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善濤 張 瑜
(1.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2.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提 要 晚清民國時期是中國社會新舊轉型的大變革時期,也是漢語詞匯發展變化最為顯著的歷史時期,同時還是漢語詞匯史研究中相對薄弱的一個時期。本文以時間為軸,在文獻梳理的基礎上,回顧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晚清民國漢語新詞研究的發展階段和代表成果,對該時期新詞研究的主要內容進行了分類整理,總結研究特點,肯定研究成績,以期為民國時期漢語語文辭書的深入研究提供幫助。
1840年鴉片戰爭后,中國社會劇變。詞匯是語言系統中最為活躍、與外部世界聯系最為密切的子系統,社會的劇變必然引起詞匯系統的變化,“凡是這個古老國家所未有的東西的名稱,都必須輸入”(陳原,1983:307),該時期“漢語詞匯的發展速度超過以前幾千年”(王力,1958:493),影響深遠,不容忽視。晚清民國時期已有學者開始關注新詞問題,如嚴復在譯詞實踐中提出的“信、達、雅”原則;梁啟超在著作中大量使用日源借詞,不僅賦予舊詞以新義,還大膽創造新字新詞;胡適、傅斯年、魯迅等都主張并使用新詞進行創作,但是早期學者多是根據自身的語言實踐,從科學啟蒙和翻譯寫作等角度進行探討,對晚清民國新詞的語言學分析不足。新中國成立70余年來,新詞研究材料和研究視角不斷開拓,階段特征較為明顯,逐漸成為學界關注的熱點話題。
新中國成立初的30年間,學界主要從宏觀視角對該時期的詞匯變遷進行概括,對新詞和外來詞的特點進行探討。我國最早的漢語詞匯學專著都對該時期的詞匯發展、新詞創制、外來詞的來源與規范等問題進行了討論①如孫常敘的《漢語詞匯》 (吉林人民出版社,1956)、張世祿的《普通話詞匯》 (新知識出版社,1957)。。王力在《漢語史稿》中以鴉片戰爭為界,明確指出后一時期產生的新詞“比任何時期都多得多”,“佛教詞匯的輸入比起西洋詞匯的輸入,那就要差千百倍”,并從“盡量利用意譯”和“盡量利用日本譯名”兩個方面闡述了該時期的新詞特點。《五四以來漢語書面語言的變遷和發展》(1959)是本階段的代表成果,該書宏觀歸納了不同時期的新詞變化狀況。伍民(1959)對“五四”以來漢語詞義的演變和新中國成立前后兩個階段的詞匯發展變化和規范進行舉例分析,闡述了中國共產黨在新詞和外來詞規范中所做的努力。向超(1952)、周定一(1952)等采用枚舉法對詞匯變遷的原因、新詞的來源、詞義的演變等問題進行了探討,總結了詞匯變化的規律和自身的研究經驗。王立達(1958)、鄭奠(1958)分別對現代漢語初期的日源新詞進行描寫,并將該類詞納入漢語外來詞的研究范疇②孫常敘在《漢語詞匯》中指出“借自日語書寫形式”是外來詞的來源之一,王力在《漢語史稿》中指出日源詞“不應該認為是漢語向日本語‘借’詞”。此后,王立達、鄭奠、高名凱等都主張前一種觀點,現已成為學界共識。。本時期還產生了我國第一部專門討論外來詞的專著《現代漢語外來詞研究》(高名凱等,1958),該書雖為普通話推廣初期的詞匯規范工作服務,但從歷時與共時、語言與文化、創制與規范等多個角度對外來詞進行了研究,體現出學科初創期的時代特點(史有為,2019)。
新中國成立 后,雖然學者們開始對現代漢語詞匯進行專門研究,研究重點也開始由古代轉向現代(許威漢,2000:102),但是受時代環境和學科發展的影響,本時期的整體研究態勢仍處于緩慢發展階段,研究主題分散,成果數量較少,專題性成果不足,對晚清民國時期的文獻材料挖掘不夠,研究方法大多是選取數量有限的典型語料進行論證,缺少準確的數據支持,顯露出一定的個人主觀傾向。
1979年陳原在《語言與社會生活》中討論了漢語外來詞的發展和規范問題,后又在《社會語言學》(1983)中闡述了漢語發展史上的漢外詞匯接觸問題和語言生活中的新詞新語現象。1984年呂叔湘將搜集到的170條新詞語進行分類研究,呼吁“大家來關心新詞新義”,陳原對北京街頭所見的“新語條”進行調查分析,由此成為該時期“新詞語研究的發端”(姚漢銘,1993),對新詞語研究具有“方向性和方法論方面的指導意義和深遠影響”(王鐵昆,1991),具體說就是在大陸語言學界引起了對改革開放以來新詞新語研究的熱潮和推動了社會語言學理論在漢語研究中的應用,但未能引起對晚清民國新詞研究的充分關注。
本時期,香港中國語文學會在晚清民國漢語新詞的搜集整理、理論建設、著作譯介等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早在1989年該學會就以會刊《語文建設通訊》為主要平臺討論西學東漸以來漢語新詞新義現象。在“漢語外來概念詞”理論指導下進一步創辦專刊《詞庫建設通訊》(1993-2000),為新詞研究積累了豐富的語料,也為詞典編纂打下了堅實基礎。1997年學會成員黃河清翻譯出版了意大利漢學家馬西尼的論著《現代漢語詞匯的形成——十九世紀漢語外來詞研究》,該書對19世紀外來詞的產生背景和詞源進行了系統全面的考察,指出“現代漢語詞匯的形成不僅僅是二十世紀初新文化運動語言試驗的成果,而且也是在白話文向國語的地位進化過程中,受西方語言文化影響的結果”(趙艷芳,1996),進一步推動了晚清漢語新詞研究。審視以《漢語大詞典》為代表的詞匯或詞匯史整理和研究成果中的不足,黃河清(1998)將19世紀新詞詞源的考證視為漢語詞匯研究的薄弱點,號召學者們重視19世紀新詞的研究。在域外視角的啟發下,仇志群通過對晚清民國英漢詞典的詞條梳理,對外來概念的命名、詞義的演變、新詞創制中的同實異名現象等進行研究,提出“19世紀到20世紀初是現代漢語詞匯發展的重要前期階段”(1996),對以“五四”作為現代漢語起點的傳統觀點進行了重新審視,具有啟發意義。
史有為(2019)指出“1977年以后外來詞研究的學科意識基于前期的努力創建,正在恢復并成長”,對于漢語新詞研究和詞匯研究而言,也是如此。這一時期學者們注意到了晚清民國東西方語言文化對漢語詞匯發展的影響,并將目光集中瞄向外來詞的研究。這一時期處于承上啟下的關鍵階段,雖然大陸學者的研究興趣主要集中在改革開放以來的新詞新語,但在理論和方法上為晚清民國新詞研究提供了借鑒。同時,伴隨著香港回歸和跨地跨界學術交流的加強,香港中國語文學會的相關研究成果也引起了學界的重視和共鳴,不斷吸引大陸學者,甚至海外學者對該課題的探討。
21世紀初,刁晏斌(2000)明確提出建立“現代漢語史”,探究“現代漢語的歷史發展演變及其規律”,“填補空白,使漢語史的研究趨于全面”。文中雖將現代漢語的起點定在1919年“五四”運動,但同樣也強調清末民初語言發展的過渡性特點,強調對“漢語以后的發展進程有著深遠的影響”(刁晏斌,2008)。楊端志(2007)認為“一個時期的新詞語系統是與上一時期區別的標志,是劃分詞匯史的標準”,“現代漢語中反映新文化、新科學技術、新社會、新經濟、新生活的詞語系統產生于明末清初,所以現代漢語詞匯史的起點在明末清初”。沈國威(2008)將19世紀末20世紀初漢語中產生的大量新詞看作“近代新詞”,對現代漢語詞匯體系的形成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些成果從學科建設的角度論證了“現代漢語史”和“現代漢語詞匯史”研究的意義,但對現代漢語詞匯史的起點界定存在分歧,后期的研究則淡化爭議,采用具體時段、具體材料或模糊起點的做法進行新詞研究。劉曉梅(2016)利用漢外詞典、漢語教材、官方史料等對晚清民國詞匯概貌及演變情況進行了較為系統的研究。涂佳楠(2018)對民國時期漢語新詞的數量、類型、來源、造詞法等問題進行了分類研究;華樹君(2018)對清末民初漢語詞匯的“顯現與消隱”、詞形與詞義變化進行了描寫分析。
除以時域為界限進行宏觀研究外,還有以專書、專刊、專人為分析對象的集中探討。莊欽永、周清海(2010)以學界較為忽視的明清傳教士中文著述為主要語料,對400多個新詞語進行詞源考證,肯定了明清傳教士在漢語新詞創制中的貢獻。周琳娜(2009)、李娜(2011)均以《漢語大詞典》的始見書證為依據,分別對清代和民國時期的漢語新詞進行窮盡式搜集,前文對3萬余個清代新詞的整體概貌、產生方式、構詞特點等進行了分類研究;后文則將2萬多個民國新詞分出30余個語義場加以描述,并對新詞的語法結構、語義關系加以探討。楊霞(2011)以《東方雜志(1911-1921)》為語料甄選新詞11951條,從語音、語法、語義三個層面多個角度加以分析。沈國威(2019)以嚴復的譯詞和造詞活動為對象,討論了嚴復在外來概念的譯制、科技術語的審定、新式辭書的編纂等方面的貢獻,并由此分析了清末新文體、民國新國語和現代漢語的發展演變狀況,將譯詞研究置于東亞近代語言接觸、詞匯環流及國家國語建構的整個歷史進程中,以小見大,細致深入。近年來還出現了以《海國圖志》《遐邇貫珍》《六合叢談》《100年漢語新詞新語大辭典》等代表性語料為分析對象的新詞研究成果,充實了漢語詞匯史的研究內容。同時,研究選題也向多學科交叉的縱深方向發展,或對該時期某類新詞加以研究,如同素異序詞、同實異名詞、二字詞①沈國威(2019)以“二字詞”為切入點,從漢語佛經譯詞、日本蘭學譯詞、來華傳教士譯詞和早期進步國人的譯詞實踐出發,討論了晚清民國時期二字詞的創制和中日語言間的互動對現代漢語基本詞匯系統的影響。等;或對新詞中的某種語言現象加以分析,如音節形式、結構狀況、新生詞綴、譯詞用字等;或對新詞進行社會語言學、文化語言學等多角度分析,如早期英漢詞典中的語言接觸現象(司佳,2000)、都市新詞語與社會生活變遷(張蕾,2008)、西源外來詞漢化的文化心理研究(張燁,2019)等。
晚清民國是中國社會與文化轉型的關鍵時期,近代科學術語的大量涌現是本時期新詞發展的重要體現,標志著“近代科學興起、學科分野明晰”(馮天瑜,2002)。對新術語的研究需要置于獨特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從多種研究視角,考察其源流演變、融合創新的發展歷程,近年來興起的“概念史”研究范式正是這種多學科交叉研究的典型代表。該范式基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德國歷史學研究的“語言學轉向”而出現,并在中日學者的努力下逐漸引入東亞近代知識考古、歷史文化語義學、近現代新名詞研究等領域的研究中(靳書君,2019)。前述黃河清的研究已帶有此種色彩,馮天瑜(2004)以近代歷史沿革和社會變遷為線索,從歷史學、文化學和語義學的角度討論了晚清西學新語的厘定和中日文字互借問題,對中西日語言文字的變化互動狀況加以闡釋。金觀濤、劉青峰(2009)在中國近代報刊、傳教士著作和西學譯本等材料的基礎上建成了1.2億字的“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專業數據庫(1830-1930)”,并對“科學”“共和”等近百個重要術語的演變加以勾勒。目前,這種研究范式已融入多種學科關鍵術語的分析中,如朱京偉(1998、1999)對西洋樂器中文譯名的形成、引進日譯音樂術語和中國近現代音樂術語體系建立的研究,日本學者荒川清秀(1999)則根據造詞法對近代地理學術語的起源和傳播進行調查和分析,沈國威(2000)以《植學啟原》為依據,探討中日近代植物學術語的起源與交流,對日本明治時期以來日譯植物學術語被引入我國的過程及演變狀況進行考察等。
據史有為(2019)統計,本階段外來詞的相關研究成果計434項,包含理論建設與學科完善、外來詞考源研究、日源詞的多維度網絡爭論、字母詞研究、工具書編纂研究、生力軍與新視角研究等六個方面,標志著外來詞研究進入“學科興盛”階段。《漢語外來詞》(2000)是較有代表性的綜論性著作,該書從學科建設的角度討論了外來詞的定義、歷史、類型、規范等問題,對晚清民國外來詞狀況和日源外來詞進行了專題討論,點面結合,自成體系。
兩次西學東漸的明清時期是漢語外來詞涌入的重要階段,《明清漢語外來詞史研究》(2016)結合域內與域外文獻,對兩個朝代的外來詞狀況分別加以描寫,并就明清外來詞的發展及其對現代漢語詞匯系統的影響進行討論,探索漢語吸收外來詞的內部機制。張琢(2013)以“走向世界叢書”為主要語料來源共搜集清代新詞1454條,對其類型、特點和影響加以分析。王文琦(2012)則在“晚清外來詞詞表”的基礎上,從來源語種、借用方式、語義內容、引入階段等幾個方面對2207條晚清外來詞的總體面貌與構成特點進行描寫分析。李娜等(2014)分析了《漢語大詞典》中民國外來詞的英語、法語、滿語等外國和外民族語言來源,依據《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補充了《漢語大詞典》對日源詞和科技詞語收錄的不足。除對外來詞時代狀貌的整體描述外,研究視角也不斷細化和深入,如從譯詞用字的角度考察西詞漢譯時特用漢字和詞義表達問題(周薦,2016);從文化傳播的視角探討晚清民國漢語外來詞的傳承及其與漢民族文化心理之間的關系(冉斯帥,2014);從專書專刊、譯借方式、來源語種(英源、俄源、日源)等①如謝雨麗的《〈航海述奇〉(兩種)外來詞研究》(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何謙的《〈美理哥合省國志略〉詞匯研究》(四川外國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宋夢晗的《近代音譯外來詞研究》(中南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貢貴訓的《近現代漢語英源詞的漢譯特征》(《外國語文研究》2018年第2期)、姜艷紅的《漢俄語外來詞的社會語言學研究》 (蘇州大學出版社,2011)等。進行專題探討。
日源外來詞是當前外來詞研究中最為突出的一個類型,前述新詞語和外來詞研究中多有涉及,專題性研究也相當豐富,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地域和學科限制,境內境外、漢語日語、語言文化等均有涉及。2000年日本關西大學成立了“近代東西言語文化接觸研究會”,并創辦會刊《或問》,集中探討西學東漸下漢字文化圈內的語言文化交流與近代語言演化;后又聯合中韓學者于2006年成立“漢字文化圈近代詞研究會”,每年在中日韓三國輪流召開國際學術研討會,搭建高水平學術交流平臺。2009年在日本成立“東亞文化交流學會”,研究東亞地區文化的形成、接觸、沖突、變化、融合等內容,運用人文學科多視角、多樣性的研究方法探討“文化交涉”現象(李運博,2018),進而將“語言接觸”擴大到“語言交涉”的范疇,拓寬了日源詞的研究廣度。上述活動深化并推動了晚清民國漢語日源外來詞的研究,對該課題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從域外日本學者荒川清秀、宮島達夫、內田慶市,韓國學者李漢燮到中國留日學者沈國威、陳力為、史有為,再到內地學者朱京偉、李運博、何華珍、劉凡夫、顧江萍等,在其本人及門生的帶動下,日源外來詞的“研究領域越來越寬泛,研究的縱深也越來越深入,呈現出跨學科研究的特點”②具體可參看沈國威(2010)和李運博(2018)等相關成果的介紹。。
本時期產生了專注于古今漢語轉型期新詞整理和詞源梳理的專門辭書,以香港中國語文學會研究員黃河清主編的“近現代辭源詞典三部曲”為代表,分別為《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近現代辭源》(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和《近現代漢語辭源》(上海辭書出版社,2020)。“三部曲”均以古今漢語轉型期為收詞時段,以受西方文化影響而產生的新詞語為主要收詞類型,兼收少量的本族新詞,屬于斷代新詞描寫詞典,為該時期的新詞研究提供了集中豐富的語料。同時,“三部曲”均采用“年份+書證”的舉例模式,在文獻爬梳的基礎上,對詞條例證標明始見書證和始見年份,努力標記新詞“生日”,為新詞溯源,客觀真實地展現新詞創制的歷史語言環境。后出轉精,精而愈博,“三部曲”雖在體例上一脈相承,但后出詞典更為成熟,為了解近現代漢語變化、社會變革和文化變遷提供了較為系統的詞匯集。宋子然主編《100年漢語新詞新語大辭典》獲國家社科基金和國家出版基金資助,整理收錄1912至2011年間11000條新詞語,以新中國成立和改革開放為界分上中下三卷,上卷集中收錄民國時期漢語新詞語,收詞以普通詞語為主,配例源流并重,盡量標明該詞出現的最初時間和變化狀況。史有為在論著《漢語外來詞》 (修訂版)(2013)中增加了外來詞“術語索引”,后又出版《新華外來詞詞典》(2019),收錄漢語外來詞2萬余條,考證日源漢字詞3000余條。除詞典編纂外,本時期的新詞整理工作還散見于部分學者的著作中,如馬西尼《現代漢語詞匯的形成》書末附有“十九世紀文獻中的新詞詞表”,為500條新詞標明最初產生時間;沈國威《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研究》附有“《辭源》中的日源詞”和“詞語索引”兩項內容;朱京偉《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的軌跡》也附有“詞語索引”。
在詞語整理和詞典編纂中,香港中國語文學會構建了“近現代漢語辭源數據庫”,德國漢學家郎密榭在哥廷根大學建有一個關于科學、軍事方面新詞的語料庫①此條信息由黃河清先生提供,特此說明,謹致謝忱。,但均未開放,具體面貌不得而知。北京外國語大學全球史研究院聯合復旦大學中外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和日本關西大學東西學術研究所共同建設開放性的“東亞近代新詞譯詞研究平臺”②網址為:http://www.globalhistory.cn/islib/conceptLs.htm。,計劃收錄中日近代同形詞7714條,并逐條明示中日文獻出典,考證源流及詞義之變化,詳述具體詞語在東亞漢字文化圈內移動、定型等事實,為東亞漢字文化圈近代詞匯交流、東亞域內各語言詞匯體系近代重構及近代詞匯史、近代概念史等研究提供基礎資料。
新詞整理和詞典編纂為詞匯研究提供了封閉的語料來源,結合不同詞典的收詞特點有針對性地加以分析是詞匯研究的重要手段。李薛妃等(2006)以《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為基礎,從共時和歷時角度分別對近代漢語晚期外來詞的譯介和構詞法進行考察。劉善濤(2017)以該詞典為樣本,建立信息庫,對異名同實概念詞的分布進行封閉研究,歸納出該類詞語的十種競爭類型。貢貴訓(2018)對《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中英源外來詞的譯介方式和漢譯特征進行研究,總結該時期英源外來詞的存亡規律。周國祥等(2019)利用晚清期刊為《近現代辭源》補充首見書證。王姮等(2012)對《近現代辭源》在體例和引文方面的不足加以指正。龐亞星(2016)利用《100年漢語新詞新語大辭典》上卷對民國時期漢語新詞的概貌、來源、造詞法和語用心理等進行了集中研究。
新中國成立70余年來,尤其是近20年來,晚清民國漢語新詞研究取得了長足發展,研究視野、研究理論、研究方法和研究材料都有所拓展和深入,但與漢語詞匯史的整體研究狀況和該時期在中國近代史上的獨特歷史地位相比,還存在一定的發展空間。
從本體角度研究晚清民國新詞是語言學研究的重要內容,在一定語言材料的基礎上,分析總結該時期漢語新詞在音節、詞類、語義、語用等方面的整體狀貌,探析來源,闡述新詞產生的原因和發展演變規律等。此類研究有助于全面了解新詞的語言狀況,但也容易造成重復研究的弊端。新詞的產生是一種語言現象,也是一種社會文化現象,晚清民國新詞研究逐漸突破了純語言學的限制,向語言與社會、語言與文化,甚至語言與近代科學等多學科交叉發展。將晚清民國新詞放在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下,探討語言與社會的共變關系,文化的交流互動對詞匯推陳出新的影響,晚清民國新詞對古今語言轉型和漢語詞匯發展的作用等,既深化了本體研究中的詞源分析和詞匯發展規律的總結,又推進了中西日近代文化交流史的研究。新知識新概念的涌入促進近代科學詞匯的發展豐富,學者們立足新詞詞形與概念內涵的變化關系,從概念史視角對近代科學史的發展和科學文明思想的演變進行深入探討,拓寬并深化了晚清民國漢語新詞的研究內容。
新詞新義的產生與發展既源于語言系統內部規律的制約,也與外部社會的發展變化和人們的使用心理密切相關,其研究理論除語言本體理論外,還應包含與社會學、文化學等相關交叉學科理論。語言與社會的共變關系很早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但要把它上升為理論范疇則源于20世紀60年代西方社會語言學的興起,改革開放后陳原(1979)首先利用共變理論討論了漢語借詞的發展和語言接觸中的洋涇浜現象,引發了學界關注,并順勢應用到晚清民國新詞新語的研究中,揭示新概念新詞語產生的社會背景、類型特點和發展狀況。語言接觸是社會交往、文化交流的必然結果,新詞的創制、外來詞的涌入是語言接觸的重要體現。語言接觸理論有助于厘清晚清民國漢語新詞與英日俄等他國語言的借用關系,尤其是新概念與新詞語間的銜接與定型,深入探究漢字文化圈中的中日韓同形詞的共享與融合,深化漢外語言對比和漢語語言規律的認識。在全球史研究的廣闊視域下,語言交涉理論打破了語言研究的地域和語種限制,從更為宏觀的角度考察語言交流中新概念新詞語的形成、傳播、接觸和發展演變,而晚清民國新詞研究則成為較好的切入點。沈國威將早年所著《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研究:漢字新詞的創制、容受與共享》修訂為《新語往還:中日近代語言交涉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也體現出本課題研究由語言接觸向語言交涉的推進。周定一(1952)早就指出“新詞要在語言中扎根必須經得起人民的檢驗”,張志毅、張慶云(1997)仿照達爾文進化論提出的“詞競眾擇,適者生存”理論重在分析新詞創制和發展中的競爭關系,突出“人們在交際過程中,根據表達需要、語言習慣和規律,對詞語的選擇過程和選擇結果”,對研究晚清民國新詞創制初的詞語混亂和發展規范、音譯詞和意譯詞之間,同實異名詞、同素異序詞內部的競爭關系有一定指導作用。
經過70余年的發展,晚清民國新詞研究逐漸擺脫了早期通過簡單枚舉形成的經驗總結法,研究方法更加多樣科學。注重共時和歷時相結合,從共時層面對新詞的產生和引入方式、形式、意義等進行深入描寫,然后在此基礎上,通過對新詞不同階段特點的對比研究,梳理新詞歷時演變發展的過程,以厘清晚清民國漢語新詞形成的軌跡,揭示漢語詞匯發展的內部規律。注重描寫和分析相結合,在對晚清民國新詞進行詳盡梳理和客觀描寫的基礎上,結合社會文化背景,用豐富的實例和準確的數據對晚清民國新詞的形成、特點及發展等情況進行深入的分析與闡釋。注重語料庫計量方法的運用,從已出版的大型字典辭書、報刊文獻和電子數據庫出發,通過限定條件有針對性地確定研究對象,在相對可控的環境中對研究對象進行窮盡式分析,將數據統計和理論分析相結合,在定量的基礎上進行定性考察,確保研究結論更加科學可信。晚清民國時期是近代話語體系的構建期,近年新興的概念史研究方法有助于從更為具體和立體的角度看待新詞的交流融合和發展變遷,打破了純語言學的局限,值得借鑒。
材料是研究的基礎,若想準確描寫晚清民國新詞面貌,就需要對語料進行全面細致的分析。隨著晚清民國新詞研究的深入,研究材料也越來越豐富,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型。傳統紙質材料方面,一是《漢語大詞典》 《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 《近現代辭源》等各種針對性工具書;二是西學東漸以來,西人編寫出版的各類中文著作,如《新約全書》《大美聯邦志略》《博物新編》等;三是中國人譯介西方和日本各類知識的著述,如《海國圖志》《萬國公法》《四洲志》等;四是近代國人創辦的各類報刊,如《時務報》《清議報》《東方雜志》《新青年》等。現代數字資源方面,境內外學術團體開發了一些電子資源平臺,如中國國家圖書館開發的“民國圖書數據庫”、上海圖書館開發的“中國近代報紙資源全庫”“晚清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北京愛如生公司開發的“中國近代報刊庫(大報)”、國學公司開發的“近現代日記全文檢索數據庫”、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數字數據庫中的“英華字典數據庫”“近代婦女期刊數據庫”“近代城市小報數據庫”等子庫、新加坡“《叻報》數據庫”、日本的“亞洲歷史資料中心”等,進一步拓展了研究材料的范圍,也為新詞研究提供了便利條件。
新中國成立70余年來,晚清民國漢語新詞研究取得了長足發展,研究隊伍不斷壯大,研究主題日趨豐富,在漢語詞匯發展史上的重要性和特殊性已受到學界重視,本學科的獨立地位和多學科的交叉特點得以凸顯。但是,當前研究中還存在諸多待加強、待拓展之處,以外來詞的研究為例,雖然成果顯著,但21世紀以來的半數成果為碩士學位論文,專書專論較少①據史有為(2019)統計,2000-2018年間共發表碩士學位論文213篇,出版專書專著13部,數量懸殊較大。由數據可知,外來詞研究學位論文高潮期為2006-2012年間,說明“學位論文似乎也已過了高峰,通常類型的研究已經接近盡頭,必須冷靜考慮如何才能深入并持續”。,在研究人員的學術影響力和研究隊伍的穩定性方面較為薄弱,已有研究存在“同質性高,良莠不齊”的缺陷,這種現狀亟須引起警惕。
漢語的發展歷史悠久,而我們對漢語史的分期和定性卻爭論不休,與近現代歷史和文學的研究相比,古今轉型期的漢語詞匯研究亟須加強。在本課題的研究中,楊端志(2007)將明代中晚期的第一次西學東漸作為起點,仇志群(1996)將鴉片戰爭后第二次西學東漸作為起點,史有為(2000)則將清代中期籠統地稱作近現代漢語的起點,多數學者采納王力(1958)的觀點,將五四運動作為現代漢語的起點,但卻忽視了對王力所謂“近現代漢語的過渡期”(1840-1919)的討論。蔣紹愚(2005)指出“語言的演變是不能用分期的上下限來隔斷的”,但語言研究者卻有所側重,凸顯某個時期某個領域的研究內容,他強調近代漢語研究應當加強“近代漢語和現代漢語的‘接軌’”問題。然而“從近代漢語過渡到現代漢語,還有許多研究不足的地方”(周清海,2015),“清末民初語言的研究基本還是沒有受到應有重視的一片領地”(刁晏斌,2008),“全國性的漢語研究雜志上關于近代新詞的詞源考證以及近代詞匯體系形成的研究論文可以說是鳳毛麟角”(沈國威,2020),這種研究局面又影響到對詞匯史和漢語史的深入探討,亟須引起學界關注。
同時,晚清民國是中國歷史和世界交流史上獨具特色的時期,這一時期的漢語新詞研究與該時期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相互促進,互為補充,概念史和語言接觸與交涉的研究已有所體現,但還需要繼續拓展和深入。在中國近代科學思想史、學科發展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宏觀視域下討論“概念—詞語—世界”三者的互動關系,探討新概念的引進、新詞語的創制所引起的中國近代思想文化革新、近代學科體系的建設、漢語詞匯系統和語義表達方式的轉變、漢語語體和文學創作風格的轉換、新詞新語在推動中國近代史發展中的作用等,此類研究既需要其他學科的配合,更需要語言研究者的努力,增強詞匯研究成果在相關學科發展中的影響力。以新詞中關注度較高的外來詞研究而言,“漢語中尚有許多疑似外來詞缺乏考訂,許多外來詞的引進時間與早期書證闕如,使用數據基本上還是空白”(史有為,2019),日源漢字詞與字母詞爭議尚未平息,此類問題的解決不僅需要語言學知識,還需要社會學和文化學的支撐。
總之,晚清民國漢語新詞的時代特色鮮明、史學意義重大①刁晏斌(2008)曾對該時期的語言特點、研究意義和研究內容進行過綱要式論述。,對其研究具有語言學、社會學、文化學等多重價值,已引起漢字文化圈和華語區,乃至海外漢學研究者的關注,研究前景廣闊,需要研究者“長期錘煉攻堅克難的能力與毅力”(史有為,2019),繼續開拓、深化本課題的研究。筆者學識淺薄,主要就70余年來大陸學者的詞匯研究狀況進行簡要梳理,掛一漏萬,希望能為相關研究提供些許參考。