相伴隨,在工廠管理當中以勞動者為出發,工作目標也指向勞動者。在社會主義公有制度下,機器會節約時間和生活成本,從而提高勞動者的幸福指數,在此基礎上按照工作內容將勞動者進行分組,以使每個人能發揮其最大才能,由此達到形式上的聯合。歐文創造性地提出了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在組織內部成員間、組織間的自然結合而形成的聯合勞動,從而以勞動力整體的形式支配生產資料,用共同利益來闡述合作和分工的關系。合作的達成在于人們對社會利益的追求并遵循公共利益至上,在集體生產的條件下,人人都占有生產資料,其直接后果就是促進生產力的蓬勃發展,“由于生產資料公有,人的體力勞動是一切財富和國家繁榮的源泉”。[17]人人參與勞動還避免了由于階級固化和僵化的社會分工所導致的利益沖突問題,進而促進社會產品總量的增加,物質產品的不斷積累,人們獲得物質財富就成為可能,“人們為了共同利益在一起工作,比被雇去按天或按件掙工資而工作對自己和社會都更有利……如果他們和其他人在一個利益一致的公社里工作,那么這兩種極端就可以避免了;勞動將變得既有節制又有效率,并且很容易管理和調整”。[18]可以說,聯合勞動內涵了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個人幸福與普遍幸福的聯合統一。
歐文將勞動和聯合勞動作為彌合個人幸福與普遍幸福的紐帶,將人類的一般勞動看作國民財富的源泉。但歐文所說的勞動既不是個人的勞動,也不是具體的勞動,而是平均勞動,他雖然關注勞動者,但脫離了現實的社會關系和實踐,也并未將勞動與人的主體本質進行關聯,因此個人所進行的只是無差別的體力勞動。顯然,這是一種帶有資產階級色彩的勞動觀,正是出于這樣的立場,歐文認為工人和資產階級都有獲得幸福的權利,他在提出改善勞動者處境的前提下并沒有明確否定資產階級的財富所得,而是以改良的手段來調和階級矛盾,以公平的勞動交換代替了對資產階級財富的再分配,這實質上也蘊含了工人和資產階級在平等的前提下能夠達成一定程度上的聯合,而這種基于平等的聯合則以社會成員普遍認同的公德形式成為了調和階級利益的社會公共準則的預設。然而這種帶有資產階級色彩的勞動觀點被馬克思猛烈地抨擊。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的說法回避了使其得以成立的重要前提:“只有一個人一開始就以所有者的身份來對待自然界這個一切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第一源泉,把自然界當做屬于他的東西來處置,他的勞動才成為使用價值的源泉,因而也成為財富的源泉”,[19]而這一前提恰恰與歐文所主張的“環境決定”相矛盾?!皠趧邮且磺胸敻坏脑慈辟x予了勞動以“一種超自然的創造力”,從而在理論上預設了勞動者之間的一種抽象的自由與平等,但實際上由于勞動者之間占有勞動力之外的生產條件的差異,所導致的結果恰恰是“活勞動”(除了自己的勞動能力之外一無所有的勞動者)在根本上受到“死勞動”(資本家作為勞動的物質條件的代理人,或者說作為資本的人格化)的支配。[20]而且,不否認資產階級的財富合法一定程度上表現著對其階級屬性的消極認同,這將會變相地使資本的生產力有所增長,客觀上加劇對勞動的支配權力,最終站在工人階級的對立面而造成實際上的不平等。這也表明,無論從理論前提還是實際結果來看,歐文以勞動作為平等地獲得普遍幸福的途徑都面臨著挑戰。
客觀來看,歐文普遍幸福倫理思想指向的理想社會建制是通過聯合勞動來創造更多財富進而有益于促進社會平等,這種以社會平等為最終目的的趨向暗含了對階級、剝削、支配和權力的消解,可以說,歐文最終指向社會平等的發展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現實的不平等境況,但要實現真正的平等關系,還要結合社會結構與社會關系來考察。在社會結構方面,歐文明確表示可以通過改變生產關系來解決當前的不平等現狀,但他對階級剝削關系的消解只停留于權力支配的層面,也就是說解決的是反抗資產階級對生產資料占有的支配。但從實質上來說,權力關系的不平等并沒有得到改善,即在一種不徹底的社會關系下,人們并沒有真正以勞動力整體的形式控制生產資料,資產階級控制和占有生產資料的權力并未得到徹底擺脫和消除。在社會關系方面,歐文則表現出了明顯的靜態思維局限性:在個體參與社會的環節中,“環境決定”表達了環境對人的單向關系,本應被塑造為具有平等權利和平等關系的人卻成為環境的客體,本應被看作伴隨實踐而成為社會關系產物的環境、教育、制度卻被當作人們被動存在于其中并受內外約束的場域,人們與環境并未形成一個能夠產生反思性交互作用在其中,從而能讓人們產生自我感進而獲得人的主體本質認同的途徑。從實踐上來看,由“環境決定”的立場出發并未達到歐文所說的人的自由發展的境地。在個體間的社會交往方面,歐文以聯合勞動的形式將個體間的交往限定在勞動領域,但對個體間的其他交往行為并未過多著墨,這無疑縮小了社會關系交往的內涵。
歐文本人親身實踐,力圖建立一個理想的合作社烏托邦,但無論是公社中的成員交往,還是個體與統治者之間的意見交換都未能訴諸一條民主協商的途徑,這使得權力的不平等性并未得到真正消解,權力的結構性壓迫也依然存在。所以,可以清楚看到的是,盡管歐文試圖通過構建“人、環境、社會”共生的方式來建立一個公正平等的社會環境,用勞動權利責任對等的方法來化解社會公共生活中面臨的不平等困境,但在歐文所說的普遍幸福的實現路徑(即“環境決定”是平等得以建立的基礎,因而需要以生產資料公有制來改變和代替不平等占有生產關系和生產資料的資本主義所有制這一造成利益沖突的環境,在公有制前提下,勞動是平等的基點,通過聯合勞動實現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統一,進而實現普遍幸福)中,無論是從理論基點還是從演進過程來說,都包含了平等悖論在其中,這也是盡管歐文構建了從個體幸福走向普遍幸福的路徑之后,普遍幸福依然不能保證個體間平等享有幸福的原因所在。
注釋:
① 本文所說的環境意指廣義上的環境,指包括制度、文化等在內的與人相關、對人的發展與活動產生場域影響的情境和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