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san Strange的最后論文、歐洲協奏和21世紀的全球協奏"/>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龐中英 馬偲雨
從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國際)體制”初創至今,370多年過去了。對于國際關系而言,這370年是一段超長的歷史。這一超長歷史是超級曲折的。本文無意提供這370年的國際關系史,但是希望指出,“威斯特伐利亞體制”形成后,其不斷遭遇挑戰,其中,最大的一個挑戰是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統一歐洲的戰爭。拿破侖統一歐洲的行動實際上帶來了“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大危機、大失敗甚至毀滅。但是,拿破侖的壯舉還是失敗了,“威斯特伐利亞體制”在拿破侖被擊敗后,不僅在一般意義上起死回生,而且發展到了一個新階段,那就是19世紀的國際體制。實踐證明,盡管當時歐洲各國內部充滿動蕩、沖突、變局,但歐洲的國際體制—— “歐洲協奏”卻維持了歐洲范圍內(歐洲地區范圍,甚至當時的世界范圍)的大和平。這一和平并非短期和平,而是長期和平(“百年和平”)。
“歐洲協奏”崩潰后,在歐洲和歐洲之外,歐洲的國際體制和全球的國際體制(國際聯盟)幾乎是脆弱的、不可持續的、弱勢的、無效的,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聯合國和聯合國體制誕生。但是,持續40多年的冷戰重創了聯合國體制,安理會式集體安全體制在冷戰期間是失敗的。不過,本文不評論聯合國體制的成敗,而是指出,在冷戰結束后,突然加速的全球化使延續到20世紀末期的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發生了歷史性大失敗。Susan Strange是觀察和研究這一現狀和趨勢的權威。包括她在內,歐洲學術界有關“后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爭論不絕于耳,直接與間接著述一時間蔚為壯觀。①Richard Falk, “Revisiting Westphalia, Discovering Post-Westphalia”, The Journal of Ethics, Vol.6, No.4, 2002, pp.311-352.經歷了“后威斯特伐利亞體制”之后,全球化的世界卻遭遇了國際體制或者后國際體制的失敗。Susan Strange把這一失敗命名為“威斯特菲廉體制”:失敗的國際體制是體制性失敗。她指出,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無法管理(治理)全球性金融危機,無法治理全球性環境(生態)危機,無法治理全球經濟社會不平等危機。②S. Strange, “The Westfailure System”,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25, No. 3, 1999, pp.345-354.
Susan Strange是杰出的英國國際關系理論家、國際政治經濟學(IPE)學科創始人。她這篇去世前寫成的“最后論文”并不長,但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仍然是意義重大的。
Susan Strange去世23年后的今天,我們看到了全球國際體制進一步的危機和失敗。 2008年至2010年爆發了全球金融危機。為了回應全球金融危機,全球的國際體制有了新的創設,如金融穩定委員會(The Financial Stability Board)等新的國際金融制度(IFIs),但是,治理全球金融危機的國際體制不能說是成功的。在環境方面,聯合國主導的氣候變化治理進程(UNFCCC)持續推進,但是,“氣候變化”已經演變到“氣候危機”的地步。③https://www.un.org/en/un75/climate-crisis-race-we-can-win.全球性經濟社會不平等狀況持續惡化。如何控制和緩和不平等問題的后果,仍然主要依靠各國國內體制,但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國際體制的作用仍然不可或缺。如何解決全球經濟社會不平等問題,目前已經有各種理論和實踐。④這主要是指推進“普遍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和簽署“全球稅收協議”(Global Tax Agreement)。
本文是關于國際體制成敗的一般思考、反思、比較和展望,其中,涉及許多復雜的國際關系歷史和現實問題。
國際體制(The International System),即“國家組成的體系”(The States System),⑥A. Watson, Hedley Bull, “States Systems and International Societie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13, No.2, 1987, pp.147-153.是國際關系理論“英國學派”(English School)的兩大核心概念之一,另一個概念是“國際社會”(International Society)。“英國學派”創始人布爾(Hedley Bull)⑦Hedley Bull, “Australian Scholar”, https://www.britannica.com/biography/Hedley-Bull;赫德利·布爾:《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張小明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年版;赫德利·布爾:《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中的秩序研究》,張小明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5年版。首先提出了“國際體制”和“國際社會”兩個概念,在“國際體制”上引出“國際社會”。沒有“國際體制”,也不會有“國際社會”。國際體制和國際社會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英國學派”的國際社會是國際體制的一種,即作為社會的國際體制。提出和研究“國際社會”是“英國學派”最主要的國際關系理論貢獻。在形式上,從布爾(Hedley Bull)開始,“英國學派”的研究目標和研究重心似乎不是“國際體制”,而是從“國際體制”導出的“國際社會”:國際體制為什么是和如何是國際社會,即國際社會的生成。后來,“英國學派”把國際社會擴大到“世界社會”(World Society)和“全球社會”(Global Society)。
Barry Buzan是廣義“英國學派”對作為社會的“國際體制”研究貢獻最大的一位。他與Richard Little合作的《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制》一書,是關于國際體制歷史、理論和未來的巨著。⑧Barry Buzan, Richard Little, International Systems in World History: Remaking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劉德斌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他早先的一篇論文是與“美國學派”的一個對話,指出“英國學派”的研究路線是“從國際體制到國際社會”,①Barry Buzsan, “From International System to International Society: Structural Realism and Regime Theory Meet the English School”,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7, No. 3, 1993, pp.327-352.但是后來,他就改變了觀點,更加雄心勃勃地把“國際社會”改為“世界社會”,即他的研究路線是“從國際體制到世界社會”。②Barry Buzan, From International to World Society? English School Theory and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Globalis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Barry Buzan等人的“從國際體制到國際社會”“從國際體制到世界社會”仍然是線性的。實際上,他們也意識到,國際體制變得越來越多元化(Pluralism),③Amitav Acharya和Barry Buzan在國際關系學科誕生100周年的2019年,出版了代表“全球國際關系學”(Global IR)誕生的《全球國際關系學的創設》,參見Amitav Acharya, Barry Buzan, The Making of Global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rigins and Evolution of IR at its Centenary,劍橋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9章。而按照“英國學派”的國際社會標準,多元化的國際體制很難是真正意義上的國際社會。由于多元性,聯合國并非“英國學派”意義上的國際社會,而成為一個“國際共同體”(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Barry Buzan沒有研究“國際社會”甚至“世界社會”的退步問題。這正是21世紀以來由國家組成的國際體制發生的一個重大情況,即國際體制的“社會性” (社會因素)弱化。
這里,筆者等于替“英國學派”提出一個新的研究任務:從社會性強的國際體制退回到社會性弱的國際體制。但是,實際情況可能更加復雜:國際社會的標準到底是什么?它是如何形成的?作為國際社會的“文明標準”(Standard of Civilization)④Barry Buzan, “The ‘Standard of Civilisation’ as an English School Concept”,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42, No. 3, 2014,pp. 576-594;關于“國際社會的文明標準”,Gerrit W. Gong, The Standard of “Civilization”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4;中國學者關于“文明標準”的研究,張小明:《從“文明標準”到“新文明標準”:中國與國際規范變遷》,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到底是什么?國際社會甚至世界社會是如何“擴展”(The Expansion)或者增長的?⑤H. Bull, A. Watson (eds.), The Expansion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Oxford: Clarendon, 1984.“國際社會的擴展”從來就并非易事。國際社會衰敗甚至成長停滯。英國退出歐盟(2016年至2021年)表明,即使歐盟這樣的區域性“國際社會”,也可能難以進一步“擴展”(在英國退出后,歐盟接受新成員的前景是不確定的,甚至,歐盟本身的前景也是不確定的)。在21世紀,組成或者結構更加多元(Plurality)、混合(Hybridity)的國際體制,越來越難成為國際社會或者世界社會。
通過引入社會的概念,“英國學派”提供了一個關于國際體制的社會理論,即國際社會理論。從國際體制成敗的角度,社會性或社會要素的強弱或多少正是國際體制成敗的主要原因。一個社會性強大的國際體制,往往是成功的或者走向成功的;一個社會要素弱小或者趨向弱小的國際體制,往往是失敗的或者走向失敗的。前文提到的“國際社會的擴展”是一個重要的理論,“擴展”中的國際社會說明國際體制在走向成功。同理,假如缺少國際社會,而且一種國際社會難以“擴展”,說明國際體制正在走向失敗。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筆者認為,從國際社會的角度研究國際體制的“英國學派”是一種關于國際體制成敗的理論。
“英國學派”的早期學者認為,19世紀的“歐洲協奏”(Concert of Europe)是“國際體制”。⑥R. Elrod, “The Concert of Europe: A Fresh Look at an International System”, World Politics, Vol. 28, No. 2, 1976, pp.159-174.Hedley Bull則前進了一大步,認為“歐洲協奏”不僅是“國際體制”,而且是“國際社會”,因為在“協奏”下,各國之間不僅有“共同利益”和“共同價值”,而且有“共同規則”和“共同制度”,各國在同一個“國際體制”下已經生活在“國際社會”中。⑦Hedley Bull, The Anarchical Society: A Study of World Politics, London: Macmillan, 1979, p.13.根據這樣的“國際社會”標準,Bull極其深刻地透視了19世紀的“歐洲協奏”,認為當時的“歐洲協奏”本質上就是“各大國之間的一種協定,以聯合起來在同一個國際體制內促進各國的共同政策”。⑧Hedley Bull, The Anarchical Society: A Study of World Politics, London: Macmillan, 1979, p.114, 225.所以,“大國協奏”構成一種可以稱之為“國際社會”的新型國際關系。
正因為19世紀的“大國協奏”是一個“國際社會”,“歐洲協奏”實屬一個成功的國際體制。
以下,作為中國學者,我們將跨文化地重新理解歷史和理論上的Concert of Europe。如果直譯“歐洲協奏”的話,它就是“歐洲音樂會”。音樂會是19世紀歐洲最主要的交往或者社會方式,尤其在歐洲外交界。筆者打通了“國際社會”與“歐洲音樂會”兩大概念,認為Hedley Bull等肯定了“歐洲協奏”寶貴的“國際社會”意義?!皻W洲協奏”是理解“國際社會”的最好方法,更是為研究本文主題——國際體制的成敗提供了一個最佳案例。
2021年4月4日,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崔之元教授轉發了已故英國國際關系理論家Susan Strange在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著名期刊《國際研究評論》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上的“The Westfailure System”一文。①S. Strange, “The Westfailure System”,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25, No.3, 1999, pp.345-354.崔之元教授是政治經濟學家、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筆者不清楚崔之元教授為什么提到Susan Strange的這篇論文,但他的提及說明了Susan Strange的這篇論文進入了他的研究參考之中。
無獨有偶,2021年5月21日,對外經貿大學國際經貿學院崔凡教授(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哲學博士②崔凡教授簡歷,http://site.uibe.edu.cn/actionszdw/ViewTeacher.aspx?NewsID=122&TypeName=%E5%9B%BD%E9%99%85%E8%B4%B8%E6%98%93%E5%AD%A6%E7%B3%BB。)在日內瓦“多邊主義之友”線上論壇中,“向參會的各位外交官和教授們推薦了”Susan Strange的“The Westfailure System”。但是,崔凡教授認為,Susan Strange論文的標題“勉強可以翻譯為《西方失敗體系》”。他指出,“斯特蘭奇寫作《西方失敗體系》時”,是“本輪全球化的全盛時期”,“她敏銳地指出了西方體系難以解決的三大問題,即金融危機、環境問題和社會貧富差距問題,她稱之為資本主義的失敗、我們星球的失敗和公民社會的失敗。實際上,她提出的三大難題并非西方面臨的獨有問題,中國面臨著同樣的挑戰”。③http://www.ccg.org.cn/archives/63738.崔凡教授并非來自國際關系學科,但卻注意到Susan Strange的Westfailure System,這難能可貴??上?,他沒有準確理解Westfailure System。Susan Strange說的并不是“西方體系”的失敗,而指的是“威斯特伐利亞體制”(The Westphalia System)在20世紀90年代的大失敗,她用“威斯特菲廉體制”代表“威斯特伐利亞體制”在當代的失敗。
我一直向Susan Strange學習和研究,④筆者曾為Susan Strange的The Retreat of the State: The Diffusion of Power in the World Economy一個中譯本寫過一篇序言,呼吁對Susan Strange全部國際關系學術成就的研究。蘇珊·斯特蘭奇:《權力流散:世界經濟中的國家與非國家權威》,肖宏宇、耿協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相對熟悉Susan Strange的《威斯特菲廉體制》。它并非長篇,卻是大論,因為寫作那篇文章時,Susan Strange的身體狀況趨于惡化,所以,那篇論文實際上是一篇未完成稿。比之崔之元教授等,遺憾的是我沒有介紹和評論過Susan Strange的該篇論文。根據我的搜索,國內(中文)文獻也沒有介紹和評論Susan Strange的這篇論文。
在搜索中,筆者發現了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政治學系博士生Melle Scholten在Susan Strange這篇論文發表20周年時寫的《“威斯特菲廉”二十年:關于Susan Strange最后論文的反思》一文。⑤https://www.linkedin.com/pulse/westfailure-20-years-contemporary-reflective-essay-susan-scholten/.這是一篇青年國際關系研究者的隨筆。由此可見,Susan Strange的國際關系思想,尤其是關于國際體制的臨終批判論述,受到西方下一代學者的注意。
Susan Strange討論的Westfailure System具有重大的國際關系理論意義,作為“非正統的”英國國際關系學者,⑥Roger Tooze, “Susan Strange, Academic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New Political Economy, Vol. 5, No.2, 2000, http://www.adelinotorres.info/relacoesinternacionais/roger_tooze_estudo_da_obra_de_susan_strange.pdf.Susan Strange實際上為“英國學派”的國際體制研究作出了一個重要補充。
威斯特伐利亞是歐洲的一個地方,位于今天的德國西部。⑦https://www.britannica.com/place/Westphalia; https://www.britannica.com/place/North-Rhine-Westphalia.如果把Westphalia翻譯為“西方伐利亞”,不能說不行,但是,中國國際關系(國際關系史)學術界早就避免了這樣的翻譯。 1648年,在威斯特伐利亞,交戰的歐洲國家之間簽訂了結束“三十年戰爭”(Thirty Years’ War)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 (Peace of Westphalia)。這項條約的談判和簽署主要是在威斯特伐利亞的Münster和Osnabrück兩個城市進行的。
20世紀初國際關系學(IR)誕生后,學者們何時開始用“威斯特伐利亞體制” (The Westphalia System)來評價該《和約》的意義,筆者沒有考證,缺少這方面的閱讀。但是,有的學者認為,“主權”“國際關系”這些概念是從“威斯特伐利亞體制”中衍生出來的。
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包括Susan Strange,應該從小熟悉單詞重組。Susan Strange創造了一個看起來與Westphalia System差不多的Westfailure System,其與Westphalia System大為不同。威斯特伐利亞體制是成功的國際體制,威斯特菲廉體制則是失敗的國際體制。Westphalia System已被廣泛接受和使用。但Westfailure System尚未深入人心。Susan Strange去世20多年后,有人提起Westfailure System,也許預示著Susan Strange的遺言在學術上和實踐上得以再生,以便深刻認識我們的世界存在的國際體制危機。
如果從“主權”標準衡量,現存的國際體制仍然是“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然而,Susan Strange在威斯特伐利亞體制運行350多年后,宣布了Westphalia System的死訊。當然,宣布Westphalia System死去的不僅有Susan Strange。隨著冷戰結束(1991年)和歐盟成立(1993年),歐洲人急著告別“威斯特伐利亞體制”。
Susan Strange嘲笑Westphalia System變成了一個失敗的國際體制,因為其遭遇至少三大“主權有關的問題”,“這些問題幾乎使國際體系在一個日益全球化的世界無法達到重要的全球公共目標”,所以,Susan Strange用“Westfailure System”來說明當代的國際體系。①ISN Staff, “The Problem with Sovereignty: The Modern State’s Collision with IO and NGO-Driven Cosmopolitanism”, https://www.files.ethz.ch/isn/188789/ISN_135663_en.pdf, January 4, 2012.換言之,她認為當代的國際體制,本質上仍是那個誕生在1648年的國際體制,太過老舊,根本無法在全球化時代工作,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失敗體制”。
Susan Strange的這一最后觀點,其實與她以前的幾乎所有論著是一致的。這里,筆者主要指的是1996年Susan Strange出版的代表作—— 《國家力量的退卻》 : “國家力量無力應對市場力量”,②Susan Strange, The Retreat of the State: The Diffusion of Power in the World Econom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所以才“退卻”。冷戰結束后,“單極世界”,即美國治理下的世界秩序(The Pax Americana)或“全球治理”等新的國際體制,尚未真正建立起來,而舊的國際體制則受到全球化的沖擊,如“亞洲金融危機”等,Susan Strange已經意識到目前由國家組成的國際體系,根本無法應對全球化世界的基本問題,而且,這個國際體系本身就是一個大問題。
Westfailure System就是當代的Westphalia System。也就是說,Westphalia System發展到今天,已經是Westfailure System,即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失敗。
“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成功在于主權明晰,并把主權不斷寫入國際法。但是,18世紀后期,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沉重打擊了“威斯特伐利亞體制”,歐洲似乎再次統一了。但是,拿破侖戰爭以法國的失敗和反拿破侖國際勢力的勝利而告終。 1815年起,維也納會議后的歐洲逐步建立起新的國際體制,即“維也納體制”。“維也納體制”本質上屬于“威斯特伐利亞體制”,代表“威斯特伐利亞體制”在19世紀的延續和重建,用基辛格的話來說,它是“一個恢復了的世界”。③Henry A. Kissinger, A World Restored: Metternich, Castlereagh and the Problems of Peace, 1812-1822, Weidenfeld & Nicolson History, 1973.大多數歷史學家認為,1815年至1914年的“百年”,是時間較長的一個區域和平,即大歐洲或者歐洲主體范圍的國際或世界和平——“百年和平”。不僅如此,歐洲列強在歐洲之外也貫徹Concert體制,所以,其對19世紀的世界和平也是有價值的。
也有歐洲學者認為,“19世紀”是一個超過“百年”的“長世紀”(The Long European Century),①Liliana Obregón, “Normative Histories of the World Written in the Long European Century”, in Martti Koskenniemi, B. Str?th(eds.), Creating Community and Ordering the World: The European Shadow of the Past and Future of the Present, University of Helsinki, https://www2.helsinki.fi/sites/default/files/atoms/files/erere_final_report_2014.pdf.或者“長的19世紀”(Long 19th Century),從1789年開始,到1914年結束。②Barry Buzan, George Lawson, “The Global Transformatio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57, September, 2013, pp.620-634.這個看法似乎更有道理。
Concert這一概念在理解1815年至1914年國際體制的成功上是最為關鍵的。這是本文特別強調的。在歐洲以及美國、澳大利亞等“英語世界”,研究Concert的著作蔚為壯觀。
然而,在中國,國際關系史學和國際關系理論卻長期缺乏對Concert of Europe以及Concert of Powers的全面研究。在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在研究和起草國際關系史和19世紀歐洲國際關系史時,也沒有把歐洲的Concert包括進來。這是一個令筆者等一直吃驚的事實。這一缺失可能阻礙了中國的國際關系理論研究和全球治理理論研究在某一個方面發現國際關系的歐洲起源。本文后面提到,因為我們沒有意識到Concert代表的國際會議進程,如Jennifer Mitzen指出的大國之間的Concert會產生第三種力量,即“國際的集體(公共)力量”。正是這種實際上在參與國際進程的所有成員“之上”的國際力量的作用,才維持和產生了和平。
Concert是歐洲文化和歐洲文明的重要概念和方式。也許,中國文化和對外關系方式,以及亞洲的國際關系,并不如歐洲那樣使用Concert(但這并不意味著亞洲的國際關系缺少Concert的途徑),所以無法理解歐洲的Concert,覺得敵人或者對手之間怎么可能“開音樂會”,即“協奏”。然而,這正是19世紀的維也納會議及其建立的維也納體制。
在中國的革命年代,一方面是對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統一歐洲戰爭的簡單贊美和全盤認同(其實,拿破侖稱帝與袁世凱稱帝一樣,也是受到中國學者批判的),另一方面是把恢復“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集體企圖(Concert)、抵制拿破侖戰爭、擊敗拿破侖之后重建“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集體努力(Concert)貼上“反革命”“保守主義”的標簽。在中國革命的語境和情境下談論歐洲的“反革命”和“保守主義”,導致褒揚拿破侖和貶斥梅特涅。這是值得反思的一個歷史教訓。實際上,反對拿破侖戰爭的勢力(“神圣同盟”)恢復的“主權”原則直到今天仍然有效,并被《聯合國憲章》規定為“國際關系的基本原則”,也是中國主張的“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的基石。
以下,作為非歷史學者,筆者做了一個簡要的比較學術史(國際關系史)研究。
首先,筆者整理了一些有關中國學者對Concert of Europe的研究:
與西方學者的“1815—1914年”相比,王繩祖主編的《國際關系史》第二卷(1814—1871)和第三卷(1871—1918),前后多出5 (1+4)年。為什么不是從1815年,而是從1814年開始敘述?為什么要到1918年,而不是到1914年?這個時間差異說明了什么?
該書第二卷第一章是“維也納會議和歐洲協調”(第1—32頁)。顯然,從篇幅上看,占該卷的1/10。該標題說的是“歐洲協調”,指的是Concert of Europe。顯然,把Concert翻譯成了“協調”。該書出版25年后的今天,我們能意會到,其“協調”后面如果加括號的話,括號里的內容即Concert。不過,該書第14頁的一句話值得一提: “外交大臣克萊門斯·梅特涅實際是維也納會議的主持者。他為貴賓們安排多種娛樂,如舞會、音樂會、溜冰、乘雪橇、打獵、賽馬、軍事演習等。會議期間,維也納市熱鬧非常,如過節一般?!?“維也納會議盛況空前,參加的人們盡情歡樂。奧國貴族利涅親王在給友人信中寫道: ‘會議不是在行進,而是在跳舞。’事實上,在慶祝和平勝利的歡呼中,在音樂舞會的帷幕后面,四大同盟國的代表們正在忙碌地爭奪贓物。”③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第二卷(1814—1871),世界知識出版社1995年版,第3頁。有了這段僅有的包括“音樂會”(Concert)一詞的文字,該卷也算觸及了Concert。
陳樂民等主編的《西方外交思想史》,在評述維也納會議時也有附記,“維也納會議期間其實并沒有開過所有外交官都參加的全體會議。作為整體的維也納會議甚至沒有舉行正式的開幕式。談判是在漫無休止的宴會、舞會和其他各種娛樂場合進行的。因此有人把這次聚會叫做‘跳舞會議’‘歐洲音樂會’”。①陳樂民、周榮耀:《西方外交思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82頁。比之王繩祖的《國際關系史》第二卷,陳樂民的“音樂會”文字總算觸及Concert在歐洲歷史的事實。
袁明主編的《國際關系史》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但是,他也沒有“1815—1914年”的概念,而是把從1814年到1918年的有關維也納會議以及“歐洲協調”等國際關系史,分到該書的第二至四章: “第二章19世紀的歐洲國際關系”,包括“第一節維也納體系的形成與解體”; “第三章19世紀后期至20世紀初的帝國主義列強與世界”;“第四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戰時國際關系?!雹谠髦骶帲骸秶H關系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劉德斌主編的《國際關系史》則明確把Concert of Europe翻譯為“歐洲協調”,“維也納體系的一個創建是大國會議外交機制的確立。這一體制被稱作‘歐洲協調’(Concert of Europe)”,又稱作“會議制度”(Congress System)。③劉德斌主編:《國際關系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48頁。
“歐洲協調”幾乎是中國國際關系史學的定論。此后所有的研究和傳承都以“歐洲協調”為準,④鄭先武:《“歐洲協調”機制的歷史與理論分析》,《教學與研究》2010年第1期,第78—84頁;韓志斌、張弛:《巴爾干戰爭前后英國的“協調外交”》,《世界歷史》2021年第3期,第31—44頁。幾乎沒有人質疑Concert在中文中為什么是協調。那些只知道“協調”的中國學生,幾乎不知道“協調”來自Concert。若告訴他們把“協調”翻譯回歐洲語言,也許不會是Concert。
這幾乎成了中國研究那一段歐洲國際關系史的一個學術傳統,即有“歐洲協調”,但無“歐洲音樂會”。把Concert理解為“協調”,不僅省略、忽略掉部分歐洲真實歷史,而且“協調”也誤讀了那一段歐洲國際關系史,缺乏近幾年國際社會科學對Concert of Europe的最新專題研究。我們需要尊重歷史的真實,把本來處在歷史中心的Concert拿回來,否則無法相對正確地認識那一段歐洲國際關系史。
“Concert of Europe”的“崩潰”或失敗也是一個過程,持續了20多年,開始于19世紀90年代初,終結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⑤Richard Langhorne, The Collapse of the Concert of Europe International Politics, 1890-1914, Palgrave Macmillan, 1981.在過去200年中,世界各地研究Concert of Europe的成果不計其數。 2014年以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百年的歷史時刻,關于Concert of Europe的研究,包括歷史研究和理論研究,達到一個新高潮,提出了一些有關Concert of Europe不同于以往的新觀點,包括“Concert”一詞的來源和意義。
慕尼黑大學近代和現代史退休教授沃爾弗拉姆·希曼(Wolfram Siemann)改寫了梅特涅史:
“戰爭,還是戰爭,會戰和戰場,堆積成山的死人,世界歷史上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這些就是政治家和君主們作為精神包袱、心靈創傷、不祥之兆在1814年秋為了美好未來隨身帶來的東西,他們要按照各自不同的理解,在內心和思想上去消解這些東西。一場比三十年戰爭殘酷得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戰爭,屬于整整一代人的記憶,他們要帶著這些記憶前往維也納出席和會,為的是拆建、改建和新建還殘存的歐洲。當今天的我們去觀察耗時三個季度的維也納談判和慶?;顒?,并且頭腦中還保留著‘跳舞的會議’這個膚淺的叫法時,我們很容易犯短視的毛病。我們忽略了戰爭的經歷以及戰爭帶來的毀滅,是多么深刻地引領著遭遇了戰爭的人們,他們試圖將您的思想從過去拯救出來,或者建立一些新的東西?!雹轜olfram Siemann, Metternich: Strategist and Vision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9;沃爾弗拉姆·希曼:《梅特涅:帝國與世界》,楊惠群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
“1814年7月18日,當梅特涅重返維也納之后,他又動身前往巴登覲見皇帝,并于20日返回自己的相府,接見外交使團成員。當晚,相府前廣場舉行的歡樂音樂之夜給了他一個驚喜。宮廷劇院樂團和維也納劇院合唱團,利用這個機會舉辦了一場聯合演出。宮廷劇院經理帕爾費(Pálffy)以貝多芬的《普羅米修斯的創造》 (Die Gesch?pfe des Prometheus)芭蕾舞曲的序曲作為開幕曲,接著是維也納劇院樂團團長路易·施波爾(Louis Spohr)親自指揮的小提琴音樂會。整場演出最后以為本次活動特意創作的康塔塔(Kantate)結束。作曲家約翰·尼波默克·胡梅爾(Johann Nepomuk Hummel)的小歌劇腳本作家約翰·伊曼努爾·費特(Johann Emanuel Veith)為演出創作了歌詞。在看臺上的梅特涅,看起來為這場壓軸的康塔塔深深動情,并且像一位觀察者所批評的,忍受了其中的一些粗俗的阿諛奉承。這位大臣聽到的是由獨唱和合唱輪番演唱的內容:第一聲部:在時代海洋的洶涌澎湃中,是誰冷靜矗立,雄視四方?合唱:侯爵梅特涅!第二聲部:是誰身先士卒,建功立業,英勇輝煌?合唱:侯爵施瓦岑貝格!五個聲部:誰應被我幸運的祖國感恩戴德?合唱:梅特涅和施瓦岑貝格!可以將這場為梅特涅舉辦的音樂會,解釋為‘跳舞的會議’這個稱號的預演,這是一個不久之后就會影響到這座哈布斯堡大都會整個城市形象的稱號。梅特涅對這個他自己稱為打趣的‘詼諧話’非常熟悉,它出自雜志文章中利涅侯爵之口: ‘會議邁著舞步,卻只在原地打轉(Le Congrès danse,mais ne marche pas)。’他駁回了這個評判。他在回顧這段經歷時寫道,許多王公貴族由宮廷隨從陪同,聚集在維也納,還有不計其數的旅游者。皇室有義務恢復‘社會的休養生息’,而這樣做對大會的工作沒有造成絲毫的影響。‘在短短五個月的時間中’取得的成果,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事先的會談可忽略不計,梅特涅讓會議于11月3日正式開始。從這一刻算起,到1815年6月9日八國代表草簽《維也納最后議定書》,會議正好開了七個月?!?/p>
沃爾弗拉姆·希曼(Wolfram Siemann)這里所說的“跳舞的會議”,在該書英文版中被翻譯為“The Congress Dances”,①Wolfram Siemann, Metternich: Strategist and Vision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 413.其應翻譯為“維也納會議在跳舞”。
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從“世界秩序”(World Order)的角度高度肯定了維也納會議: “齊聚維也納商討如何創建一個和平秩序的政治家剛剛經歷了疾風驟雨般的動蕩歲月,一切原有的權力結構幾乎被掃蕩一空。在短短的25年里,他們目睹恐怖統治的狂熱取代了啟蒙運動的理性,法國革命的傳教精神變成了東征西討的波拿巴帝國的律令。法國國勢由盛到衰?!被粮癜堰@段時間叫做“亂世”?;粮裰赋?,“維也納會議建立的秩序,是查理大帝的帝國覆亡后歐洲最接近實現天下一統的體系”,“從1815年一直到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是近代歐洲最祥和的一個時期。合法性與權力之間絕妙的均勢,是維也納和會后幾十年最典型的特征”。基辛格認為,這個秩序一直運作良好,卻在其崩潰前的10年發生了爾虞我詐的均勢,并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②亨利·基辛格:《世界秩序》,胡利平等譯,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
那些就Concert本身進行的研究,代表了維也納會議和維也納體制研究在本體論上的一個重大進展。關于“歐洲協調”,中國缺乏和需要補足的研究正是這一塊。筆者建議應把“歐洲協調”改為“歐洲協奏”。當然,中國需要補足的還有理論,即為什么Concert、如何Concert以及其對于當代國際關系或全球治理的意義。
Carsten Holbraad認為,“歐洲協奏”的觀念不僅僅是歷史經驗的(一般化)總結,不只反映那個時代的利益和問題,而且也是今天思考的源泉和行動的指南。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國聯(The League of Nations)是重建Concert的一種嘗試。③Carsten Holbraad, The Concert of Europe: A Study in German and British International Theory, 1815-1914, New York: Barnes and Noble, 1971.
聯合國是對“威斯特伐利亞體制”和Concert of Europe以及其前身國聯的繼承,是國際會議進程。
當今,聯合國和聯合國體制主持一些重大的會議進程——全球治理(Global Governance)進程: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SDGs)進程;聯合國氣候改變大會(UNFCCC)締約方大會(COP);國際金融機構(IFIs)對G20的非正式但卻是峰會進程的落實;④IMF和G20之間的關系,參見https://www.imf.org/en/Research/IMFandG20?!堵摵蠂Q蠓üs》(UNCLOS)新的締約國談判進程,以填補國家管轄范圍以外海洋生物多樣性的養護和可持續利用(BBNJ);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 (CBD)締約方大會(COP)。①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締約方大會第十五次會議(CBD COP15),于2021年10月11—15日和2022年上半年,分兩階段在中國昆明舉行。
上述會議表明,當今“全球治理的19世紀起源”確實是歐洲的Concert of Europe。②Jennifer Mitzen, Power in Concert: The Nineteenth-Century Origins of Global Governanc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
目前,聯合國體制在全球治理中確實處在一個中心地位,但是,人們并不認為聯合國及其聯合國體制過去是、現在是以及將來仍然是一個成功的國際體制。
Susan Strange的“威斯特菲廉體制”間接意味著聯合國體制并沒有解決問題,因為她說的失敗國際體制包括“三大件”:聯合國的集體安全體制、國際金融制度、世界貿易組織(WTO)。
聯合國體制繼續在形式上發揮作用,在“歐洲協奏”體制誕生200年的時刻,人們再次把希望寄托在“21世紀的Concert”之上。
波蘭尼(Karl Polanyi)在《大轉型(巨變) 》一書的第一部分“國際體制”中,一方面肯定1815年至1914年的成就是“19世紀文明”(Nineteenth Century Civilization),在政治、外交和國際法層面,Concert體制發揮了作用,在拿破侖戰爭之后,預防、防止了幾個歐洲強權(Powers)之間的災難性、毀滅性大戰,而且這種局面居然持續了“百年”。波蘭尼還認為,那個時期的國際經濟體制,即“金本位”(Gold Standard)體制,也是卓有成效的。③波蘭尼的《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或者《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的第一部分是關于19世紀的“國際體制”,他試圖回答為什么會有“百年和平”這樣的“十九世紀文明”。 參見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黃樹民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波蘭尼的這部名著從“國際體制”出發,對我們認識當今和歷史的世界問題仍然具有方法論的啟示。另一方面,他感嘆“19世紀文明的逝去”,認為這樣的“文明”終究是要崩潰的,因為這樣的“文明”太放任市場等力量,均勢隨著大國的崛起(德國統一)是難以維持的。
在二戰將要結束時,波蘭尼對“19世紀文明”的肯定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對“19世紀文明”為什么崩潰的解釋——缺少政府對市場經濟和國際秩序的干預,卻是錯誤的。他提供了一種錯誤的反思和解決辦法。二戰結束前后,世界站在十字路口,包括波蘭尼在內的出生于19世紀末、經歷了20世紀以后長達半個世紀的危機、沖突和戰爭的人們,在懷念“19世紀文明”的同時,認為要通過大規模的政府干預—— “嵌入”(Embedded),克服導致“19世紀文明”崩潰的問題。
實際上,波蘭尼等開錯了“藥方”。適當的“嵌入”是必要的,但是,過度的“嵌入”又導致了新的問題。波蘭尼沒有指出,“19世紀文明”在后期越來越背離本來的“文明”。這是《大轉型》發表近80年后全球問題的一個“起源”。受到波蘭尼的啟發,我們現在的一個研究任務應該是探討從《大轉型》的發表到現在的世界問題起源。筆者認為,二戰以后,強化的“嵌入”和“去嵌” (Deembedded)一直交替進行。每次以解決社會問題之名進行的“嵌入”持續過頭,世界和平和世界秩序反而受到傷害,國際體制走向失敗。每當有序“去嵌”,全球市場經濟與全球社會、國家之間的權力在國際體制下“協奏”,世界反而出現持續時間較長的基于分享的繁榮(發展)與和平。
以下,筆者要提到一些從國際關系以及國際法角度對Concert of Europe的重新研究及重要發現。
首先,批評國際法學(Critical International Law)的重鎮赫爾辛基大學關于1815年至1914年歐洲國際法史的項目。該項目的研究報告認為,Concert of Europe“創造了共同體和世界秩序”。④“Europe between Restoration and Revolution, National Constitutions and International Law: An Alternative View on the Century 1815-1914”, in Martti Koskenniemi, B. Str?th (eds.), Creating Community and Ordering the World: The European Shadow of the Past and Future of the Present, https://www2.helsinki.fi/sites/default/files/atoms/files/erere_final_report_2014.pdf.
其次,對Concert of Europe進行國際關系理論和全球治理理論研究的重要著作,是Jennifer Mitzen的《權力協奏:全球治理的19世紀歐洲起源》。因為打上了“起源”的標簽,該書也是歷史學著作。⑤Jennifer Mitzen, Power in Concert: The Nineteenth-Century Origins of Global Governanc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Mitzen不自覺地說明了國際關系研究的中心應是研究和理解什么是“國際”(The International)。她對“國際”進行了定義,即國家間互動,尤其為解決面對共同挑戰而形成的國際體制,是一種“國際公共權力”(International Public Power)。過去,我們對“國際”的認識不足,更不愿意承認在國家和國家合作之外或之上存在一種權力。
第三,法蘭克福和平研究所的“21世紀的Concert of Powers”國際合作項目。該項目認為,歷史上的Concert of Europe在當代仍然具有相關性。當代國際關系可以理論化(Theorizing)Concert of Powers,構建能夠應對21世紀全球挑戰的Concert國際體制。該項目建立在對歐洲已有Concert of Europe研究的基礎上,試圖真實面對歷史上的Concert of Europe,包括其“黑暗面”以及大國之間共謀的危險性(The Dangers of Great Power Connivance) 。①Harald Müller, Carsten Rauch (eds.), Great Power Multilateralism and the Prevention of War: Debating A 21st Century Concert of Powers, Abingdon: Routledge, 2018.
德國法蘭克福和平研究所(HSFK/PRIF)是德國最負盛名的科學家和學術(包括人文社會科學)機構——萊布尼茨協會(The Leibniz Association)的成員。 2011年,筆者接到HSFK所長Harald Müller教授的邀請,參加他們剛申請的“21世紀的全球協奏”國際合作項目。Harald Müller是德國著名國際關系專家,尤其在裁軍與軍備控制領域,對德國和歐盟的外交政策有一定影響力。②2014年法蘭克福和平研究所《21世紀的Concert》報告,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3d4b050102v581.html; https://www.hsfk.de/en/knowledge-transfer/news/news/news/a-twenty-first-century-concert-of-powers。
筆者全程參加了為期4年的法蘭克福和平研究所主持的“21世紀Concert of Powers”項目后,對“歐洲協奏”的學習和研究仍在繼續。筆者作為學習和研究世界問題(世界經濟和國際關系)科班出身的學者,不再使用“歐洲協調”的中文提法,一度從和平的角度認為Concert of Powers應翻譯為“大國協和”。后來,筆者一樣認為非國家行動者(Non-state Actors)或攸關的社會力量(Stakeholders)也在Concert進程中。所以,筆者去掉了“大國”一詞(這絕對不意味著我不重視“大國”,恰恰相反,“大國”今天之所以是大國,正是因為與其他“大”的攸關行動者同時存在,漠視或者視而不見其他行動者,當然要犯理論建構與政策制定的錯誤),認為21世紀的Concert是全球的,即全球協奏。全球協奏就是全球治理。筆者在法蘭克福項目之后發表的文章,不管是中文還是英文,都主張“協奏”(Concert),試圖理論化和實踐化協奏(Concert)。③Pang Zhongying, “China has Key Role in a New Concert of Powers”,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July 28, 2014; Pang Zhongying,“A New ‘Concert’ to Govern the Indo-Pacific”,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https://www.lowyinstitute.org/the-interpreter/newconcert-govern-indo-pacific;龐中英:《拿什么避免“百年沖突”?》(演講錄),http://m.dunjiaodu.com/top/2019-07-26/5095.html。筆者也向國內學術期刊推薦法蘭克福項目,如國際關系學院主辦的《國際安全研究》。該刊翻譯發表了Harald Müller和該項目主要協調人Carsten Rauch博士(現任法蘭克福大學/歌德大學社會科學系研究員)的《管控權力轉移:面向21世紀的大國協調機制》④哈拉爾德·米勒等:《管控權力轉移:面向21世紀的大國協調機制》,李亞麗譯,《國際安全研究》2016年第4期,第36—67頁。一文。這是國內僅有的有關該項目的中文介紹。
第四,美國蘭德公司在2017年發表了一篇國際關系學者Kyle Lascurettes關于Concert of Europe及其當代相關性的研究論文。Kyle Lascurettes是該項目的青年研究員之一。該論文提出的問題類似法蘭克福和平研究所的問題: “19世紀的歐洲秩序能告訴21世紀的政策制定者什么?”⑤Kyle Lascurettes, The Concert of Europe and Great-Power Governance Today: What Can the Order of 19th-Century Europe Teach Policymakers about International Order in the 21st Century, Santa Monica, CA: RAND Corporation, 2017.
最后,美國一些學者終于開始爭論全球的Concert體制是否是解決目前和今后嚴峻的全球問題(尤其是“文明沖突”或“修昔底德陷阱”)的一個有效途徑。
冷戰結束以后、特朗普政府之前,也就是1995年至2015年間,美國占主導地位的觀點并非是美國要與其他大國開展Concert。 2012年至2013年,現實主義國際關系學者休·懷特(Hugh White)提出“美國與中國分權”的“對華抉擇”。⑥Hugh White, The China Choice: Why America Should Share Power, Collingwood, Victoria: Black Inc., 2012.但是,懷特的建議在美國和澳大利亞以及亞太地區其他角落,盡管引起了不小的學術爭論,卻并未產生多大的政策效應。
參加“21世紀Concert”項目的還有一位原籍烏克蘭的美國學者——喬治敦大學著名國際關系學者Charles Kupchan。
拜登政府2021年上臺后,面對嚴峻的中美“全面戰略競爭”形勢,長期研究Concert of Europe的美國外交關系學會(CFR)會長Richard N. Haass大使,與Charles A. Kupchan一起發表了《新的大國協奏:在多極世界中預防大難和企穩》 (The New Concert of Powers: How to Prevent Catastrophe and Promote Stability in a Multipolar World)一文。①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concert-of-powers-for-global-era-by-richard-haass-and-charles-a-kupchan-2021-03.他們在這篇極其重要的文章中,主張當代世界要向19世紀的Concert of Europe的歷史學習。這篇文章發表后,Nicu Popescu、Alan S. Alexandroff、Colin I. Bradford等三位學者有不同看法,他們提出質疑—— 《舊的解決方案能醫治新的全球秩序麻煩?》 (The Case Against a New Concert of Powers: An Old Remedy won’ t Help Today’s Troubled Global Order),Richard N. Haass和Charles A. Kupchan則對他們的質疑作出了回應。②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united-states/2021-05-11/case-against-new-concert-powers.這一爭論還在繼續。值得一提的是2021年4月4日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與哈斯會長進行了視頻交流,“近500名美方各界人士在線參加”。③http://new.fmprc.gov.cn/web/wjbzhd/t1871233.shtml.不知這一事件是否意味著中美在21世紀通過Concert安排兩個大國之間具有和平性、可持續性的關系和世界秩序。
對于以中文為母語和工作語言的研究者,正確把握Concert of Europe對理解歐洲國際關系史和世界國際關系史非常重要?!皻W洲協調”不能沒有“歐洲協奏”?!皻W洲協調”就是“歐洲協奏”?!皻W洲協奏”更準確地把握了Concert of Europe。現在,終于到了我們不再或者少使用“歐洲協調”的時候了。
國際體制的成敗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威斯特伐利亞體制”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的失敗,正好是“威斯特伐利亞體制”長達370多年的總體成功。這370多年里,“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經歷了很多失敗。Susan Strange觀察到一個“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失敗。
1815年誕生的“歐洲協奏”應該是國際體制成功的最典型例子。 200年來,其文明性、可持續性和對未來的相關性得到各方面杰出歷史研究和理論研究的有力支持。
歷史研究和全球理論研究完全可以“國際體制的成敗”為題,形成一部巨著。這是筆者建議的一個巨大研究任務,不知誰人能完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